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远蓉奇怪的问。
「阿公又中风了,你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虽然他语气平淡,远蓉还是听出其中压抑的感情,她坐起身来正色的问:
「很严重吗?」
「阿公是个好胜的人,上次中风之后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复健,就是希望能重新站起来;但在第二度中风后……唉!」洛捷摇摇头叹口气,深沉的无奈尽在不言中。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虽然老人家的独断独裁曾让远蓉反感,但他对远蓉一向宠爱有加,走到这一步,她的心中也不免带点酸楚。
「是裕捷。」洛捷苦笑,自嘲般的说:「也许是我的事情做了坏榜样,让他以为他也可以在大捞一笔之后轻易的全身而退;没想到时不我予,来了一个政党轮替,所有当初有利於我的条件都不在他身上,新政府一逮到雄狮的小辫子,马上大张旗鼓展开行动。找了一堆媒体浩浩荡荡杀到雄狮大楼搜索,又像犯人一样押走裕捷,誓言要追查到底……阿公一气之下,就又中风了!」
「那雄狮现在的状况呢?裕捷呢?」
「裕捷没事,蹲了几天的看守所,用了天价的保证金交保出来。唯一辛苦的就是爸了,既要打通关节确保裕捷没事,又要稳定投资人的信心!还有阿公的病得担心……你也知道爸那种闲云野鹤的个性,一连串的事情简直要他的命。」
这一年多来,洛捷和他的父亲因为频繁的书信往来所建立起的感情,远远超过前三十几年的总和。宝宝出生的时候,他还千里迢迢飞来美国看孙子。看他们父子亲密的模样,真让远蓉既羨慕又感慨——因为她自己等於是没有亲人了!
政党轮替,朱家最后的希望也相对消失,别说东山再起,就连自身都难保!哥哥远恩已经远走大陆避祸,璋蓉的丈夫甚至在总统大选之后立刻与她离婚,娶了他多年的外遇对象,并且表态加入新政府,成为行情看俏的内阁新贵。
起初远蓉还试著和母亲联络,但得到的不是母亲歇斯底里的指控,就是自怨自艾的哭嚎。朱夫人似乎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远蓉身上,认定远蓉是弄得他们山穷水尽的元凶。
看看洛捷,再看看沉睡的儿子,远蓉至今仍有种「唯恐相逢在梦中」的不安,深怕一个睡醒发现时光停滞在初来美国时的梦魇,无边的孤寂、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完全不确定的明天!
「在想什么?」见远蓉突然陷入沉思,杜洛捷好奇的问。
「在想我们的幸福。」远蓉笑得有点恍惚。「想著如今外面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却可以躲在这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当年想不到的日子,陪伴儿子成长,这样的幸福会不会太过奢侈?是否会遭天嫉妒?」
杜洛捷能体会远蓉现在的感觉。记得当他坐在来到美国的飞机上,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旅程。那种煎熬忐忑,回想起来仍是余悸犹存。就算他在纽约拿到转乘机票,他也不敢确定手上握住的就是通往幸福的钥匙——他没有地址、没有电话、也完全不知道远蓉是否真的会出现。
直到他在斜风细雨早秋的寒风中,看到远蓉翩然而来;直到他看见大腹便便却依然光彩的远蓉,朝他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杜洛捷再也掩饰不住激动,紧搂著远蓉,在众目睽睽的好奇中掉下眼泪。因为他知道自己终於有一处归属,只要有远蓉在的地方,那里就是他的终点。
他执起远蓉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低声倾诉。「我的想法正好与你相反,我以为上苍必然是看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因此心存慈悲,这才让我们远离尘嚣,不必再在染缸中跟著浮沉。我们今天的幸福,是用我们的勇气与坚持换来的,别人看不惯,不认同,是他们的问题,不代表我们得为他们的衰败负责。」
远蓉听完他的话,心中的担忧仍无法全然释怀,她微叹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自己有点杞人忧天,只不过当年我们都身在其中,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心里总有无限感慨!你呢?难道你不著急吗?毕竟雄狮集团你也出过力,看它如此一败涂地,你不会想试著再拉它一把吗?」
杜洛捷摇摇头。「我只为爸担心,雄狮的事倒还好,我曾经是雄狮的叛徒,现在还有什么说话的分?更何况,雄狮现在已经有『三大奶奶』在主事,无论怎样的困境,相信她们都熬得过去?」
「三大奶奶?」远蓉一头雾水。「什么三大奶奶?」
「就是大姨、大姑跟大嫂罗!爸只是个跑腿出力的角色,真正运筹帷幄都是由这三大奶奶负责的。」
远蓉倍感惊奇。「大姑不是离职去大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杜洛捷笑得诡异。「我了解阿公,他其实并不想让阿姑离开,所以在他第一次中风后便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当然我也有我的计划,所以我让阿姑留职停薪,同时告诉她,不出一年,雄狮一定请她回来。」
「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怪不得你一点都不担心!」
「阿公一直都清楚阿姑比爸有经营上的脑袋,但他不肯去面对,所以造成了阿姑的埋怨,还有爸这一生的痛苦。现在好了,各司其位,所以你说阿公这一次的中风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那对你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远蓉反问:「你可以不在乎雄狮,难道你也不在乎阿公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他?」
「我的心思都让你看穿了。」洛捷的脸上有淡淡的哀愁。「但我不以为阿公现在会想看到我。」
「为什么不?我以为你应该是最了解阿公的人。他没有真的对你做出些惩罚,为的不就是他爱你吗?你是晚辈,低个头、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换成远蓉紧握洛捷的手,真挚而诚恳的说:「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很快乐,但我们也不能躲著一辈子不见人。我已经等於没有亲人了,可你的状况和我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修补……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要不然Brian都快满一岁了,为什么你始终不替他取中文名字?你想让他的阿祖亲自替他命名不是吗?」
远蓉的体己贴心让杜洛捷无法不动容。上苍待他何其不薄,在他人生最低潮最苦闷的时候仍把他心爱的女人送回他身边。
他并不恋栈杜家的荣华富贵,并不贪求雄狮的大权在握;却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想起阿公,同时惊觉到一件从前他绝不会对自己承认的事实——那就是自己对阿公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深得太多!
「爸在信上也这样问我,除了回去探阿公的病,还有一个绝好的理由需要我们回去。」
「是什么?」
「杜恩捷特殊儿童启智学校,」一扫刚刚的阴霾,洛捷的笑里蕴藏一种满足。「万事具备,只等一个黄道吉日开工。」
「真的?」远蓉的眉眼顿时亮了起来,一脸惊叹。「爸的效率也太好了吧!这么一个多事之秋,他还有余力筹备学校的事!」
杜恩捷特殊儿童启智学校,这就是洛捷所有阴谋的真相。对阿公的阳奉阴违、和远蓉的政商联姻、瞒天过海弄走巨额的资金……没有花在女人身上,也并非在赌场中一掷千金,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替那个被视为见不得光的孪生妹妹正名;同时,也为自杀身亡的母亲出一口气。
来到美国之后,洛捷把所有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远蓉。自从母亲和妹妹死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某部分的感情也跟著死去。小小年纪的他压抑住所有的情绪努力在现实和鬼魅中寻求一个立足的空间,却始终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活著?直到有一天,他终於明白,若逃不出杜家、逃不出阿公的掌控,自己就会像爸爸一样,永远只能存在一半,永远不完整。
所有的事千算万算,却没想到算差了一个远蓉。为了顾及远蓉,他不得不修正一部分计划,却也让自己被精织密缝的网给困住了。但不论如何都是值得的!是远蓉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仍然全力配合他,也是远蓉不畏挫折,以柔情修补他心中失落已久的缺口。
「爸这么积极,我想也有部分的弥补作用吧!毕竟……他的确是亏欠了妈妈和恩捷。」
「筹建学校的事,阿公知道了吗?」
「爸还没告诉他,但大姨和大姑她们都知道了。本来我和爸的意思都是不想声张,但她们都反对,她们认为雄狮现在正处於最低迷的时刻,有这么一件助於形象的公益活动,应该要好好的宣传利用;除了可以显示财力,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拉拢一下新政府的成员,也许可以请总统亲自来主持动上也说不定……」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难道你不想躬逢其盛?」远蓉看到洛捷的表情有些为难,马上猜到原因。「大姨她们还不知道我们在美国复合了吧?她们搞不好还以为你从前和新总统的关系还不错,你的出现也许有加分的作用。还是……你和廖筱懿过去的那一段,现在要是可以旧情复燃,雄狮就可以咸鱼翻身,重振雄风……」远蓉越说越高兴,最后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要是她们看见我们两个不但结婚了,还带一个孩子回去……天啊!我真不敢想像那是什么情景?」
看到远蓉乐不可支的模样,洛捷也不禁感染到她的好心情,放下纸,伸手搔她的腰。「消遣我?那时我好不容易布了一个局,差点就让你给毁了!现在你居然还敢嘲笑我!」
远蓉大笑扭捏著闪躲,或许是夫妻俩玩得太厉害了,原本沉睡一旁的儿子终於被吵醒了,揉著眼翻身坐起来,呆望著开怀玩闹的两个大人。
「你高兴吗,Brian?你也知道爹地跟妈咪现在很高兴是不是?」洛捷抱起儿子的腋窝站立,让他在床上上下跳动,儿子高兴的尖叫起来。「我们要回家了,回去看你的阿公跟阿祖,阿祖一定会爱死你。来,叫阿……祖,阿……祖!」
天真的儿子不知是会错意,还是真有慧根,一面跳动,一面笑著。「祖……祖……」
洛捷高兴的抱起儿子在房内绕圈圈,自得其乐的对儿子说话。「你也想念阿祖是不是?阿祖会替你取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等你长大,他还会替你娶一个漂亮又有智慧的女人给你……」
二○○一年新春
入夜之后,老人习惯把轮椅推到落地窗边,动也不动的凝视如墨的夜色,静静的听著呼啸的风声?如今他发现只有山风是最忠实守信的朋友,春夏秋冬日复一日从不缺席。
他拒绝让人关起窗户。虽然时序已入了初春,但夜凉仍不单如水,甚至寒冷如霜,老人的窗户敞开一整个冬天,任凭狂卷的寒风吹袭他单薄的身子。
没人知道老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是昔日的辉煌岁月?还是今日的老病寂寞?如今他完全不肯开口说话了;并不是他不能,因为中风虽然影响到他的颜面神经,让他无法清晰的表达语意,但他还是可以说一些简单的字汇、甚至骂人。杜文怀心里暗想,父亲这种举动,无非是对岁月甚至是对生命一种消极的妥协。
一阵特别凶猛的寒风突然的扬长狂啸,让老人不由得缩起身子,他的身旁传来一阵脚步声,熟悉得让老人费力的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了,原本呆滞的表情现出惊讶,口水不受控制的顺著嘴角流下。
洛捷的脚步坚定,走到窗边直接关起窗户,他靠著落地窗,和阿公一样凝视无边的夜色。也许是关上窗户的原因,风势似乎是变小了,风声听起来也不那么尖锐刺耳。
「小时候我最怕听到这样的风声,因为常常听著听著,就听到妹妹的哭声……」洛捷没有回头,语气平淡的就像闲话家常。「那时我常躲在棉被里跟著哭,就怕真的是妹妹在窗外呼唤我。有好些年我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活著?妹妹死了、妈妈死了、阿妈又走得无消无息……我总觉得我只是还来不及被鬼差接走的幽魂罢了!」
他转过身走向阿公,在轮椅旁蹲下,拿起椅背上的小手巾,温柔的擦掉老人嘴边的口水。洛捷的举止如此自然熟练,就像一件常做的事。
「爸说他已经把学校的事告诉你了,但并不代表我那样从雄狮弄钱就是对的。我回来并不是求原谅,也没有任何想再介入集团运作的念头。」
洛捷抬头,直视老人的眼睛。「我想你,阿公。」阿公的神情一震,身子微微发抖,似乎被这句话给震撼住了。「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对抗你,挑战你的权威,逃开你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但真正达到目的之后,才知道我有多爱你!」
阿公张大了嘴,脸上神经抽动著,眼中已经充满泪水。洛捷依旧轻轻的替他擦拭口水,脸上绽开一个笑。「我带了一份礼物回来给你,要不是有这份礼物,我还真不敢回来见你。」
他把轮椅向后转,门口站满了人,三姨妈、父亲、大姨还有大姑一家人,远蓉站在最前面,含著泪微笑的叫道:「阿公。」
阿公惊愕不已,洛捷微笑解释。「我和远蓉再婚了。绕了一圈才发现,原来阿公是对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美好的女人。」
远蓉的身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头来,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对一堆大人挤在门口感到好奇。远蓉牵著儿子小小的手,摇摇晃晃的走向轮椅,小男孩似乎不太耐烦,甩开母亲的手迈开脚步向父亲奔去。
阿公看著小小的孩子,脸上流露出强烈的感情,洛捷抱住儿子,送向阿公面前。「这是你的曾孙,刚满一岁两个月,我们暂时叫他Brian,因为在等他的阿祖替他取名。Brian记不记得阿祖?爸爸告诉过你的?」
Brian歪著头看了一下,格格笑了起来,用他童稚尖嫩的嗓音叫道:「祖……祖……」
老人显然受到很大的震撼,眼睛死命的盯著轮椅前的孩子。洛捷看到他的手指微动,知道他想要触摸曾孙,於是抬起他的手放到儿子柔嫩的脸庞上。小Brian不但没有抗拒,反而歪著头,眼睛微眯,继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也不怕生的就把身子趴在阿祖的腿上。
老人的心融化了,眼泪跟著流了下来,他轻抚著曾孙的头发,蠕动嘴唇,中风之后第一次尝试开口说话。「宁……宁……恕……」
在场的人都被阿公的开口吓一大跳,急忙围拢过来,洛捷低头再问一次。「阿公要说什么?」
「宁……恕,」阿公这一次的声音清楚许多。「杜宁恕。」
「爸的意思是要给Brian取名叫宁恕吗?」杜文怀开口。「宁恕,宁恕,实在没错,这个家的确有太多的人与事都需要宽恕。不论如何总是一家人不是吗?」
阿公仍旧望著宁恕,脸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吃力的说道:「裕……捷。」
「阿公的意思是叫哥哥回来吗?」洛捷问。
阿公点点头,又接著说:「还有……女孩们。」
「阿爸终於想通了,」说话的是杜文念。「终於肯承认女孩子也是曾孙子。」
杜文怀拉拉妹妹的手,低声埋怨。「你少说两句。」
杜文念不情愿的闭嘴,阿公却在此时转过头来,脸上带著笑,骂道:「你惦惦!」
「好了好了,」杜文怀高兴的说:「阿爸会跟文念吵架了,这表示阿爸已经恢复正常了。」
众人都笑了,老人也咧嘴微笑。
远蓉和洛捷的手悄悄的握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是已经没有人注意了,对屋内的人而言,就算外头冰天雪地,只要心是温暖的,就没有哪个季节是错误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