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喊了一声:“荷——西——来——”
那个人对我们夫妇说,要送给我们一个奴——隶,说着往身后那个高大的黑人一指。
我们拚命拒绝,说家太小,也没有钱再养一个人,更不肯养奴隶,请他不要为难我们, 这太可怕了。
那个主人不肯,一定要送。又说:“叫他睡在天台上好了,一天一个面包就可以养活 了。”
我拉过那个黑人袖子,把他拉到灯下来看了一看,问他:“你,要不要自由?如果我们 先收了你,再放了你,就自由了。要不要?”
那个奴隶很聪明,他完全明白我的话,等到我说要放他自由,他吓坏了,一直拉住主人 的袖子,口里说:“不、不… ”
“你给他自由,叫他到哪里去?”主人说。
“那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吧!我们这种礼物是绝不收的。”我喊着,往荷西背后躲。
“不收?”“真的不能收,太贵重了。”
“那我另外给你们一样东西。”主人说。
“只要不是人,都可以。”我说。
那个送奴隶的人弯下身去,在一个面粉口袋中掏,掏出来的就是照片中那只羊皮鼓。
这个东西,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它不是个活人。以后我们在家就叫这只鼓—— “奴隶”。
搬家到加纳利群岛去时,我们打扮房子,我站着指点荷西:“对,把那个奴隶再移左边 一点,斜斜的摆,对了,这样奴隶比较好看… ”
在一旁听的邻居,一头雾水,头上冒出好多问号来,像漫画人物一般——好看。
第一匹白马
白马不是一辆吉普车,只是一辆普通的小型汽车。吉普车是每一个沙漠居民的美梦,可 是太贵了。
我们——先生和我,不喜欢分期付款,因此缩衣节食的省哪——省出来一辆最平民化的 汽车钱。指定要白色的,订了一个月不到,汽车飘洋过海的来了。
沙漠的白天,气温高过五十度以上,车子没有库房,就只有给它晒着。等到下午由我开 车去接先生下班时,得先把坐垫上放一小块席子,方向盘用冷水浸过的抹布包住,这才上 路。
回想起来,也是够疯的了,就用这辆不合适沙漠情况的车子,三年中,跑了近十八万公 里的路。有一回,从西属撒哈拉横着往右上方开,一直开到“阿尔及利亚”的边界去。
又有一次,把车子往沙漠地图下方开,穿过“茅乌尼它尼亚”一直开到“达荷美”;而 今称为贝林共和国的地方才停止。
这辆车子——我们叫它“马儿”的,性能好得教人对它感激涕零。它从来不在沙漠中赖 皮。无论怎么样的路况,总也很合作的飞驰过去。
就算是四个轮子都陷在沙里了,我们铺上木板,加上毯子,用力一发动,白马就勇敢的 跳出来。马儿吃的汽油少,而且从不生病。
到了后来,沙漠的强风,夹带着沙子,天天吹打着驾驶人要看路的那块玻璃。将玻璃打 成毛沙的了。
“白马眼睛毛啦!”我对先生说。
那时候我们已经住在没有沙尘的岛上了。
也舍不得换那片玻璃,将它当成了一场美丽生活的回忆。我们就在岛上迷迷糊糊的开着 它,直到有一天,邻居说要买一辆旧车给大儿子去开。他,看中了我们的。
我舍不得,虽然开出的价格十分引诱人。
“换啦!”荷西说。我看看他,不讲话。
“都那么多公里了,还不换,以后再也没有人出这种价格了。”
我终于答应了,看了一辆新车,又是白色的。那时候,正是失业的开始,我们居然很乐 观的去换了一辆车。
当那个买主来牵他的马儿时,我将这匹带给我们夫妇巨大幸福的好马,里里外外都清洁 了一遍。它走的时候,我跑到屋子里去,不想看它离开。
没过几天,撒哈拉的汽车牌照被新主人换成加纳利岛上的了。我急急的往邻居车库中 跑,怕他将旧牌照丢掉。“拿去吧!我没有丢。”邻居说。
我抱着车牌回来,将它擦了一遍,然后挂在车房里。
这两三年来,那种属于我们第一匹马儿的汽车也开始进口台湾了。我特地跑去看了一看 车型,走出来时,发觉自己站在台湾的土地上,那种“恍如一梦”的感触,很深、也很迷 茫。
特别注意那种进口车的广告——写得不够引人。我心里默想,这个进口商怎么那么不明 白,在中国,第一个用这种车子去跑沙漠的人就是我。厂商找了些不相干的人去打广告,有 什么说服力呢?
而他们,是不会看见这篇文章的——因为生意人不看书的占大多数。所以,我就不把这 种好性能、好本事、好耐力的汽车名字讲出来。
第一套百科全书
不知为何这一期刊登的宝贝,在许多照片中抽出来的,都是生命中所包含的“第一 次”。算做是巧合吧,那也未免太巧了,因为真的是随手抽来就写的。
照片中的那套《百科全书》的确是我心爱的宝贝。回台湾来时,用磅秤试了一下,十二 大册,总重二十九公斤。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时因为西属撒哈拉被摩洛哥占去,境内的西班牙人—— 不算军队,大约两千人吧,都因此离开了。
我们:先生和我,也告别了沙漠,飞到沙漠对岸的加纳利群岛去找事。而我们一时里找 不到事情,只好动用一笔遣散费在生活。
失业中的日子,在心情上是越来越焦虑的,我们发出了无数求职的信给世界各地的潜水 工程机构,包括台湾。也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先生,信中说:荷西是中国女婿,想在台湾找 一份潜水的工作,待遇不计。蒋先生回了信,真的,说——很抱歉,一时没有工作给他。
那一阵我们住在一幢租来的小房子里,在海边。也是那一阵,荷西与我常常因为求职的 信没有下文,心情悲愁而暗淡。两个人常常失眠,黑暗中拉着手躺着,彼此不说话。
那一阵,我拚命写稿,稿费来了,荷西就会难过,不肯我用在付房租和伙食上。
也是那一次失业,造成了我们夫妇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至今改不过来。
就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全社区的人,不是在睡午觉就是到海滩上去晒太阳、吹风时,寂 静如死的街道上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就因为太安静了,我们听得清楚。
有人拉着小花园门口我们扎在木头栅子上的铜铃,请求开门。
我穿着一条家居短裤,光着脚跑出去看看来人会是谁。那时候,初抵一个陌生的岛屿, 我们的朋友不多。
门外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人,身上背着好大好大一个帆布旅行包,热得满脸都是汗,脸 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就站着等我。
他很害羞的讲了一声“午安”,我也回了他一句“午安”。一看那个样子,应当是个推 销员。
荷西慢吞吞的走出来,向来人说了一声:“天热,请进来喝杯啤酒吧,我们刚好还剩两 罐。”
我们明知自己心软,推销员不好缠,可是为着他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下心来将他打发 掉。
进了门,在客厅坐下来时,那个旅行包被这位陌生人好小心的放在地上,看他的姿势, 就晓得重得不得了。我们喝着啤酒,荷西与我同喝一罐,他,一个人一罐,就没有了。
谈话中知道他才做了三天的推销员——卖百科全书,没有汽车,坐公车来到这个有着两 百家左右居民的社区,来试他的运气。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海边叫‘小瑞典’吗?你在这些退休来的北欧人里卖西班牙文百科 全书?”我啃着指甲问他。
那位推销员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有人住着,就来了。
“全岛的人都知道的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怪的说。那个人咳了一下,好像开始 要讲很长的故事,最后才说:“唉!我是对面西属撒哈拉过来的,在那边住了快十五年,我 父母是军人,派到那边去,现在撤退到这个岛上来,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所以—— 我只有出来卖书。”
一听见这位西班牙人也是沙漠过来的,我尖叫起来,叫着:“你住阿雍吗?哪个区?城 里还是城外?你在那边见过我们吗?”
“我们也是沙漠过来的。”荷西好快乐的样子。许多天没看见他那种神情了。
讲起沙漠,三个人伤感又欣慰,好似碰见了老乡一样,拚命讲沙漠的事和人。我们发觉 彼此有着许多共同的朋友。最后讲起荷西的失业以及找工作的困难,又难过了一阵。那时 候,那个已经成了朋友的推销员才将旅行包打开来,拿出一册百科全书。
“你推销,只要带一册,再加些介绍这套书的印刷品就够了,何苦全套书都掮在肩上走 路呢?”我看着这个呆子,疼惜的笑着。
“三天内,卖了几套?”荷西问着。
“一套也没有卖掉。可是明天也许有希望。”
荷西将我一拉拉到卧室去,轻轻的说:“宝贝,我们分期付款买下一套好不好?虽然我 们不喜欢分期付款,可是这是做好事,你可怜可怜外面那个沙漠老乡吧。”
我心中很紧张的在算钱,这桩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果付了第 一期之后,我们每个月得再支出多少,因为百科全书是很贵很贵的。
“ECHO,宝贝,你不是最爱书本的吗?”先生近乎哀求了。我其实也答应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亲爱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这几个字时,我抱住他,点了 头。
当我们手拉手跑出去,告诉那个推销员——我们要分期付款买下他第一套百科全书时, 那个人,紧紧握住荷西的手,紧紧的握着,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然后,我们叫他当天不必再卖了,请他上了我们的车子,将他送回城里去。这个年轻人 没有结婚,跟着父母住在一幢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他说父亲已经从军中告老退休了。
当他下了我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之后,我听见这个傻孩子,一路上楼梯一路在狂喊: “爸爸、爸爸!我卖掉了第——一——套——”
我笑着摸摸正在开车的先生的头发,对他说:“这一来,我们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 事的时候才可以喝了。”
娃娃国娃娃兵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城市棕榈城内,有着一家不受人注目的小店,因为它的位置并不是 行人散步的区域,连带着没有什么太好的生意。
我是一个找小店的专门人物,许多怪里怪气的餐馆、画廊、古董店或是不起眼的小商 店,都是由我先去发现,才把本地朋友带了去参观的。当然,这也表示,我是个闲人,在那 片美丽的海岛上。
这群娃娃,略侣旅行或注意旅行杂志的朋友们,一定可以看出来,她们是苏俄的著名特 产。
当我有一次开车经过上面所提到的那家小店时,车速相当快,闲闲的望了一下那杂七杂 八陈列着太多纪念品的橱窗时,就那么一秒钟吧,看到了这一组木娃娃,而当时,我不能停 车,因为不是停车区。
回家以后我去告诉先生,说又发现了一家怪店,卖的东西好杂,值得去探一探。先生 说:“那现在就去嘛!”我立刻答应了。
那一阵先生失业,我们心慌,可是闲。
就在同一天的黄昏,我们跑去了。店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衣着上透着极重的艺术品 味。她必是一位好家境的女子,这个店铺,该是她打发时间而不是赚钱养家的地方——因为 根本没有生意。
我们去看苏俄娃娃,才发觉那是一组一组有趣的“人环”。娃娃尺寸是规定的,小娃娃 可以装在中娃娃空空的肚子里,中娃娃又可以放在大娃娃的肚子里。
这么一组一组的套,有的人环,肚子里可以套六个不同尺寸的娃娃,有的五个,有的四 个。先生很爱人形,也酷爱音乐盒子。这一回看见那么有趣的木娃娃,他就发疯了。而先生 看中的一组,共有二十三个娃娃,全部能够一个套一个,把这一大群娃娃装到一个快到膝盖 那么高的大娃娃里去。我也是喜欢那组最浩大的。
问了价钱,我们很难过,那一组,不是我们买得起的。我轻问先生:“那先买一组六个 的好不好?”他说不好,他要最好的,不要次货。
“又不是次货,只是少了些人形。”我说。
“我要那个大的,二十三个的。”他很坚持。
“那就只好等罗!傻孩子。”我亲亲先生,他就跟我出店来了,也没有乱吵。其实,家 里存的钱买一组“大人环”还是足足有余的,只因我用钱当心,那个“失业”在心情上压得 太重,不敢在那种时间去花不必要的金钱。
等到我回到台湾来探亲和看医生时,免不得要买些小礼物回来送给亲朋好友,于是我想 起了那一套一套人形。她们又轻又好带,只是担心海关以为我要在台北摆地摊卖娃娃,因为 搬了三十几套回来——都只是小型的。
付钱的时候,我心中有那么一丝内疚——对先生的。这几十套小人的价格,合起来,可 以买上好几套最大的了。我没有买给先生,却买给了朋友们。
这批娃娃来到台北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每一个朋友都喜欢她们。有一次在一场酒会 里,那只我很喜欢的“笨鸟”王大空走到我身边来,悄悄的问我:“你那组娃娃还有没 有?”
当时,就有那么巧皮包内正放着一组,我顺手塞给王大空,心里好奇怪——这只好看的 笨鸟居然童心未泯到这种地步,实在可喜极了。
后来家中手足眼看娃娃都快送光了,就来拿,又被拿去了最后的那一群。当时也不焦 急,以为回到了加纳利群岛还是买得到的。
以后,先生和我去了奈及利亚,搬来搬去的,可是先生心中并没有忘记他的“兵”。
我说那不是兵,是娃娃,他就叫她们“娃娃兵团”。好多次,我们有了钱,想起那组娃 娃,总又舍不得去买。那时,我们计划有一个活的小孩子,为着要男还是要女,争论得怪神 经的。
反正我要一个长得酷似先生的男孩子,先生坚持要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而我们根本不 知道活小孩什么时候会来,就开始为了这个计划存钱了。
那组大约要合七千台币的“娃娃兵团”就在我们每次逛街时的橱窗里,面对面的观望欣 赏。
等我失去了先生,也没有得到自己的孩子时,方才去了那家小店。放足了钱,想把她们 全买下来,放到先生墙上去陪伴他。
那个女主人告诉我,苏俄娃娃早就卖完了,很难再去进货。她见我眼中浮出泪水,就 说:“以后有了货,再通知你好吗?”
我笑着摇摇头,摇掉了几串水珠,跟她拥抱了一下,说:“来不及了,我要回台湾去, 好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台湾,我的姐弟知道这组娃娃对我的意义,他们主动还给了我两套——都是小的。
常常,在深夜里,我在灯下把这一群小娃娃排列组合,幻想;先生在另一个时空里也在 跟我一同扮“家家酒”。
看到了这篇文章的读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去苏俄,请千万替我带一套二十三个的娃娃 回来给我好不好?请不要管价格,在这种时候,还要节省做什么呢。
时间的去处
在美国,我常常看一个深夜的神秘电视节目,叫做“奇幻人间”。里面讲的全是些人间 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许多张片子都涉及到灵异现象或超感应的事情上去。
一个人深夜里看那种片子很恐怖,看了不敢睡觉。尤其是那个固定的片头配乐,用着轻 轻的打击乐器再加时钟嗒、噜噜噜的声音做衬出来时,光是听着听着,就会毛发竖立起来。
我手中,就有一个类似这样的东西。
是以前一个德国朋友在西柏林时送给我的。一块像冰一样的透明体,里面被压缩进去的 是一组拆碎了的手表零件。
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我将这样东西拿在手中,总有一种非常凝固的感觉在掌中如同磁 铁似的吸住我。很不能自拔的一种神秘感。
我是喜欢它的,因为它很静很静。
许多年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