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浓狗碗
照片中的老碗只是代表性的摆了几只。其实,拥有百个以上呢。
在这几只碗中,手拉胚的其实只有一个,是手绘上去的花样,可绝对不是机器印的。
每当我抱着这种碗回家去,母亲总是会说:“这种碗,面摊子上多得是,好脏,又弄回 来了。”
我不理会母亲,心里想:“面摊子上哪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根本不一样——如果细心去 看。”
前几年,当我在台湾还开车的时候,但凡有一点空闲,就会往台北县内的小镇开去。去 了直奔碗店,脸上堆下笑来,祈求那些碗店的主人,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老碗拿出来给人看 看。
这么收来收去,野心大了,想奔到南部去,南部的老店比较多,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好 东西。
有一次与两个朋友去环岛,但凡村坊铺店,就停车去找碗,弄得同去的朋友怨天怨地, 说脚都没地方放了。整个车子地下都是碗和盘。
那些不是精选的,要等到回了台北,才去细品它们。在当时,只要有,就全买。
照片中左边那只反扣着的碗来历很奇特。
环岛旅行,那夜住美浓。
夜间睡不着,因为才十一点多钟。顺着美浓镇内那条大水沟走,穿过一排排点着神明红 灯的老住家,看着一弯新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挂着,心里不知多么的爱恋着这片美丽的乡土。
走着走着,就在大水沟边,一只黑狗对着一只老碗在吃它的晚饭。
看到那只狗吃的碗,怎么样也不肯举步,等在黑暗中,等它吃完了就好拿走。
那只笨狗,以为有人想抢它的食物,恶狠狠的上来凶我,露出了尖尖的白牙。
想了一下,守在那儿不是办法,一来有恶狗,二来主人出来了抓到小偷,不太好看。这 么再一想,横穿过水沟,跑到镇上街边,一家售卖日用品的商店已经下了半道门,大概就算 打烊了。
我走进去,指着一只全新的大海碗,付了钱,再慢慢晃回去,那时,和我一同旅行的朋 友们早回旅社去了,只我一个人。
再回去时,狗不见了,人没有出来,那只被舔得光清的老碗,还在。
我蹲下去,快速的把新碗放在原地,那只旧碗被换了过来。也不敢加快步子,心里吓得 要死,步子还像在散步似的。
走了一段路,才敢回了一次头。确定安全了,这才在路灯下,蹲在水沟边,用手掬水, 洗起碗来。
回到旅社,又在灯下细细看了。好家伙,淡青色,还是冰纹的。这一喜非同小可,用力 去打三夹板,叫靠隔的朋友过来一同欣喜。
那次环岛旅行,跟回来的碗盘多得可以开碗店。有些小形的,拿来当了烟灰缸。
有一日,齐豫到我家里去,看上了她手中的烟灰缸——我的碗。
分了三只小的给她,那时潘越云看了,叫起来:“三毛,我也要你的碗——”
于是我把那些小碗都分了。一面分一面叫:“来!来!还有谁要抢我的饭碗,接了去, 这碗饭本人就要不吃了。”
擦鞋童
那个孩子不过七、八岁吧。提着一个小木箱,拖住我的腿不给人走路。
我笑看着他,问:“球鞋怎么能擦呢?你自己想一想?”我穿的,就是一双球鞋,而这 个小孩子偏偏要替人擦皮鞋。那时我正在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
小孩子不肯走,用眼泪攻势,不讲话,含着一眶泪死命缠住不放。
“我不理你哦。”我说,轻轻推开他就走。
他又追上来,像打橄榄球一般,往前一扑,又抱住了我的腿。
“再追就踢你了,没有礼貌的小孩子。”又讲了一句,可是语气根本不重,警告是重 的。
“求求你。”孩子说。
我看了一下四周围上来的一群群擦鞋童,不敢掏钱只给这一个。这种被饥饿的人群包围 的感觉很令人难过。常#,弄得自己吃顿普通的饭菜,都丢不掉那几百只在窗外观望的眼 睛。
玻利维亚其实还算很好的,比较之下。
“孩子,我穿的是球鞋,你怎么擦嘛?”
说时,我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不走了。那时,一个卖冰棒的小贩走过来,我买了 好多只,分给四周的擦鞋儿童们吃,至于钱,就是不能给。
“那我擦你的鞋圈好了,求求你。”
“不讲理的孩子,你要多少钱呢?”
“一块美金。”他说。
我不再理他了,自己吃起冰棒来。
等着等着,眼看没有希望了,这个孩子望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话:“那你别走开哦,我 马上回来。”
说完飞跑而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孩子跑得气喘喘的,斜背的擦鞋箱里,被他拿出来一只可以开合的小盒 子。就是照片中那一个。
我“啊”了一声,接过手来,轻轻把那幢如同小教堂一般的盒子打开来。原先以为,里 面必然是一座圣像或十字架,没有想到,躲藏在盒子里的居然是三个人正在观看一位斗牛士 斗牛。
这样东西非常有趣。里面还有一个太阳呢。
“孩子,你要拿这个来卖给我吗?”我问。
那个孩子点了一下头,把擦鞋箱往身边一放,就蹲在我膝盖边。
“那你情愿擦鞋圈呢,还是情愿卖这个盒子给我呢?”我问。
“你怎么想?”小孩居然反问一句。
“我想——盒子比较好,你说呢?”
他立即笑了,笑时露出白白的门牙来。
“嗯,我还在想,这个盒子是你的吗?”
“我妈妈的,我爸爸的。”孩子自自在在的说。“好,那你带我去看你的妈妈。”我 说。
“好。”孩子坦荡档的说。
我们一起走了,我的手臂环在孩子的肩上。
走到几乎出了城,开始爬坡,在那海拔接近四千公尺的世界最高的首都,每走一步,都 会喘的,因为不习惯。
爬了好高好高的斜坡,走到一个有着天井的大杂院,里面一个印地安妇人背着一个婴儿 蹲在水龙头边洗衣服。见到她的儿子带了一个外地人来,这妇人立即站了起来,呆望着我, 一双手不安的摸了摸粗粗的麻花辫子。我走上去,向她打招呼,问说:“是你的儿子吗?他 要替我擦球鞋呢。”
那妇人很羞涩,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这个盒子,是你要卖出来的吗?”我又问。
妇人点点头,又点头。
我笑问她:“那你想要多少钱呢?”
她也说不出,憨汉厚厚的站在我身边,头低档的。
看着这一位印地安妇人,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温柔。掏出了口袋中的票子,塞 在她手中,她呆在那儿,说不出什么话。
“那我谢谢你,小盒子就算买下了。”
再深看了那妇人一眼,我拉起她孩子的手,对他说:“走,我们赶着黄昏以前再进城 去,这一回,你可不能弄错了,那些穿球鞋的游客,不必上去抱住脚了。”
小船ECHO号
这只小船放在柜窗里,我每天去邮局,就会经过它。那时,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美丽的海 岛上,叫做丹娜丽芙。那是先生第一次做“海边景观工程”,心情上非常愉快。我们的工 程,是做出一大片人造海滩来,给游客多一个去处。
在那时候,我一直是扎辫子的。全十字港的店铺大半认得我,因为那一带可以说中国人 是极少的。
有一天,又经过这家卖小木娃娃的商店,在里面逛着逛着,那位店员小姐突然说: “喂,你看,这个娃娃也绑辫子吔。跟你好像。”
我一把将娃娃拿起来,看见船底贴着一小片金色纸,上面写着:“MADEINTAI WAN”。发觉是自己故乡来的东西,这才笑着说:“真的很像。”
那天晚上吃饭,我就去跟先生讲这个划船的娃娃,又讲了什么台湾、什么外销、什么 东、什么西的,胡闹讲了好一些闲话,就去床上看书去了。
那一阵我正热心学做蛋糕,每天下午烤一个出来,自己怕胖不吃,是做来给先生下班吃 的。
每天做出不同的蛋糕,变来变去,先生很幸福的样子,每次都吃得光光的。
就在我讲了那个娃娃船没几天以后,照例在下午去开烤箱,那个烤箱里,稳稳的坐着这 条船。我抓起来一看,那个娃娃的脚底给画上了圆点点,小船边是先生工工整整的字迹,写 着——一九七八—ECHO号。
我笑着笑着,用手使劲揉面粉,再跑到教我做蛋糕的比利时老太太家去,借了一个鱼形 图案的模子来。
那一天,先生下班回来时,我也不说什么,低头去穿鞋子,说要一个人去散步啦!
那个饭桌上,留着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旁边的ECHO号静静的泊着。
等我从图书馆借了书再走回家时,先生睁大了眼睛对我说:“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 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鲜奶油呢。”
邻居的彩布
这条印度绣花的彩布,原是我一个德国邻居的。那位太太说,是印度店里看到好看,才 买了下来。可是回到了家里,东摆摆,西放放,怎么都不合适。
说时,这条彩布被她丢在洗衣篮子里面,很委屈的团着。
我将它拉出来,顺手摺成一个三角形,往肩上一披,笑问她:“如何?”
她还没有回答呢,我又把这块布一抖,在腰上一围,叫着:“变成裙子啦!”
那个金发的太太笑着说:“没有办法,你是东方的,这种东西和色彩,只能跟着黑发的 人走,在我家里它就是不称。”我对她说:“这不是拿来做衣服的,不信你试试看,挂在墙 上、披在椅背上、斜放在桌子上,都是好看的。”“那也是该在你家。”她说。
于是我拿走了这块彩布,回到家中。顺手一丢,它就是活过来了。图案上的四只鸟雀好 似在我的家里唱起歌来。我跑回去对那位德国太太说:“你讲得真不错,它在我家很贴切, 那就让给我了吧。”
我们当场交易金钱,于是又多了一样并不是偶然得来的彩布。
这块彩布非常有生命力,但凡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只要它一出现,气氛就不同了。
而今,这块彩布正搭在我现住小楼的一个单人沙发上。
如果说,今生最爱的东西有那些,我想,大概是书籍和彩布了。
这样的彩布,大大小小,包括挂毡,一共快有二十条呢。
酒袋
照片上的皮酒袋在西班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一般来说,另一种软皮浅咖啡色, 上面印着跳舞女人或斗牛画面的,在土产店随处可见。并不爱那种有花的,嫌它太游客味 道。
这种酒袋的用途,往往是在旅行或野餐时没有杯子的情况下带去的。当然打猎的季节, 或是一场街头庆典,人和人之间传着喝,也是它的功用。
要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很西班牙透了的,只看那人如何由酒袋中喝酒,就得二三。
这种酒袋的喝法是如此的:打开盖子,用双手将酒袋举向自己的面前,把手臂完全伸 直,用手轻轻一挤,袋中的酒,便如水枪一般射入口中,喝够了时,将双手轻轻向外一举, 酒便止了。
初学的人,手臂不敢伸直,酒对不准口腔,往往把整张脸加上衣服前襟,都弄湿了,还 喝不到一口。在用酒袋的技术上,我是前者。
之所以半生好酒,和西班牙脱不了关系。
学生时代,住在马德里大学城的书院,每日中午坐车回宿舍用午餐时,桌上的葡萄酒是 不限制的。在那个国家里,只喝白水的人可以说没有。一般人亦不喝烈酒,但是健康的红 酒、白酒是神父和修女,甚至小孩子也喝的东西。
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环境,使我学会了喝酒,而且乐此不疲,也不会醉的。
有一次在宿舍电视上观看七月七日西班牙的大节庆——北部古老的城市巴布隆纳举行的 圣·费明。那一日,雄壮的公牛,被赶到街上去撞人,人群呀,在那批发疯的牛面前狂跑。 如果被牛角顶死了,或被踩伤了,都是活该。也是在那场电视里,第一次看见,满街唱歌 的、跳舞的,在挤挤嚷嚷的人群里,传递着这种酒袋。
认识,不认识,一点也没关系,大家喝酒并不碰到嘴唇,方便、有趣又卫生。
深爱西班牙民族的那份疯狂和亲热,人与人的关系,只看那一只换你也喝、我也喝的酒 袋,就是最好的说明。
电视上看到的酒袋,全是又古又老,黑漆漆的,而土产店中找不到这种东西。
有一年,还是做学生的时代,月底姐姐给寄来了十块美金。收到那笔意外的财产—— 对,叫它财产,赶快跑去百货公司看裙子。当年,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十块美金可以做许 多事情,例如说:买一条裙子、换一个皮包、去做一趟短程的旅行,或者用它来拔掉一颗长 斜了的智齿。结果没有去拔牙,忍着。也没有买新衣服,省着。当然,拿了这十块钱,坐火 车,奔向古城赛歌维亚,做了一日之游。就在赛歌维亚的老广场上,挂着这好多只黑色的酒 袋。惊见它那么容易的出现在眼前,真有些不能相信。那时候年纪轻,对什么都比较执着, 再看绕着酒袋的竟是一股粗麻绳时,爱悦之心又加了许多,立意要把它买下来。
买个酒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付完了钱,店主把人叫进店里面去,开始教我怎么保养 它,说:先得用白兰地酒给倒进去,不停的晃很久很久,再把酒倒出来——那时里面塞缝的 胶也可以跟着洗干净了。以后的日子,无论喝是不喝,总得注满了葡萄酒,那酒袋才不会 干。
买下了酒袋,吃了一点东西,没了回程的车钱。这倒也很容易,那天傍晚,坐在一辆大 卡车司机的位子旁回到马德里——搭便车的。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皮酒袋总是被照顾得很当心。即使人去旅行时,放在西班牙家 中的它,总也注满了酒挂在墙上。
倒是这一次回到台湾来之后,一直让跟回来的它干干的躺在箱子里。总想,有时间时, 上街买一瓶好葡萄酒去浸软它,而时间一直不够用,这个应当可以用一辈子的东西,竟在自 己的国土上,一日一日干瘪下去。就如我的人一般,在这儿,酒也不大喝了,因为那种苦苦 涩涩的葡萄酒并不好找。
在这儿,一般人喝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酸的。由一个酒袋,几乎想扯出另一篇《酒 经》来。
每看台湾电视上,大富人家喝洋酒时,将杯子用错,心里总有一丝好奇和惊讶——我们 的崇洋心理不减,可是又不够透呀。
妈妈的心
去年春天,我在美国西雅图附近上学,听说住在台湾的父母去泰国旅行,这一急,赶快 拨了长途电话。
泰国其实全家人都去过,因为它的异国风情太美,总有人一有机会就去走一趟。我的父 母也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他们那一回要去的是清迈。
照片中的项圈在台北就有得买,只是价格贵了很多。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倒是齐豫, 唱《回声》的她,在台湾南部一同旅行时,很慷慨的借了好几次给我挂。那是前年,赴美之 前的事情了。
听说妈妈要去清迈,那儿正好是这种项圈出产的地方,当然急着请求她一定要为我买回 来,而且要多买几副好放着送人。
长途电话中,做女儿的细细解释项圈的式样,做母亲的努力想象,讲了好久好久,妈妈 说她大概懂了。
启程之前,母亲为着这个托付,又打了长途电话来,这一回由她形容,我修正,一个电 话又讲了好久好久。等到父母由泰国回来了时,我又打电话去问买了没有,妈妈说买了三 副,很好看又便宜,比台北价格便宜了十八倍以上,言下十分得意,接着她又形容了一遍, 果然是我要的那种。
没过几天,不放心,又打电话去告诉妈妈:这三副项圈最好藏起来,不要给家中其他的 女人看到抢走了。妈妈一听很紧张,立即保证一定密藏起来,等我六月回来时再看。
过了一阵,母亲节到了,我寄了一张卡片送给伟大的母亲,又等待在当天,打电话去祝 福、感谢我的好妈妈。正想着呢,台湾那边的电话却来了,我叫喊:“母亲节快乐!”那边 的声音好似做错了事情一样,说:“妹妹,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