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六十年十四阿哥回朝时圣祖亲迎于卢沟桥的场面。
可他年羹尧怎能跟当年的天胄十四阿哥相比?他就算再有军功,再被皇上加封了一等公,也不过是当今皇上雍邸的一个包衣奴才出身!所以当他安坐马上,趾高气昂地经过跪迎的王公以下官员时,有人悄悄往面前的土里吐了口水。
年羹尧的战马行至王公们的所在地时,所有的王公都下马问候他,而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下马,也并没有还礼。顿时很多宗室贵胄脸上的笑都僵在了面上,转而挂起了冰霜,心中对他多有叱骂。而年羹尧毫不为意,依然我行我素。
因掌管宗人府时出了差错被降镇国公的允?待年羹尧坐骑过后,低声对身边的淳亲王允?说道:“好!好!看皇上任用的这个八面威风的大将军,竟然比当年十四弟还气派!如今都不把咱们这些皇帝的亲弟弟们放在眼里了。咱们倒还不如了那庙里的泥菩萨,他倒是连个拜也不拜了!”
允?连忙拽了一下允?的袖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嫌皇上不够烦你是不?”
允?不服气地低哼了一声,瞥着眼睛扭着脖子,嘴里嘟囔着,怪声怪气地冒出了一句《桃花扇》里的唱词:“赵文华①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俺做个女祢衡②,挝渔阳③,声声骂;看他懂不懂……”
“你……”允?黑着脸迅速捂住了允?的嘴,确定他不会再唱下去,才松了手。
“怎么了七哥?这可是圣祖准演的戏,凭什么我就不能哼两句?你又是怕的哪门子?”允?嘴上仍不服气。
允?对允?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甩袖子,闪到别处去了。
允?左右看了看,发现身边的人脸上都有闪烁躲避之色,便冷笑了一声,一边左瞟右瞥,一边兀自地哼唧道:“硬邦邦敢要君的渠首,乱纷纷不服王的群寇;软弱弱没气色的至尊,闹喧喧争门户的同朝友……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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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尧入宫觐见皇上,因着平定青海叛乱是圣祖的遗愿,如今皇上终于可以祭天拜祖,向圣祖有个交代了,所以对他是格外的恩赏。除了赏赐颇重,言语中多是赞扬外,繁琐的礼数也给他免了不少,君臣倒不似了君臣,反而象久别的老友一样畅谈了起来。
璇玑给他们上了茶,趁年羹尧兴致勃勃地讲述大战经过的当儿,她近乎逃也似地溜了出来。实在受不了胤?那种狂喜到有些花痴的态度,也实在是受不了年羹尧身上越发显露的傲气。
璇玑还记得玉徽生弘时之前,在雍邸见到的那个翩翩佳公子般的年羹尧。如今看来,官场果然是个不容清流的泥潭。清流之遇烂泥,要么渗入下去,把那烂泥和得更烂,要么浮在泥上,却日益浑浊,再也不能被称作清流了。看到年羹尧那被晒黑了,有些横肉凸显的脸,璇玑便忍不住把他和六十年时回来的十四阿哥的模样相比。她有些纳闷:是不是大将军日常的护肤品都是502强力胶,非得堆出这些块横肉来才能震得住军心,显出大将军的威严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年羹尧告退,当他退出养心殿西暖阁时,正看到候在一旁的苏培盛和璇玑,两人均向他行礼。年羹尧似乎有意地打量了璇玑一番,脸上忽然呈现出了诧异的神色。他瞪大了眼睛,指着璇玑问道:“你,你可是曾在圣祖身边的那个璇玑?”
璇玑也瞪大了眼睛,正想作弄地仿着问他“你,你可是曾拜别圣祖出任四川巡抚的那位年亮工”,却听得西暖阁里胤?的声音传出来:“璇玑,茶凉了!”
璇玑微笑着对年羹尧一低头,闪进了茶水间,端了一杯清茶给胤?送了进去。
“你不好奇他是如何大捷的么?”胤?接过茶杯,笑着问璇玑。
“有什么可好奇的呀。”璇玑一边帮他收拾案几上的折子,一边答道:“内靠诸将用心,外靠兵士用命。前有岳钟琪这样的猛将,后有您这位皇帝全物资、全身心的支持。若把这些通通撤去,就算他诸葛再世,也大捷不了。”
胤?呷了口茶,摇头笑道:“你呀,越发的小心眼了。贵妃的账也不用算到她哥头上吧?”
“我没有算到年将军头上啊,我不过说的是事实。凯旋,从来都不该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功勋。”璇玑把案几上的一些书放回到书架上,背对着胤?的时候,她皱着眉头思度着要不要把经查最初的谣言确是从年妃宫里传出来的事情告诉胤?。可一转念,她又把这件事咽了回去。
“等川陕地方、军中,以及他回京沿途的密报被呈送上来,你就明白了。”璇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胤?放下茶杯,无奈地看着她,问道:“你又知道了什么?”
璇玑轻笑了一下:“我知道的,你马上也会知道了。等一时也不会误了你的国家大事,何苦让我泄漏天机折我的寿?”
胤?把她拉到身边,拍着她的手说道:“不光你不喜欢他,十三弟也不喜欢他。你们二人才是我最能推心置腹之人,若是你们二人中一方褒他,一方贬他,我倒是难以判断了。如今你们二人心思一致,应该不会有错。看来我真得对这个年羹尧另眼相看了。他来觐见之前,关于昨儿郊迎的密报已经呈到我这里来了。他是如何行为的,我心里清楚。只是,这个大将军,我暂不准备打压他的这份狂气。年初都统图腊,副都统鄂三等在军中蜚议我‘拘拿诸大臣、凌逼众阿哥、纵恣隆科多、年羹尧擅权’,之前老八他们又一个个盼着年羹尧兵陷青海等着看我的笑话。可惜年羹尧出奇制胜,给我长了脸,我好歹也要给他长长脸不是?他的这股狂气正好可以为我所用来打压一下朝中的那股‘邪风’。他们说我‘纵恣’,我就要让他们看看年羹尧的‘擅权’能给他们多大的打击!”
璇玑笑了一下,拍着胤?的手道:“这火还是挺好玩的,看那些该烧之人被烧,舒坦!只要小心别烫到自己就行。”
这时,苏培盛进来回话,说年大将军已经去了年妃的咸福宫。
璇玑诧异地看向胤?,胤?笑着解释道:“是我让他去给年妃请安去了。人家毕竟是兄妹嘛。”
“后宫禁内,可都是女眷。万一有躲闪不及正碰上的,不会吓到她们么?怎么不让年妃回家省亲?”
胤?笑道:“她回家省亲,我这边的消息可就不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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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琮碧看着宫女为坐在外间的二哥上了茶,便把他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也从里间的暖炕上起身,掀开了珠帘走了出来。年羹尧连忙起身要再给贵妃请安,年琮碧快步走过去免了他的礼,扶他坐好。
“二哥在那边远瘴蛮之地为国效命,辛苦了。”
“算不得辛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贵妃身处宫禁,多要孝敬各位太妃、侍奉皇上和皇后,才是辛苦。”
年琮碧笑了笑,坐到了年羹尧的对面。
“你昨儿回来,可曾先去见过了父亲?父亲身体可还安好?”年琮碧问道。
“去了,父亲一切安好,就是担心着贵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回去禀告父亲,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小阿哥也好。父亲年纪大了,叫他不要再为儿女操心了。”
年羹尧笑了笑,向门口看了一眼,又转过来低声对年琮碧说:“父亲和我操心的只有两样,你是知道的。”
年琮碧低着眼睛没有看年羹尧,而是揭开了圆桌上那只青铜小香炉的顶盖,又拿起了一根细细的小炉拨,把燃尽的香灰向炉边挑了挑,让香味更能发散出来。
年羹尧见妹妹不搭话,便干脆挑明了问她:“皇上继位后常翻谁的牌子?”
“皇上要为圣祖爷守孝三年,谁的牌子都没翻。”年琮碧淡淡地回答。
“我就不信他能憋得了三年!”年羹尧听了她的回答,笑了出来。
“就算憋不住,也只能偷偷拉了身边的侍女败火,翻牌子这样要记录在案的事情,皇上是绝对不会做的。”
“哼,你要小心,不要便宜了养心殿那帮奴婢。”年羹尧忽然想起了璇玑,他连忙问年琮碧道:“贵妃可认得如今皇上身边的那个璇玑?”
年琮碧一怔,说道:“怎么不认得?现在宫中都传她是妖女,给皇上下了蛊。可皇上还一味护着她,弄得这后宫人心惶惶的。”
年羹尧皱了皱眉头,对年琮碧说道:“贵妃休要乱说。这璇玑曾服侍圣祖爷近二十年,圣祖爷对她宠信不疑,时时带在身边。能这样长久地呆在明察秋毫的圣祖身边而未让圣祖爷犯疑心的人,着实不多。如今,曾经在圣祖爷身边的人被治罪的、被发配的、被遣散的居多,她却能安然留在新皇身边,若这其中没有圣祖爷的意思,那就是她确有可取之处。看她这些年来容颜未变,这其中就必有玄机。你不妨和她交好,把她拉拢到你这边,时时也好有些关于养心殿那边的准信儿。”
年琮碧低下眼睛,拂了一下衣襟,并没接话。
“怎么?”年羹尧看她神色不对,便有些不安。
“我只是看不惯她那种样子。”年琮碧语气中有些忿忿。
“怎么?”
“她每日紧紧跟在皇上身边,对谁又都是个没脾气的,旁人见了还以为她没心眼似的。皇上既然愿意给她撑腰,她就得承情是吧?就要做出气势来给别人看嘛。偏偏又是个奴才命,弄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这种人最要防。这还不是二哥你曾教过我的?我可不敢接近她,怕猜不透她的心眼,自己被踩在脚下了还不知道呢。所以我远着她。”
年羹尧皱着眉头看着年琮碧,摇头道:“贵妃此言偏差了。远谁,不要远了对自己有用的人。你就是再烦她,平日里敬着她些,让她时不时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些话,不是对你和福惠阿哥都好么?我问你,皇上元年立了太子,现在有没有准信儿是哪位阿哥啊?”
年琮碧歪着脑袋,闷闷地答道:“皇上秘密立储,外间再没人能知道了,我到哪儿打听去?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不是弘时阿哥,就是弘?阿哥。”
“保不准那个璇玑就知道。她曾是圣祖爷的心腹,照你说的她现在又寸步不离当今皇上,定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年琮碧转头看向年羹尧,道:“听说皇后去璇玑那儿打听来着,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个璇玑好像挺偏爱弘时阿哥的。可要说这也没什么稀奇。圣祖爷在世时,弘时阿哥就经常被接到宫里伴驾,那时他也不过七八岁,等于说璇玑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感情会比较深一些。”
年羹尧捏着胡须思度了一下,笑道:“贵妃啊,这宫里的一杯茶都比家里后花园的鱼池还要深。你如今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还是没有历练出来啊……”
“此话怎讲?”年琮碧有些诧异。
“璇玑是皇上身边的人,侍奉了两代君王,在这宫里呆的时间比很多人都长。她知道的重大机密也多,万一行事稍有差错,便小命不保,她定深谙择主求生的利害关系。若皇上立的是弘?阿哥,她会傻到不去拜后世佛,而去讨好一个将来无关紧要不能保她的人么?”
年琮碧双眉微颦,忽然恍然大悟道:“二哥的意思难道是说储君是……”
年羹尧对年琮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前,咱们先不要定论。那个秘密立储,是给外朝的百官看的。皇上怕的是重蹈圣祖爷的覆辙,怕再弄出个太子党来威胁朝政。可是贵妃啊,你身居内宫,又冰雪聪明,不比参不透其中玄机的外官。你可要时时刻刻为着福惠阿哥擦亮眼睛啊。”
“二哥教训的极是,小妹我领受了。”年琮碧笑着端起茶壶,为年羹尧添了茶。
“嗯,有这样比较有谱的信儿,咱们就好办了。你尽管教福惠阿哥如何讨喜皇上,其他的事,就由哥哥我替贵妃来办吧。如今福惠阿哥还小,咱们不急,有得是时间。”
“二哥打算怎么做?”年琮碧好奇地看着年羹尧。
“怎么做?一会儿从你这儿出去,我就拜见弘时阿哥去。”
“啊?”正拿着一个果子准备递给年羹尧的年琮碧吓了一跳,“二哥糊涂了?就算是太子,也没有朝廷重臣去拜见的先例啊。”
“怎么没有?圣祖爷三十五年,昭莫多之战中的汉将、陕甘总督振武将军孙思克在觐见过圣祖爷离京前,就到太子宫中拜见过。他的那一举动,也在暗示着当时的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继位。所以,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立的是弘时阿哥还是弘?阿哥,可我若仿着孙思克这么一做,定能引起外朝对弘时阿哥的关注。按照皇上一贯严厉的性子,到时他若是加以干涉,便是承认了立的是弘时阿哥,朝中肯定有不少前脚尖撵着后脚跟来巴解太子的人。我也听说了弘时阿哥跟皇上一贯政见不和,如今皇上对他的态度是堵、躲、挡,他也正愁人单力薄没法说服皇上,到时候不愁他不动结党的心思。而众所周知,皇上是最恨朋党,今年九月刚颁布了《预制朋党论》来打击朋党势力。一旦有人在外朝为太子党造势,弘时阿哥便结党是错,不结党也会引起皇上的猜忌,怎么着都得触到这个霉头。依着皇上如今对朋党的态度,定不会放过他。”
说着,年羹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才又继续分析道:“若是皇上不加干涉,那便肯定立的是弘?阿哥。若皇上放任弘时阿哥结党,便是给弘?阿哥作的一道幌子。可也就是这样,外间那些子七窍玲珑比干心的王公大臣们,特别是廉亲王,定会看出皇上的这一用心。到时候,就不用咱们去费力了。谁都知道弘时阿哥向着廉亲王他们,而廉亲王在皇上那儿不得势,又是皇上登基前的宿敌,随时都可能塌台。若被证实了立的果真为弘?阿哥,则自有为了自保的廉亲王亲身出马鼓动弘时阿哥去夺这个储位。弘时、弘?若能两败俱伤,”说到这儿,年羹尧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咱们便作其后的黄雀;若他们只有一方重伤,也算减轻了咱们的一些负担,到时候咱们只需专注地打压另一方即可。”
“可是,”年琮碧有些担心地问年羹尧,“还有个弘昼阿哥呢?”
“弘昼阿哥出身低,成不了事。福惠是你贵妃的儿子,他的额娘能跟你比么?”年羹尧非常有把握地安慰年琮碧道。
“我还是担心。这个头,二哥去出,会不会太冒险了?若被皇上察觉我们的打算,岂不是也成不了么?”
“这个我想过,请贵妃放心。这其一呢,皇上身边缺人,我是藩邸旧人,皇上又一直都把我当作心腹。这心腹,可是难求的。皇上不会轻易动我。这其二呢,都知道这抚远大将军一职权重位高,责任也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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