”
昏暗的车厢中满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旖旎中绵延出寂寞的味道。她又举起了铜镜借着帘外一点幽光细细的打量自己,幽幽一叹:“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不会伤了你。不过……你若是不听话……”
苏颜偏过脸,淡淡的说:“我说过我只是下人,侯爷不会为了一个下人怎么样的。更何况,侯爷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受人胁迫?你们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黑纱持镜的手顿了一下,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无所谓。你不过就是个诱饵,只要能钓出这条大鱼……”
“他纵然来了,也不会答应你什么的。”苏颜轻抚着脸颊,语气轻浅而肯定。
黑纱的手在铜镜上细细抚摸,幽幽笑道:“这样不合作的人,留着会很碍事,所以我们一般会杀掉,。你若有点良心,就不要再给他惹麻烦,乖乖等着就好。”
苏颜喃喃自语:“我若还有点良心,又怎么能坐视他受我所累?!”
“你说什么?”黑纱没有听清楚。
苏颜抬起头,黑幽幽的眼瞳静静的望了过来:“我既然是你们的饵。你们是不是应该对我好一点?”
黑纱微微一愣,随即妖娆的笑了:“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怎么对你好?”
苏颜淡淡的说:“我讨厌你身上的脂粉味道。你出去。”
黑纱眼波微微闪动,一丝薄怒飞快的闪过眼底。她一把拉起了马车的帘子。一股强劲的哨风顿时灌了进来,苏颜措手不及,被风吹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黑纱笑道:“帘子就开着好了,这样你就闻不到我的脂粉味道了。”
苏颜按住了飘飞的鬓发,费力的眯起了双眼。薄薄的暮色中,疾驰的马车已经转过了一处山湾,道边一丛丛高矮不齐的灌木魅影般飞驰而过,灌木的后面便是陡峭的坡地,一直向下绵延到了山谷深处黑黝黝的树林里。
天边的晚霞已经褪色为一抹灰败的黛色。夜风寒意侵骨。风中隐隐传来凄厉的鸟鸣。
苏颜突然掩面痛哭。
黑纱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苏颜苍白的脸上涕泪交加,一边大声呜咽一边扑过来抢她手里的帘子。黑纱毫不客气的将她推了回去:“我还真当你有点骨气,这就受不了了?!”感觉到苏颜冰凉的手指擦过了她的手背,又一次哆哆嗦嗦的又抓住了帘子,一来一回的跟她抢。黑纱心里反而起了戏弄的念头。
“跟我抢?”黑纱推开她,讥诮的笑了:“我还以为吹吹风,你比较能认清自己的斤两呢……”
苏颜的手抓着帘子,眼睛却紧张的注视着外面。黑纱背对着前进方向,所以她完全注意不到道路的前方有一个大的转弯。而苏颜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马车转弯,黑纱的身体毫无防备的随着车厢的晃动向里一歪。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颜将抓在手中的帘子猛然向她脸上一甩,纵身扑出了车厢。
黑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飞快的伸手抓了过去。却已然抓空。
车夫一声怒喝,用力收紧了缰绳。疾驰中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凄厉的嘶鸣。黑纱刚刚探出头来,又被马车重重的摔回了车厢里。
马车尚未停稳,一条乌黑的皮鞭已从车夫手里闪电般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准确的打在苏颜的小腿上。然而终究差了一点距离。皮鞭扫过她的小腿,来不及卷住她的脚踝,苏颜的身体已经顺着坡顶滑下了下去。浅色的身影眨眼之间就被山谷中的黑暗所吞噬。
车夫怒不可遏,反手一鞭抽在黑纱的身上。黑纱踉跄两步,捂着肩膀摔倒在地。车夫犹不解恨,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腿上,厉声喝道:“还不滚下去找人?她若是死了,我便让主子拿你交给殷仲,有了杀他爱宠的凶手,说不定他也愿意和主子合作……”
黑纱捂着伤口恨恨起身。
身下,一滩暗色的血渍在夜色里依然触目惊心,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苏颜的。
第十八章
在他的脚下,一望无际的松林交织成了一幅色泽灰败的毯子,顺着坡势向下,渐渐的没入了远处的沉沉阴霾之中。松林的上空乌云翻卷,浓重的墨色已经层层晕染开来。
凛冽的风中夹杂着林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阴寒中又氤氲着丝丝暖意。
殷仲抬起头,一片薄薄的雪花正巧落在他的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软,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她的手。那双纤秀的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无论何时被他握住,指尖总是冰凉的……就象她的人,柔顺里总是混杂着无声的抗拒。
一丝潮热悄无声息的爬上心头,又迅速的退了下去。象退潮之后荒凉的沙滩,空余了焦虑和痛楚。一寸一寸的爬上心头,一寸一寸啃啮着他的神经。而他,竟无力抵挡。
“……属下计划在他们投宿时出手营救苏姑娘,”身后是无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但这淡漠今日听来,却让殷仲格外的难以忍受。他费力的将目光重新投向山坡下那一片苍莽的林地。
早些时候,他已带人将那里细细的搜过。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和似有似无的血迹。他甚至还在一丛茅艾的后面找到了她平素绾发的木钗……
“……属下没想到苏姑娘会突然跳车,”无风的淡漠的声音里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拦住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同伙。所以……属下斗胆推测,苏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平安脱身了……”
“脱身?”殷仲苦笑。如何脱身?连走路都走不好的人,从如此高的崖上滚落下来,恐怕当时就已经摔掉了半条命……
殷仲握紧了双拳,勉强按捺下去的东西再度喷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
银枪垂下头,低低的说:“属下知错了。属下会加派人手在附近搜索……”
殷仲微微仰着头,没有出声。
从银枪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沉寂下来的殷仲,背影里透着浓重的萧索,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惯有的犀利。
银枪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中,飘落的雪花却渐渐的浓密起来。仿佛天地之间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一切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
满心的焦灼一丝丝沉淀,渐渐露出了心底里深藏的恐惧来。殷仲握紧了手心里的木钗,一字一顿的吩咐身后的人:“沿树林和溪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
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隔壁婴儿的啼哭还是一阵一阵的撞击着她的耳膜。
昏昏沉沉中,苏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无一处不痛。费力的睁开双眼,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满眼昏暗中,只有矮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在墙壁上微弱的晃动着,朦胧中给人一种水波轻漾的错觉。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颜便感觉喉头的干渴也变得格外难耐。
门外传来两个人絮絮的低语,苏颜随声望去,视线正和推门进来的女人对了个正着。彼此都是一愣。
“醒了?”女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温煦的笑容,爽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女般甜脆的尾音,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仿若旧友重逢一般的亲昵。
苏颜几乎立刻就松弛了下来,她靠回枕上,情不自禁的冲着她展开一个微笑。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角浅浅的沟纹。但她的眼里仍然泛着明亮的水色,荡漾其中的轻浅笑容生动而温暖,顾盼之间,仍有种令人心动的明丽。
“我姓韩,”女人落落大方的笑道:“韩子乔。你也可以叫我老板娘——这家客栈就是我开的。”
“你的话还真多,”低沉的声音来自女人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掩上了房门,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矮几上。回视着老板娘时,嗔怪的语气里却满含着宠溺:“等下再说不好吗?昏睡了两天的人,先让她吃点东西……”
韩子乔笑道:“是,是,周大人言之有理。”
苏颜的视线从韩子乔移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瞬间,她最先想到的人居然是——殷仲。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到底是哪里相像呢?
他的年龄远远的大过了殷仲,宽宽的肩膀也比殷仲来得壮硕。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膛上满是沧桑沉淀后的从容。须发浓密,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苏颜恍惚的想,是了,就是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那种在眼底一闪而过,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犀利,和殷仲如出一辙。
象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回过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点欣慰的神气:“这里是平安客栈。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苏颜点了点头。这男人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她本能的起了畏惧之意,满心的疑问又都悄悄的咽了回去。
韩子乔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微微蹙起了眉头:“还有点发烧。你饿坏了吧?我喂你吃点粥。”
苏颜下意识的摇头,待反应过来,又忙点头。房里的两个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苏颜怔怔的看着两个人的笑容,突兀的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韩子乔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半是娇嗔半是调侃的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你的是这位好汉,人称铁面周三郎。”
男人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噙着三分浅笑。转脸望向苏颜时,神色重又变得庄重:“在下周亚夫。姑娘孤身一人昏倒在那种地方?莫非……”
苏颜呼吸一窒。恍惚间竟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
周亚夫的眉头已然紧蹙了起来:“有什么隐情,姑娘不妨直说。周某管不了的事,只怕不多。是遇劫了么?”
苏颜心思斗转,再三踌躇还是点了点头:“小女子苏颜,安定郡人氏。父母俱已亡故,本打算前往吴国投亲……”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道:“好啦,你还病着,不开心的事先不要想。”转头望向周亚夫,不满的说道:“她是你抓的俘虏么?这么声色俱厉的逼供?连我都怕了你了。好汉,能不能先让咱们的俘虏吃口安生饭哪?”
周亚夫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在逼供吗?”
韩子乔挑眉笑道:“不是吗?”
苏颜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心中却渐渐疑惑了起来。最初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几句话过后,却又感觉象一对兄妹……
周亚夫淡淡嘱咐两句便退了出去。韩子乔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将托盘端到床边,嫣然笑道:“周爷是我的义兄。”
苏颜微微一愣,随即便因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而感到脸上发热。
韩子乔也沉默了下来。唇边虽然还保持着柔和的弧度,明亮的眼睛里却已然氤氲出淡淡的萧索,仿佛这个话题勾起了她心底里某些不愿回想的东西。一言不发的喂她吃过粥,便低头收拾碗筷。
苏颜小心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哪有那么多对不起的?”韩子乔抬眸一笑,有意无意的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那个山谷里?三郎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满身都是血。”
苏颜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这里离山谷有多远?”
韩子乔摇摇头:“快马不超过两个时辰。”
苏颜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韩子乔诧异的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你还有同伴吗?”
苏颜摇头,慌乱中一把抓住了韩子乔的手:“我……我得走……”
“为什么?”韩子乔不解:“你还在发烧呢?病成这样,往哪里走?”
苏颜不顾一切的坐了起来。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黑纱曾说过:“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那样血腥的一句话,她就那么轻描淡写的挂在嘴边,听在耳中反而增添了森冷的恐怖。如果他们还在找她……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
如果……
隔壁房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苏颜的指尖微微颤抖。
韩子乔一把按住了她到底手,“到底怎么了?”
苏颜仓皇抬头,急切中无暇掩饰心底的恐慌:“我一定得走。不走的话,会连累了你们……”
韩子乔用力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苏颜坐起的动作太猛,脑中嗡嗡直响。却知道自己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急切间挣脱不开韩子乔的手,额头却已渗出一层薄汗。
“苏姑娘……”韩子乔用力的晃了晃她的肩头:“不管你怕什么,这里有周爷在,无妨的。你只管安心住下。”她说起周爷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毫不动摇的笃定,倒让苏颜有一刹那的失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人在提到他的时候宛如在说天神?!
韩子乔抬起手臂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怜悯:“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苏颜神色复杂的凝视着面前的女人,指尖却还在不受控制的轻颤:“你不知道,他们……他们……”
“别怕,”韩子乔摇了摇头:“这里是平安客栈。这里的人都会平安无事——有周爷在呢。”
也许是她语气里的平和不知不觉感染了她,苏颜急骤的心跳也一点一点平息下来。韩子乔的眼里重又浮现出俏皮的浅笑:“傻孩子,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转回来,却还不忘了惦记别人……”摇了摇头,浅浅一叹:“你只管躺着就好。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细心的替她掖好棉被,一抬头,苏颜已沉沉睡了过去。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合上门,走出了客房。
刚入夜,前院的堂屋里还有不少客人。嗡嗡的说话声影影绰绰的飘荡在夜色里,合着似有似无的饭菜香,在厨房窗口透出的朦胧光影里融合成一团令人心动的绵软,融融的扑面而来。即使闭着眼,熟悉的感觉仍然从心底里漫了上来,一点一点,无声无息的渗透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韩子乔在这里已经整整生活了十六年,里里外外无论哪一寸地方,闭了眼都不会走错。呆的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这里有尘世间最温暖的生活气息,才喜欢了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地方,而后才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对于早年的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气息……
真是……分不清了,她想。也许一个人越是年长,就越是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吧,就象蜗牛的壳……她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这个比喻可不怎么好……
就象冬天里一袭温暖的大氅吧,一旦披上,再想脱也脱不掉了——也许自己真的会终老于此吧。象一粒被鸟雀衔来的种子,在异地抽芽长大,终于扎下了深深的根。
厨房的门半开着,伸手一推,第一眼便看到了火炉旁沉思的周亚夫。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高壮壮的男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硬朗的阳刚气。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厨房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听见她的脚步声,周亚夫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硬朗的线条瞬间都柔和了起来。
韩子乔也不觉一笑,有什么东西暖暖的涌了上来,在心底里化作了温热的水,缓缓的流向了冰冷的四肢。忍不住又想,这个人总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来这里探望她……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让她感觉莫名的温暖吧。
“药好了?”她回他一个微笑,自然而然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周亚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她的身后:“这个丫头,大概招惹了什么江湖是非。”
“哦?”韩子乔诧异的挑眉。回想起刚才苏颜的反应,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亚夫微微眯起了双眼,慵懒的样子宛如刚刚饱餐的猛豹:“我从林子里经过的时候,听到有打斗声……你知道江湖人的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再往前就捡到了她。”
韩子乔点了点头,“难怪她刚才急着要走,说怕会连累我们呢……”
周亚夫略显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