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灯
当那一大纸盒的旧锅圆盘加上一个几近焦黑的大茶壶在桃园中正机场海关打开时,检验 的那位先生与我都笑个不停。那次的行李里衣服只有三件,有的全是这些脏手的东西。
去了两夜三天的香港,有事去的,时间不够逛街,一面吃着叉烧包一面挤空档过海。什 么百货公司都没去,就在那条高高低低石阶的古董街上跑。淘古董的游客也多,太多美丽的 老东西——当然有些也是贵的。我爱便宜的老东西,它们不会因价格而不美,这完全见仁见 智。
回台已是夜间了,父亲找出擦铜油来,恰好那日吴璧人妹妹也来家里,于是我们对着一 堆焦黑的东西,用力擦啊!一面擦一面笑,说着:“当心!当心!别擦太亮了。”擦出一盏 灯来,母亲一看,说:“呀!是个五更灯嘛!”我以为她说“五斤灯”,顺口说:“哪有那 么重,有五斤吗?”
这个灯下面的小门打开来,里面一个极小的铜油灯可以点着,油灯上面有一个浅凹的盘 子放在中间,上面才是罩子。母亲说,当年外婆在宁波熬名贵的药材,就是用这种铜器,放 在凹形的盆内小小一碗,要慢火熬到五更天,才能喝下去,因此得了个好听的名字。
我后来搬出母亲家,一个人在台北住一间小公寓,夜谈的好友来了,就点油灯,一谈给 它谈到五更天,的确不负此灯。
这个灯,是七块港纸买下的,宝贝很厉害,“无价”之宝。
林妹妹的裙子
这两条裙子,是我收藏中国东西的开始。
有一年,回到台湾来,父亲老说我的衣服不够,每天都催人上街去买新衣服。
对于穿着,并不是不喜欢,相反的,就因为太喜欢了,反而十分固执的挑选那种自然风 味的打扮。这么一来,橱窗里流行的服饰全都不合心意——它们那么正式,应该属于上班族 的。那种兵器很重的防御味道,穿上了,叫人一看,十步之外,就会止步而且肃然起敬的。
我喜欢穿着的布料偏向棉织或麻织品,裙子不能短,下幅宽一些,一步一跨的,走起来 都能生风。那种长裙,无论冬天配马靴或夏天穿凉鞋,都能适合。至于旗袍、窄裙,大概一 辈子都不会去买——它使我的步子迈不开,细细碎碎的走路,怪拘束的。
就因为买衣服不容易,逛来逛去,干脆不再看衣店,直接跑到光华市场去看旧书。
就在旧书市场的二楼,一家门面小小的古董店里,先看见了照片中那条桃红色的古裙。
我请店家把裙子取下来——当时它挂在墙上被一片大玻璃框嵌着——拿在手中细细看了 一下那个手工,心里不知怎的浮出一份神秘的爱悦。时光倒流到那个古老的社会,再流进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去。看见林妹妹黛玉穿着这条裙子,正在临风涕泣,紫鹃拿了一个披 风要给她披上,见她哭得那个样子,心里直怪宝玉偏又呕她。
想着想着,我把这条裙子往身上一紧,那份古雅衬着一双凉鞋,竟然很配——这是林妹 妹成全我,并不小器。她要我买下来,于是,我把它穿回家去了。
这种裙子,事实上是一条外裙,长到小腿下面。过去的小姐们,在这裙子下面又穿一条 更长的可以盖住脚的,这种式样,我们在平剧里还可以看见。《红楼梦》的人物画片里也是 如此的。
当我把这条桃红色的古裙当成衣服穿的时候,那个夏天过得特别新鲜。穿在欧洲的大街 上时,总有女人把我拦下来,要细看这裙子的手工。每当有人要看我的裙子,我就得意,如 果有人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我就说:“这是中国一位姓林的小姐送的,不好买哦!”
说不好买,结果又给碰到了另一条。
这一回,林妹妹已经死了,宝玉出家去,薛宝钗这位做人周全的好妇人,把她一条裙子 陪给了袭人,叫她千万不必为宝玉守什么,出嫁去吧。当袭人终于嫁给了蒋玉涵之后,有一 回晒衣服,发现这条旧裙子,发了一回呆,又给默默的收放到衣箱里去。
许多年过去了,这条裙子被流到民间去,又等了很多年,落到我的家里来。
每年夏天,我总是穿着这两条裙子,大街小巷的去走,同时幻想着以上的故事。今年夏 天,又要再穿它们了,想想自己的性格,有几分是黛玉又有几分是宝钗呢?想来想去,史湘 云怎么不见了,她的裙子,该是什么颜色呢?湘云爱做小子打扮,那么下一回,古董店里的 男式衣服,给它买一件、梦中穿了去哄老太太贾母,装做宝玉吧。
煲
这是一句西方的谚语,说得真好——闪烁的并不一定是金子。它是铜的。
看这个用手敲出来的铜锅造型有多美,盖子那么饱满浑圆,摸上去还有细微的凹凸。找 到它的时候,它被丢在香港古董街的墙角边,乱丢的,锅底锅盖一团黑,里面不知炖了几十 年的好菜,等到铝锅上市了,主人家才弃了它,将它当破烂给卖了。
也是擦出来的光辉,细细擦,将岁月擦回去,只一瓶擦铜油,时光倒流在我手上,告诉 了我许多只有灶神娘娘才知道的秘密。
用它来煮了一次霉干菜扣肉,毕竟舍不得,就给搁在架子上了。真铜与镀铜的光泽是绝 对不相同的,这只锅——沉潜。
十三只龙虾和伊地斯
许多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是北非撒哈拉沙漠的居民,他的名字叫做伊地斯。
当年的伊地斯常常到我们家来,向我的先生借用潜水器材,他借去了潜水的东西之后, 总要消失十多天才回镇上来。后来我们听人说起才知道伊地斯去了西属沙漠的海岸,用空气 瓶下海捉龙虾,然后卖给在沿岸打鱼的西班牙渔船,每去一次,可以赚一个月的生活费回 来。
我的先生一向坚决反对背着空气瓶下海打渔或捉任何生物,总是说,肺潜是合法的,一 口气潜下去一趟,打不着也算了,如果在水中带着空气瓶,好整以暇的在水里打猎,如果人 人这么做,海洋的生物便受不到保护,再说,龙虾是一种生长缓慢而又稀少的高贵珍宝,像 伊地斯那种捉法,每次好几麻袋,的确是太过了,包括尺寸很小的龙虾也是不放过的。
后来伊地斯再来家借器材,就借不到了。我跟他说,我们打鱼是用肺潜的,龙虾绝对不 去捉,这在当时的西属撒哈拉,就跟野羚羊不许射猎一样,是为着保护稀少动物所定的法 律。
伊地斯趁着我先生不在家,又来借器材,说他有家小要养,这次只打大群的红鱼,保证 不去捉龙虾了。我又借给了他,说好是最后一次,借了之后心虚得厉害,瞒着先生,怕他知 晓了要怪责。
没过几日,伊地斯来还东西,同时交给我一个口袋,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堆龙虾——送 我的。“那么小!”我抬起头来问他,他很无奈的说:“大的早打光了,就算小也请你收下 吧。”就是因为那么幼小的也给打上来,才引得我发怒的,而伊地斯却误会了我们,以为当 初没有送龙虾所以藉口不再借器材,又误会我是想得些大号的龙虾。他用手指了指,又说就 算小尺寸也一共有十三只。
那天我不肯拿他的礼物,一定不肯要,伊地斯走的时候彼此都受了窘,以后他就不来家 里了。
等到沙漠政情有了变化,我立即要离开沙漠的那几日,伊地斯突然来了,交给我扎紧的 一个小纸包,一定要我收下当纪念品,说里面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问是什么,他说是两块 石头。我双手接下了小包,他急着要走,我们握握手就散了。记得我当时问他以后的路,他 说:“去打游击。”
等到真正发觉伊地斯送我的是两块什么样的所谓石头时,他已上吉普车远走了,兵荒马 乱的当时,无法再找到他。
我认识,这两块磨光的黑石,是石器时代人类最初制造的工具,当时的人用棍子和藤条 夹住这尖硬的石块,就是他们的刀斧或者矛的尖端。
总听说,在沙漠某些神秘的洞穴里仍然可以挖出这样的东西来,只是听说而已,人们从 来没有找到过,起码在我的撒哈拉威朋友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石块,是因为在一本述 说石器时代的书本上看过同样的图片。
一直带着这两块东西,深夜里把玩的当时,总会看见石器时代的人群,活活的人群,在 我眼前的大平原上呼啸而过,追逐着洪荒怪兽,他们手中举着的矛,在烈日荒原下闪闪发 光。
这两块石片里,浸过兽血和人汗,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守财奴
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份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石水漏、 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纪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捞起的巨型水瓶、游牧民族的手织大地 毯……都存在加纳利群岛一间锁着的空房子里。
其实,这几年已经不很看重这些东西了。或说,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们的欲望越来 越淡了。
没有人能真正的拥有什么,让美丽的东西属于它自己吧,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如此。
《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多么真切: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一般人不 喜欢听真切的话,所以最不爱听好了歌。把玩这些美物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守财 奴,好了好了的在灯下不肯闭眼。
仅存的三个石像
为了这张图片,前两天去了一趟洛杉矶中国城,站在书店翻看了一本《撒哈拉的故 事》,在那本书第两百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页上明明记录了石像如何到我手中的来龙去 脉,因为略说不足,就提起了这本书,不再在此叙述了。
当初得到时一共是五个,其中一个送给了一位通讯社的记者,另一个给了我的堂嫂沈 曼,她在维也纳。
这种石像,光凭视觉是不够的,得远视,得近观,然后拿在手里,用触觉,用手指,慢 慢品味线条优美的起伏,以及只有皮肤才能感觉出来的细微石块凹凸。
这三个石像,不能言传,只有自己用心体会。
深色鸟的眼睛比较死板了些,却板得不够拙,可是就线条来讲,在我,是摸不厌它们 的。
还是说:是一个别人视为疯子的老大,在沙漠里的坟场中刻的,被我分了五个回来。
大地之母
人说,大地是一个丰沃的女人,没有人真正见过她,踏着泥土的农人深信地上的收获是 她所赐予的礼物;也是每一个农家又敬又爱的神祇。
当然,那是在早远时代的玻利维亚了。
又说,将大地之母的石像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给邻人看见,悄悄的埋在自家的 田地里,那么这一年,无论田宅、家畜和人,都将得到兴旺和平安。
每当大地之母生辰的那一日,也得悄悄的将母亲自土里面请出来,用香油浇灌,以祈祷 感谢的字句赞美她,然后仍旧深埋土中,等待第二年生辰的时候才再膜拜了。我喜欢这个故 事。
那些玻利维亚的小摊子沿着斜街一路迤逦下去,有的是商品,做游客生意的,有的不能 叫游客土产,大半是女人翻出来的旧“家当”;少数几样,没精打采的等着游人看中了哪一 样旧货可以得些小钱。
整个城里走遍了,就那一个胖女人有一块灰石头放在脚边,油渍加上泥土,一看便知是 挖出来的大地之母。“怎么把妈妈拿出来卖了呢?”我笑问她。
“啊,没办法!”她摊开手掌,做出一个十分豁达的表情,安安然的——想必没有田产 了。
我也没有田产,可是要她——一切的母亲。
很重的一块石头,大地之母的脸在正中,颚下刻着她的丈夫,另一面又有人脸,说是儿 子与女儿,盘在右上角一条蛇,顶在大地之母上的是一只羊头。
交缠的花纹里透着无限神秘与丰沃。
回台后一直没有土地,放在书架的下面,算是大地的住所,忘了问生辰在哪月哪日,好 用香油膏一膏她。
牛羊成群
我猜,在很古早的农业社会里,人们将最心爱或认为极美的东西,都在闲暇时用石头刻 了出来。
第一图那块四方的石头,细看之下,房舍在中间,左右两边是一排排的羊,最中间一口 井,羊群的背后,还刻着牧羊犬,照片中是看不出来了。
方石块右方两组石刻,也是羊群,它们刻得更早些,石块的颜色不同。
大地之母石块照片的下方那一张也是单只和双组的牛羊,在艺术上来说,单的几个线条 之完美,以我个人鉴赏的标准来说,是极品,看痴了觉得它们在呼吸。
并不是摊子上买的,是坐长途车,经过小村小镇去采集得来的东西。
问过印第安人,这些石刻早先是做什么用的,人说,是向大神祈祷时放在神前做为活家 畜的象征,那么以后这些牛羊便会生养众多了。
织布
照片背景用的是一块手织的布,南美印第安人的老布,染料来自天然的矿粉和植物。织 得紧密,花纹细繁,机器再也弄不出来的。人说,要织半年八个月,才得这么一块好东西。
得了这块布以后,也不敢拿它来做背心,只在深夜里捧出来摸摸看看,幻想长辫子黑眼 珠的印第安女子织了它本是做嫁妆的,好叫人知道,娶过来的新娘不但美丽还有一身好手 艺,是一个值得的姑娘。
不打双头蛇
那家店不算大,隐藏在闹街的一个角落里。是看了那面镂花的铁门而停住了脚步的,店 内阴凉而幽暗,一些大件的老家具、塑雕和油画静静的发着深远安静的光芒。一张女人的画 像尺寸不大,眼神跟着看她的人动,无论去到哪一个角落,她总是微笑着盯着人。那张画买 不起,却来创回回去了三次——看她。就这么跟店主做了朋友,好几个黄昏,听他讲犹太人 的流浪还有那些死在集中营里的家人,讲到他劫后余生的太太又如何在几年前被癌细胞吞噬 ——那些店主本身的故事。
最后一次去店里,店主拿出了几串项链来,要我挑,我不好再问价格,犹豫的不好决 定,这时候,对于下方有着一个圆环的那串其实一看就喜欢了。是一条双头蛇,头对着头绕 着,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课本上念的孙叔敖打双头蛇的故事。“送给你好么?”店主说。我笑 着摇摇头。
“那么卖给你,算五百块两条。”五百块等于台币一百三十多块。我收下了,付了钱, 跟店主对视着笑了笑,向他说了感谢。
很少用这两条项链,可是当我把玩它们的时候,总好似又置身在那间黄昏幽暗的店堂, 那幅画上的女人微笑着盯住我,那个店主在说:“我们从阿根廷又来到这加纳利群岛,开了 这家店,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而我太太,在这时候病倒下来,她的床前就挂着这幅女人的 画,你知道,画中的人,看着我太太一日一日瘦下去,直到咽气… ”
当我摸弄着双头蛇的时候,耳边又响起那个秃头店主的声音:“好好保存这条蛇,它会 给你带来好运的!”
闪烁的并不是金子
图中那一堆金子都是假的,除了手上的戒指之外。
几年前,我有一个邻居,在加纳利群岛,她的丈夫据说是德国的一个建筑商,生意失败 之后远走南美,再没有消息。太太和两个儿子搬来了岛上,从慕尼黑来的。这家人仍然开着 朋驰牌轿车,他们的小孩,用汽水打仗——在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上。说是房租学费都付不 出了,可是那家的太太总在美容院修指甲做头发,一家三口也老是在外面吃饭。
有一天那家的太太急匆匆的跑到我的家来,硬要把一张波斯地毯卖给我,我跟她说没有 能力买那么贵的东西,她流着泪走了。
不久,南美那边汇来一笔钱,这位太太拿它去买了许多鞋子、衣服还有两副金耳环,跑 来给我看。那一阵她活得很自弃,也浪费。
过没多久的一个深夜里,她的汽车在海边失火了,许多邻人去救火,仍然烧成了一副骨 架,烧的当时,邻居太太拿了照相机在拍,同时大声的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