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总是孤独寂寞。因着这样的寂寞,脚下的雪不再柔软,踩上去总是咔嚓咔嚓的响,像是故意的,又像是好心的。
一段路,她踟蹰的走了很久。有三三两两的眷侣携手走过,多多少少叫她看着伤心难过。忽然迎着雪飘来一段如慕如诉的笛音。却不是燕国的曲目,倒好似南国小调。她诧异的将纸伞斜到一边,抬眼望去,半壁矮坡上,有一公子素衫而立,引笛而起。
曲调哀婉,袅袅入九霄,又被冰雪裹夹,飘落尘土。那笛音里的哀怨不舍与悔恨,她听懂了,怔怔的听了一会,油纸伞从手掌中滑落。雪花落在了她的发丝,不肯化去,昭华白了头,却是空悲切。
她只是张着嘴唉唉的悲痛,欲哭,无泪。
踏雪问梅,燕国果然很美。
雪中弃伞,却无良人再相伴,寂寞蚀骨,相思成了缅怀苦。
若我生而不是帝王家,若你生而不是帝王家……
问自己,可否弃了家国痛快淋漓的心痛一回,好像是不能的。于是她轻轻掸着肩头的落雪,微微正了正自己的嗓音,冲那年轻公子喊道:“沈崇欢!”
笛声戛然而止,沈崇欢转过身来,见是燕王,急忙要跪拜。
“不必了。你过来,同我去个地方。”
沈崇欢称了声是,跟着燕王,往姑寒寺而去。路上着实沉默尴尬的紧,便找着话题道:“陛下不问我刚刚为何在那儿吹笛?”
范美艳没有心思闲话说笑,便附和着问到:“为何?”
“思故人。”
燕王陛下明显的一怔,脚步子缓了缓:“曲子精妙,委婉悠长,不知沈大人,所思何人?”
“我与她结识于一次出访。她下马时,裙衫划过我的脸颊,一阵独特的……女儿香。”
范美艳听着沈崇欢,说故事似的,说了一路。越听越觉得,他说的故人分外耳熟。
快到姑寒寺大门时,沈崇欢拔高了嗓音:“燕王难道不知?”
范美艳微微侧脸,也没瞧沈大人,只微阖着眼睑:“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堂兄。”
沈崇欢忒的倒了五六步,嘴唇不知是被冻得发青还是震撼的发颤。喃喃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原来这看上去徒有美貌的女王,心机城府深渊般不可测。
“京城第一胭脂档的长公子?沈迟迟的儿子?还是……我好王叔的私生子呢?”
范美艳不知为何有些吃味,气急攻心了一般,言语间把沈崇欢震得如同痴傻了。又觉得自己何苦,连这样的醋都要去吃一吃。人都不在了,还有何意义!
她拐进一处廊道,与对面而来的小沙弥打过照面,便轻车熟路的去了后院的一处厢房。独留那沈崇欢在雪地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震惊。
这处厢房离了正殿和僧侣们禅坐诵经的地儿有些远。古木苍松之间,显的愈发安静。范美艳推开一扇门时,里面的人正拿着绣匾在绣鸳鸯戏水。
听见有人开门,便转头过来看一眼,见是燕王,正要从坐塌上下来行礼,燕王忙一伸手扶住了。
“不必多礼了。”
“可是有将军消息了?”
“不……我是来听你说说话的。”
“燕王,我已把将军的生平都告于你了,再无新鲜的话题。”
燕王哑然一笑,这就已经无话可讲了吗?
“秀儿,你想不想家?”
正是当初跟着李辰雨一同来燕国的秀儿,只是少了那份活泼顽皮的孩童劲儿,安静沉稳,到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她盯了范美艳有些苍白的唇,听她说出那句话时,觉得她仿佛是失去了所有。
“过些日子,真正的蜀皇子要来迎李将军的衣冠冢回去。你那时,跟他一同回去吧。都走吧……”
言语里的落寞,毫不掩饰。她总是来这里,找这个李辰雨身边最亲近的人,□她的过往。有时候,听得入了迷,会忘了回去的时辰,总要小谢都统来催促。
她走到门口,今日却是已经没有故事可听了。正要抬脚出去,却听得一声稚嫩的叹息。便回过头,疑惑的盯着秀儿。
“陛下,你这就忘了我吗?你曾答应过,我若替你办好了事情,就许我跟着李将军的。”
燕王扶着门框的手,收了回来,浅笑着说:“微蓝?我还有一事需要你的帮助。这件事情做完了,你爱去哪里都随你。”
说罢,也不等那曾经博得李将军诧异一笑的奇迹孩童现身,急匆匆离去。历历在目的回忆,鬼魅一样跟着她,她甩不脱,更不想看见,只怕自己再回头,便会就此忍不住,顷刻崩溃。她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好,还有些人,没有安排好……
出得姑寒寺的大门,沈崇欢还呆呆的立在雪中。看见范美艳出来了,还是有些惊奇,终于是组织好了语言问到:“你何时知道的,如何知道的?”
范美艳哪里有力气搭理她这堂兄弟。在雪地里踟蹰几步,差点跌倒。
“你放过我父亲吧,我带他离开,再也不回来!燕国还是你的!”
她仍旧不理睬,苍白世界,雾气氤氲,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究竟。这燕国,她要来何用?要这群臣敬仰万民跪拜?不不不,她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人说孤苦伶仃无人依,她确实繁华之中兀自老。
皇宫那么大,皇宫那么冷。冷到她时时刻刻想逃离,时时刻刻宁愿下地狱。什么家仇什么国恨,她不过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阴谋阳谋,她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连一个可以并肩而行,一同落雪的人都没有!她一步一蹒跚,从石阶上跪了下去,沈崇欢赶紧过来扶住了她。
“陛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个人也不安全……”
时至今日,还有必要注意甚么安全么?她倒是想,李将军的爱慕者,或者自己的仇视者将她一剑杀了,让她的血流在这苍白的雪面上,看看那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热的……
范美艳推开了沈崇欢的搀扶,收拾着自己的脆弱,她病了,病得不轻,许是无药可医了。
十余日后,蜀皇子李晟夏带着亲卫兵一行十余人,悄悄来到了燕国。燕王让人秘密的领着,来泰和殿相见。
清风明月,玉山仙姿。她看着那个相似的背影,忒得落下泪来。
如此相像,如此相像……春儿,你可是与我开了个玩笑罢?
☆、第三十八章 最后的情劫
破茧成蝶,另一个开始,新生总是美好的叫人心颤。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一双一模一样的蝴蝶。
但看了那双丹凤眼,便一眼就瞧出了天壤之别,再相像却不是同一个人,失望顷刻间淹没到心头。
她提笔御书,皇印加帛,金卷一记,燕蜀休战百年。这无疑是对一个小国的最好保证。李晟夏面无表情,只是整理着他皇阿姐的遗物,然后问了声:“我阿姐的玉佩呢?”
范美艳把那玉在手心里握了又握,雕凤暖玉好似还带着李将军的体温,温润的躺在范女王的手掌心里。她终于把玉递到李晟夏面前,人都已经留不住,留着这些伤心缅怀的物舍做什么!
又是一年末梢,她依旧叫人在房里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炭盆加到极暖和,杯碗筷摆了两副。外面月色明亮,屋内灯火辉煌。只是这极致的繁华辉煌之中,透着幽暗的悲伤。
“嘣”一声烟花响,繁华掩了寂寞。范美艳拿起一杯酒,走出了殿门,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处阁楼,举杯明月,对影三人,还是孤独啊。烟花盛开的再美丽,在她眼里终究是落寞的,行尸走肉还有何意义。自古帝王孤家寡,奈何入情痴迷傻。
夜半过后,街上渐渐冷清了,这是一个欢乐的年夜,但是与她范美艳无关,她在阁楼上对月祈祷,能否就怜她一次,再见一次她的李将军呢?
狰狞古兽的城门静默蛰伏,守城门的士兵因为是年夜都偷偷喝了点酒,这年过后,燕王安插在城门营的黄孟庭黄大人就要回朝做大官了,可能要去辅佐新政了,于是大家伙算是提前庆贺下。
有一人牵着一匹瘦马走进城门的时候竟然无人阻拦。或许那如鬼如魅的身影根本就无人能看见。
马蹄倦懒的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滴答响。忽然前方响起一阵快蹄声,想来是谁策马奔过来。
那身影牵着瘦马往边上挪了挪,不消片刻,一骑红尘,穿着火红衣裳的女子,策着马往城外奔去。
身影顿了顿,转身上马也跟了出去。一红一白,又一次相追相随。罂粟纯白,罂粟妃红,清丽而美,直至妖娆,形不动已然魅惑苍生!
黄孟庭疑惑的走到城门边,望着远远的两骑身影,默默目送她们,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内。他哀叹一声,提起酒壶晃晃悠悠,准备找那未来的新王去了,一朝天子一朝官,他不过是官场上混口饭吃,既然范女王已无心燕国,那他也只好另觅新主了。
暮雪群山之间,红色的裙摆,像一朵火莲的盛开。范美艳将马儿留在雪山之外,拔下发髻上的金钗,狠狠扎了马臀,那马儿受了刺痛,撒开腿跑走了。
雪,看上去如此洁白,如此纯洁,月色下还泛起一层幽蓝的光晕,若不是心境悲戚,这光景该是多么美妙。范美艳在这深雪之中,一脚一脚慢慢走着,裙摆将身后的雪拖出了一条丈宽的道。
她在找,找那处山洞。三百六十一步,三百六十二步,三百六十三步……
她记得位置是因为,那处山洞就是她命人凿的,当初不过是美人计不成,来了出苦肉计,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底子,高估了这深渊的寒溪,得寒热了,险些丧命。
那时她虽然昏昏沉沉,却依稀是记得的。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那份舒适的体温,缱绻缠绵,如果再能体验一次,能不能?可不可以?
越来越冷,寒气如一团昏暗的冥府雾霾,跟着范美艳进到了那处山洞。积雪早已把原本的洞口覆盖,只留一株枯木,像记号一般,茕茕孑立,与范美艳形影相吊。她用手拙劣的扒着雪,费了不少功夫才捣开了那处记忆的门,许久许久以前,有一青衫冠发的少年,十指芊芊,却掌劲十足,那双手,帮她扯断过七哀古兽的长舌,拽她入怀,帮她劈开了冰封之门,牵着她搀着她,走出了绝望的神邸之域……
不知是过了多久,月色依旧冷冰冰。范美艳卷缩在洞口,身体僵硬,脸上的泪水都已凝结。却忽然听见,南国之春,暖风初始,黄花微开的声音,在呼唤她。
那声音在喊她:冰冰,你醒一醒,你不要睡,我会带你走的。
她努力了许久,就睁不开眼睛,手脚被冻得麻木,身体却燥热的很,难道,她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山洞?
没有出去过,那也好啊!到这里戛然而止,那么之前的一切就都是一场梦而已,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罢了。
李辰雨,何为不可惜?
世间美景愿与人同看,而身边恰好有这样一人。
李辰雨,何为满足?
得一人心,不相离。
李辰雨,何为浪漫?
雪中弃伞行,于君共白头。
李辰雨,何为……爱情?
我来生再告诉你,可好?
范美艳豁然睁开眼睛,眼前的那张明媚笑脸,让她恍惚了瞬间,仰着头询了声:
“春雨?”
明眸皓齿,灿烂一笑:“我在。”
“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都在。”
“恨我吗?”
“自然……恨过你,却是爱比恨多了些吧……”
眼角有泪滑落,没入云鬓发际,顷刻隐藏。李辰雨卓然而立,弯腰俯身,轻轻吻着范美艳的眼角,将那泪痕拭去。复拉起她的双手,将她带到了白雪皑皑的山顶。
“皓月为证,吾愿与冰雪,生生世世不分离……”
月色忽然抖了抖,如同昏暗的烛火,被人修剪了烛芯,火苗子颤了一下,光芒更胜。
“你可愿意?”
范美艳已经泪流满面,只不住的点头。碧玉仙人,在雪山皓月下,印下一吻,定了生生世世。
再后来,燕王留下一道禅位谕旨不见了踪影,民间传说,年夜那晚,燕王去了暮雪山,做了神仙,也有人说曾在南国江湖,见李将军牵着马带着燕王,浪迹天涯。故事里的人纷纷去了其他的故事,成了其他故事的主角配角或过客,但这些都已经是后话。
红尘法师捻着白须,讳莫如深的一笑:一花一叶一世界,一生一世一情劫。
本文完
☆、非后记
不是后记的后记
“这一故事到这里,就没有了。”蓉姨合上笔记本,神思却好似还在那个故事里没法抽身。
那时七岁的小孩,还不懂爱恨情仇。甚至有很多词汇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蓉姨说了这么久的故事,她听着便是了,更何况,蓉姨声音糯糯的,非常好听,就好像是妈妈的声音,虽然她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了。
“笙笙,你该睡觉了。”少妇将笔记本收进抽屉,给自己的女儿和小侄女拉好被角,女儿还小,刚满周岁,根本听不懂这个故事,已经呼呼大睡。
“蓉姨,那李将军和范女王最后去了哪里?”
“这个……谁知道呢。”
“她们是不是羽化登仙了?”
“噗,谁教你的这个词。你快些睡吧。”
小孩子抿着嘴想了一会,才道:“蓉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就睡。”
那少妇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撩起来,勾到耳朵后面去,耳垂上,一枚字母耳钉闪闪发亮。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少妇温柔的摸了摸女童的长发,眼神里的慈祥透着一些沧桑。
“蓉姨,这个故事真的结束了吗?”
少妇笑得有些无奈,但还是耐心的回答着:“也不算结束,只是看故事的人散场了,故事本身大概还在继续吧。或者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着,或者……是化茧成蝶,开始了新的故事……”
“蓉姨,我不太明白。”
“等到下一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你或许就明白了。”
关掉灯光,黑暗隐没了一切,第二天的阳光不知会洗出怎样的一页。
那么,我写这个后记,又是何意呢,大概是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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