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的话你要听进去,」母亲满脸的不高兴。「你那间小公司,不用那么认真。跟杜家的产业比起来,那简直是个笑话。」
☆
好不容易在精品街送走母亲,远蓉一个人搭电梯到地下三楼的停车场。
她一面走一面低头在背包中找钥匙,耳边却传来一阵笑声,熟悉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却看到杜洛捷和徐昱婷在斜对角的车道,一路走来有说有笑,状甚亲匿。
他们说些什么那么高兴?她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两个人走到一辆BMW的跑车前,徐昱婷的脸上挂著灿烂的笑容,愉快的朝杜洛捷挥手,弯身钻进车内。
杜洛捷的脸上同样也挂著笑容──他的笑容是那般真挚、那么明朗,这是他从来不曾对远蓉展示的。他替徐昱婷的车指挥方向,目送她的车离去。
远蓉突然觉得心里抽痛了一下,这个痛不是因为杜洛捷的花心,而是对自己感到最深沉的悲哀。
她,朱远蓉,拥有一切男人梦寐以求的条件:容貌、身材、智慧……无一不缺,曾经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只为了她的一颦一笑;而今呢?那个在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
她和他都不想要这段婚姻,为什么她必须忍受这样的对待?
直到徐昱婷的车开走,杜洛捷才转身准备走往他的停车格,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朱远蓉。
远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们一向不曾在对方面前表露过感情,以至於杜洛捷完全解读不出其中的涵义。
他等著她有些什么反应,也许是一场意气发泄,或者是冷嘲热讽……
但远蓉却什么都没有做,面无表情的钻进车内,快速的扬长而去。
第二章
她梦见自己正跑在一个个石阶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顶端,上面却还有另一段楼梯。
正当她站在楼梯的起点迟疑时,下一刻,她却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座圆形的竞技场正中央,竞技场很大,看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间,她听到了铃声,尖锐凄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著她,她的心狂跳,惊慌的四处梭巡。那铃声代表什么?会不会有一头狂牛或一只猛狮从哪里窜出来?她很害怕,想逃,却不知何处是安全的……
她惊吓得冷汗直流,却突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呼喊:「远蓉……朱远蓉……」
她迷迷糊糊的张开眼,昏暗的室内眼前有一张俊美的脸……她看错了,那张脸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房间,更不可能对她显露出一丝关心。
於是她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被子紧紧裹住,为自己壮胆般的低声叫道:「噩梦,走开!」
「你的噩梦指的是我吗?」她听到杜洛捷微带嘲讽的嗓音。「想不到我活生生的成了别人的噩梦!」
远蓉愣了一下,缓缓的回过头来,带点不明所以的迷茫。终於,她认清了事实,原来杜洛捷真的在她的房间里,那不是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沙哑,不解的问:「天亮了吗?」
杜洛捷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天亮?天都快黑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沉重的缇花窗廉,一片金色的阳光洒落进来,夕阳正把天空渲染成五彩的缤纷。
「中原标准时间,六点整。」
远蓉皱眉,感觉到湿透的睡衣紧紧的黏贴在她身上,原来她睡了这么久!「就算这样,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
杜洛捷从落地窗前走回她的床边,脸上没有任何吊儿郎当的神情。「我打电话到你公司,他们说你早上打过电话,说人不舒服会晚一点到,我打你的手机不通,家里又没人接,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她早上打过电话到公司?真奇怪,自己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杜洛捷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朱远蓉下意识想躲。
「你在发烧?怎么不去看医生?」
她软弱的拨掉他摆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没什么要紧,睡一觉就好了。你找我什么事?什么事重大到让你亲自跑回家来找我?」
杜洛捷看到她的床头柜上有一支温度计,拉长身子拿了过来,甩一甩塞进她口中。远蓉瞪他一眼,但还是乖乖的含著。
「阿公打电话给我,要我们晚上回杜家大宅吃饭……」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远蓉打断他,冷笑说:「真庆幸我在生病,可以名正言顺的抗旨。」
「这么虚弱还要讲这么刻薄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够力,要逞口舌之快,等你病好了讲起来比较过瘾……」他伸手拿下温度计,眉头顿时皱起。「三十九度,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要。」远蓉想都没想就拒绝。
「别任性了,」杜洛捷丝毫不理会她的反对。「你总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战斗。」
远蓉没再说话,勉强挣扎起了身,但身体一离开床就一阵头晕目眩瘫软下来。杜洛捷慌忙伸手扶住她,忧心问道:「你这样行吗?」
远蓉挥挥手,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浴室。杜洛捷目送她消失在浴室的门后,心里有些下放心,深怕她昏倒或跌跤,一时之间也不敢离开。
不一会,他听到有水声传出,八成是在洗澡,方才扶她时,她的衣服都是湿的。
她的睡衣是柔软的丝料,薄如蝉翼的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肌肤白皙,就像没有晒过太阳;还有她的胸部,小巧却坚挺……
杜洛捷突然有点浮躁,水还在哗啦哗啦的流,他瞪著那扇门,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开始有了反应。
这太荒谬了!他甩掉那可笑的想法,逃难似的夺门而去。
☆
等他完全回复情绪回到远蓉的房间,远蓉已经洗好了澡,并且换上简单的线衫牛仔裤,坐在梳妆台前,神情恍惚的梳著头发。
杜洛捷走上前,把手上的牛奶放到梳妆台上。「我知道你一天没吃东西,我在厨房找了半天,就只有一罐还没过期的奶粉,先喝一点填填胃。」
远蓉并不饿,但却觉得空虚,她感激的说了声谢谢,一口气喝掉大半杯。
「你当初真不该把欧巴桑辞掉,没吃没喝就算了,真的有事,家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她放下空杯,虚弱的说:「留著做什么,打我们小报告吗?结婚到现在你也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饭,又三天两头夜不归营。我已经厌烦了一堆三姑六婆成天对我耳提面命。」
杜洛捷沉默了一会,因为生病的关系,她话中原本该有的尖锐都没了,反倒像无可奈何的埋怨……
「能走了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几分。「你的外套放哪里?」
远蓉没有吭声,迳自站起来走向衣橱,却没有力气把外套从衣架上扯下。杜洛捷走了过来,一语不发的拿下外套,动作轻柔的替她套上。
远蓉任由他搂著自己走出门外,突然觉得有个结实的肩膀可以依靠真好!
☆
第二天早上,就在远蓉准备上班时,却看见杜洛捷衣著整齐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家里的报纸早就被她停掉了,难道他这么早就出去买回来了?昨天晚上他一定没怎么睡,就算她发烧发得迷迷糊糊也察觉到他进来好几回——喂她喝水、吃药、还替她擦了汗。
站在原地,她踌躇著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一向见面就针锋相对,对於温情与友善,竟是咫尺天涯的陌生。
杜洛捷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发现杵在客厅入口的朱远蓉,皱一下眉头。「要去上班啊?怎么不多休息一天?」
这个提议实在太诱惑人了,但最好还是不要……杜洛捷也许习惯对每个女人施展他的柔情,但这一病才让远蓉发现,她已经缺乏关爱很久了,对这方面的抵抗力太过软弱。
「休息是一件奢侈的事,」远蓉用浓重的鼻音回答:「我们那是间小公司,每一个螺丝钉都很重要。」
杜洛捷笑一笑,居然没再劝阻她。「既然如此,自己注意身体……我等一下去公司,要不要我顺便送你?」
「不必了,这里交通不方便,晚上回家麻烦,还是我自己开车去好了。」她咬著唇,迟疑半晌……「昨天晚上谢谢你,实在……太麻烦你了……」
「也没什么好谢的,」杜洛捷埋首报纸中连头都没有抬。「本就是我该尽的『责任』不是吗?」
远蓉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下来。
「我懂了,」她轻轻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
接下来几天,远蓉都没有再碰到杜洛捷。他不但没有回家,甚至连一通问候的电话也不曾打过。
日子恢复了常态,上班、下班……然后一个人回到清冷的豪宅之中。远蓉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有些难捱,因为冥冥中,她竟然已经有了一点期待。
别当傻子了!她提醒自己。对杜洛捷这种人心存期待是最悲惨的事,他不过是在某个时节里,走错了空间,习惯性的放置他的温柔,然后,再习惯性地把它遗忘。
不必放在心上。记住你是朱远蓉,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是他最痛恨的身分。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保持忙碌,在公司待到半夜,然后在浑浑噩噩中上床,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人做菜是寂寞的。远蓉切著洋葱,一面幻想著满屋的笑声与欢乐,但她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在这段婚姻中不可能!
杜洛捷不是那种认命的人,他若肯妥协,早在他们第一次在美国被安排见面时,他就不会拒绝这场婚姻了。他有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火墙,一旦发现了病毒,就会毫无余地的自动剔除,就此在档案中列管。
远蓉一直觉得自己有些怕他,像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总有一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诡谲的叫人心惊。
她心不在焉的起油锅,丢下洋葱,冷不防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香喔!煮什么这么香?」
锅中起一阵油爆,远蓉吓得跳开,惊魂未定的问道:「你怎么会在家?」
杜洛捷带著笑意走到桌边,低头看著桌上已完成的几样菜。「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就问我这个问题?这也算是我家吧!你请客吗?煮这么多菜……」
「没有……」她慌张的、好像做了亏心事般的解释。「还不是洁聆下午拉了我跟去超市,她买了一车,结果我不知不觉也抓了一堆……我没看到你的车?」
他的笑意更深,迳自在桌边坐下。「公司的司机送我回来的,我下午才从大陆回来,几天几夜没命的赶,觉都没好睡,受不了,叫他们直接送我回来。你没客人,我却不请自来,欢迎吗?」
原来他去了大陆,怪不得好几天没看到人……话说回来,就算他在台湾,不也常常不见踪影?
「当然……请便。」她想起锅中的洋葱,急忙回头翻炒,一边拿起牛肉放入锅中……不一会,一盘热腾腾的黑胡椒牛柳起了锅,放在一个银白色的圆盘中。
远蓉把菜端到桌上,带点歉意的说:「洋葱炒焦了,将就一点。」
「别闹了……」杜洛捷已经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我平常不是在公司吃便当,就是一些无聊的要命的应酬,能在家里吃顿家常菜,实在是太幸福了!」
讲得好听,你还常和一些女明星去吃烛光晚餐呢!远蓉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乎。於是她脱下围裙,跟著坐了下来。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做菜,看你姊姊跟你妈那种娇滴滴的模样,我以为你也是从不自己动手的……嗯,真的满好吃的。」
相较於杜洛捷的狼吞虎咽,远蓉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每样菜都尝一点。这时候看到这么一桌菜,她竟然有一点感伤。
「这不算什么,以前在美国时,一遇到聚会,大家就指定我开伙。那时,一弄就是一、二十人份……」
「现在为什么不煮了?」
远蓉笑一笑,带点无奈。「做菜就跟办服装秀一样。伸展台前三分钟的光鲜,后台却是三百个人、三千分钟的前置作业。劳心劳力的目的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观众,为了掌声?」没有其他人吃的菜,目的何在……
杜洛捷注意到她话语中的落寞,筷子停了半晌,竟不知如何接口。都是这场该死的婚姻!还有他这个同样该死的,名义上的丈夫。
但……不行!不能心软,一心软,就此功亏一篑了。
於是他话锋一转,轻快的说:「是啊……美国,真是个自由的天堂,你在美国是念什么的?」
远蓉笑了出来。「谈不上念什么!只是去看看玩玩,交了一堆朋友……蓉衣的设计师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想起在纽约的时光,她心情好了一点。「……我们在一间仓库里创业,请了一堆亚裔的员工,我那时候还和一堆朋友去车衣服呢!」
「真的假的?」杜洛捷一脸不相信。
「当然是玩玩的,我做的东西还能看啊?」远蓉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和平时与他针锋相对的冷傲神情截然不同。
「回台湾之后,我告诉他们想代理蓉衣,差点没把他们吓死,做好衣服拚命送来。那时我也不懂什么行销通路,到处碰壁,又狠不下心来sayno!还好是来了Rose,她真是了不起……告诉你,我们今年有盈余了。」
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炫耀她的新洋娃娃,唇角饱含著秘密与得意,那种天真的喜悦,让杜洛捷不禁莞尔。
「我知道,」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觉得懊恼。「你每天随便经手都那么多钱,看不起我们这小小的营业额……」
「不是不是……」杜洛捷急忙解释。「是我没想到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能这样从无到有闯出一片天,真是了不起!我听说阿公曾经要帮你打通关节、甚至加码投资你,你都没有接受。老实说,我很佩服!」
他的赞美反倒让远蓉不好意思。「没那么厉害啦……听说你才真的了不起,学生时代就在股市呼风唤雨,你阿公每次说起你,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听话啊……」杜洛捷阴沉沉的接了口。「他要我念商我就念商,要我往东我就往东,跟条狗一样。」
「那也不一定,」她不假思索的说:「他叫你回来娶我,你不就抗旨了吗?」
愉悦的气氛瞬时凝结成大冰块,慢慢的在朱远蓉心中滴下冰冷的水珠。
杜洛捷缓缓放下筷子,一脸寒霜。最后,他轻轻的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阿公到美国去押我的那一天,我在做什么?」
远蓉的心狂跳,有一种很坏的预感。
「我正在前往我自己婚礼的路上。」他说出了远蓉一直不知道的细节。「打从在美国被安排跟你相亲,我就猜到了阿公的用意。所以我决定先斩后奏,和我在美国的女朋友结婚。只可惜我被出卖了。阿公得到消息,在教堂前拦截我的车,硬把我给带回来——有没有人告诉你,我是穿著结婚用的大礼服,被六个彪形大汉给架上私人飞机的……」
他的声音轻柔,远蓉却听得心惊胆跳。
「……而我可怜的女朋友,就站在教堂里,在她的亲友面前,等一个缺席的新郎。」
远蓉的脸色苍白,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沉默无言了半晌,她咬著嘴唇,力求镇定的回答:「我很抱歉……但我不觉得我应该为这件事负责。」
「不……你应该要负责的。」杜洛捷轻柔的声音饱含威胁,而他居然还带著微笑。「因为你有他梦寐以求的条件——年龄、学历、外貌、还有那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身分。因为他找到了你,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赌到你身上……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远蓉惊骇的瞪大眼,害怕再听到什么样吓人的话。
「我是个商人,在商人眼中任何人都是商品、是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