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静而又羞怯的,我没有想到她会给我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初一(2)班的第一场风波就是由赵玫瑰引起的。
那天早读课刚下不久,我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见班长吴蝶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大操场那边跑过来,直觉就告诉我出事了。果真,吴蝶贴在窗口小小声声地说:“季老师,李同和赵玫瑰吵起来了。”
我问:“吵得历害?”
吴蝶说历害,恐怕要你去才能镇住。
当我赶到教室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平息了,我看见赵玫瑰正在抄英语单词,抄得很用力也很专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看坐在最后一排的全班最高大的男生、体育委员李同,趴在桌上,肩膀一动一动地,显然是在哭。
见我进去,胖男生蒋里从座位上蹭地站起来说:“肖老师,赵玫瑰打人!”男生们议论纷纷,好象很不服气,女生们则都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仿佛都做了错事一般,这倒是我做了三年多的班主任第一次遇到这种新鲜事,女生打男生,男生还被打哭了,不能不说新鲜。
第一堂课是我的语文课,我说有什么事放学后再谈,我们初一(2)班可是老师们公认的新年级最好的班,大家都不要给班级丢脸才好。
那堂语文课上得并不是很如意,主要还是赵玫瑰的缘故。提问的时候,她一反常态地异常积级,手举得吒叩模娉榈剿从植换峄卮穑妥磐凡凰祷啊O乱桓鑫侍馐终站俨晃螅俚酶摺N颐靼孜沂怯龅搅艘桓龊芗值难甑陌嘀魅紊娜梦彝昝赖匮Щ崃巳绾味愿兑桓龅髌さ哪猩劣谝鸵桓龉殴值呐蚪坏溃饪峙禄沟么油费稹?/p》
课后我当然找了赵玫瑰来谈话。
“为什么打人?”我问。
“难道没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吗?”赵玫瑰声音尖尖地说:“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问我什么。”
我和言悦色地讲:“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打人,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赵玫瑰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他活该。”见我不做声,又补充到:“谁叫他叫我蛤蟆,谁叫我蛤蟆我打谁。”
赵玫瑰说到这儿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出她在拼命地忍住不让它掉下来。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告诉我她不过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今天这事就这么说,以后我的班上绝不允许再发生打人之类的事件,传出去多丢人,”我说:“你要是愿意,找李同道歉,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然后我又找来了李同,李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季老师,赵玫瑰是疯子。”
我正色说:“不可以这么讲,对同学要尊重,难道你还没有得到教训?”
“我根本就不屑还手,他是女生,”李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是男生我们试试?”
“所以你就哭,”我说:“没出息。”
“从没有人打过我,她赵玫瑰居然扇我耳光,我要是还手就不象个男人,不还手又觉得是奇耻大辱,季老师,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去道歉,”我说:“怎么说也是你先骂人家蛤蟆,玫瑰长得不漂亮,可我们不能损人家。”
“我不会去道歉的,看在您季老师的面子上我不会再计较这事,我也保证今后不再叫她蛤蟆。但是我绝不道歉。”李同说:“谁道歉谁是蛤蟆。”
事后他们当然谁也没有跟谁道歉,我一直不太愿意强迫我的学生去做任何事,我总觉得信任和尊重他们也许更能让他们学会自觉。但愿这一次也能取到同样的收益。
还好,赵玫瑰变得安静,上课也不再胡乱举手。班长吴蝶告诉我说也不再有人叫玫瑰蛤蟆但大家也几乎不和她说话,我对吴蝶说你们班干部应该多关心关心她,吴蝶回答我说没人敢理她,谁知道她疯起来会做什么?
我没想到紧接着,赵玫瑰又做了一件让人难以原谅的事:这一次是气哭了英语老师。
英语老师小王刚从师专毕业,还是一张娃娃脸,笑的时候更是象一个孩子。记得在开校时的教师大会上,她坐在我的旁边,很开心地对我说:真好,学校安排我教初一,听说学生到初二初三就难管了,一定要在初一时和他们把感情培养好,让他们服你。说完了又急切地问我:“你说是不是这回事呢?”我在小王的身上看到三年前的我,毫不犹豫地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赵玫瑰显然挫伤了她的自信心。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一堂课王老师带着同学们一起来复习问句: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王老师说下面我抽一个同学起来和我对话,她看了一下点名册,然后就点到了赵玫瑰。
没有人站起来。
王老师又点了一遍。还是没有人站起来。
同学们都把目光定到了赵玫瑰的身上,有人在后面指了指她的后背示意王老师。
王老师从讲台上走到她身边,用鼓励的口气说:“大胆一点,站起来,你一定可以说好的。”
然后赵玫瑰就站了起来。
王老师问:“What”s your name?“
赵玫瑰半天也不回答。
于是王老师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这一遍赵玫瑰说话了,她说:“你不是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王老师压住火气说:“我现在是在上英语课,我要你用英语回答我。”
“你难道不知道吗?”赵玫瑰说:“英语的人名地名和中文是一个读法,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教书?”
结果可想而之,王老师哭着出了教室。
所以我还是得为赵玫瑰的事费神,首先我找来她的档案,发现她的父母都在市里不错的单位工作,也都是学历很高的国家干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想来在她父母的帮助下是可以让玫瑰变得好起来的。在找她的父母之前我又特意地召开了一次班委会。
我说:“一个好的班级体应该是和睦团结的,谁也不愿意自己被排除在集体之外,赵玫瑰同学有缺点,但是我们不能总是批评她,更不能敌视她,所以我希望我们各班委能起到带头作用,多关心她,让她感受到集体的温暖,还有就是千万不要嘲笑她的长相,这是不道德的。”快嘴的文娱委员王亚说:“季老师,我想你有一些误会,不是我们不想理她,是她不理我们,有一次上学,她走在我前面,我叫她,她连头都不回。”
“是的,”立刻有人接嘴过去说:“上次她收到一封信,上面的邮票很漂亮,李琴琴集邮,便给她要,她不仅不给,还当着李琴琴的面把它撕了个粉碎,你说,这多伤人?”
“她个子矮,就不肯做值日生,排到她也不做,上次是周红替她擦的黑板,周红不也和她一样高,擦黑板也得跳着擦,看她不怕人笑话?”
周红是班上的生活委员,赵玫瑰的同桌,见我望着她连忙欠了欠身子说:“季老师,我早就想请你替我换一个座位,我实在不愿和她坐在一起。”
“那谁愿意和她坐一起呢?”我说。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给我出主意:“让她坐特殊位子,一个人。”
我实在没想到开学才一个多月,赵玫瑰就有本事在同学中留下这么坏的印象,看来我对她的了解还是远远不够的,我有些不悦地说:“那么我们今天召开这个班委会干什么,讨论如何孤立赵玫瑰比较有效?”
这时有人把目光投向了李同,意思大概是要是李同都能做到和赵玫瑰主动亲近,我们有什么不能的呢?
班长吴蝶毕竟是班长,她适时地站起来说:“其实赵玫瑰一定也不希望和同学们搞成这样,我们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比如讨论她有多丑多丑,还叫她东施、蛤蟆什么的,她因此怨恨我们,所以才会那么古怪。”
“对了,”我说:“希望在座的各位以身作则,班干部就要有班干部的样子。”
然后我打算和玫瑰的父母谈一谈。在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之前,玫瑰的一篇周记阻止了我这么做。
她的周记是这么写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度过了两个月的中学时光,这两个月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难捱,我的初中同学比小学同学还要坏,他们对我的长相津津乐道,好象我是班级的耻辱。前几天,我打了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很解气。现在再也没有人敢乱叫我,但是我依旧不快乐。英语课上,我还顶撞了王老师,她老是要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害怕别人问我叫什么名字,又该有人笑我了,说我是”想漂亮想疯了“才叫这个名字的。我偏不让他们遂心,我要反抗,反抗。每天回到家中,妈妈都会笑眯眯地问我在学校好不好,我知道她是怕有人欺负我,我就说好。妈妈的笑容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笑容,但是我不能和她说心里话。我想我是找不到一个人说心里话,我以前读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孤儿院的小女孩,她没有朋友,所以她写了一张纸条扔向窗外,上面写着:”谁捡到这张纸条,我爱你。我甚至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谁捡到这张纸条,我爱你。“妈妈说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我这样的年纪是不会懂的,其实妈妈不知道,我也和那个女孩一样啊。一样的孤独和伤心。我想这就是书上所说的早熟。如今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在学校的事被家里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我听说季老师是个好老师,也许她会理解我的,季老师,请你千万不要向我的爸妈告我的状,我保证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我会维护班级的荣誉。我不想我妈妈为我伤心。”
老实说我被这一篇周记深深地感动了,那是一段刚刚放学的时光,有一大群女生在操场上玩着扔沙包的游戏,快乐的尖叫声穿过办公室的玻璃窗射进我的耳膜,女生们均穿着漂亮的衣服,秋日的阳光照着她们单纯而又青春的脸庞,我想着有个叫玫瑰的丑小女孩,正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心中写着那张渴望朋友的“纸条”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责,不过我知道,我还来得及,来得及去做一些我该做的事。
我并没有急着找玫瑰谈心。只是在她的日记本上写上了一行字:“老师已经捡到了你的”纸条“,愿和你做谈谈心的好朋友,希望玫瑰快乐起来,好吗?”
早读课的时候,我把她的周记本直接放到了她的桌上,然后冲着她笑了笑,玫瑰的脸上没有那种一贯的防备的表情,这让我有理由相信一个好的开始开始了。
然而我并没有高兴多久,关于玫瑰的第三个让人头疼的故事就发生了。
吴蝶告诉我说:“赵玫瑰有可能在谈恋爱。”
我当然不相信。我知道现在的学生早熟,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在我别的任何一个学生的身上,但不会和玫瑰有关,玫瑰发育得如同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再说,再说她确实是个丑女孩。
那段时间我和玫瑰已经习惯用她的周记谈心,她在每周一课间操的时候自己把周记本放到我办公桌上,星期二的时候自己又来把它取走,我默许了她这么做,并且刻意叮嘱科代表不要再问她要周记本。玫瑰有着很好的文笔,看得出来她读过不少的书,她的周记不象其他同学的那样,只是简单地记录一些经历过的事,而是很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在一篇周记中写到她有一天看到她对面楼上的一个妇女在擦窗户,擦得很用心也很专注。玫瑰说:“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对生活很有耐心的人,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件事其实是很快乐的,哪怕只是擦窗户,也会让自己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我把这篇周记给办公室的老师们看了,大家都说好,不象一个初一的学生所写。后来我又在班上念了一遍,我说希望大家都能象赵玫瑰同学一样善于观察和思考,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好的文章来。玫瑰好象很不习惯受表扬,表情极为局促和不安。所以我说玫瑰正在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好,况且我从她的周记中读不到一点在“谈恋爱”的讯息。
我有些严厉地对吴蝶说:“你关心同学是正确的,可是千万不要道听途说,这样会影响团结。”
吴蝶委屈得差点哭了出来:“我不是道听途说,不信你可以问周红,赵玫瑰和那个男生通信,一个星期两封,有时还夹着玫瑰花瓣呢,赵玫瑰上课时也看信,放在课本下悄悄地看,你要不信上课时注意看看。”
吴蝶走的时候还补充道:“季老师,我可不是要告同学小状,玫瑰蛮可怜的,我是希望她好。”
我点点头目送她走,现在的女中学生,真有点让我摸不透。
几堂语文课后我发现吴蝶的话果然是真的,玫瑰听课的时候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有时手老在课桌下摸着什么,再有一次我抽她起来读课文,书一拿起来,桌面上躺着的分明是两张折叠过的信纸。
下一次玫瑰到我办公桌来拿周记本的时候,我叫住了她,她那一次的周记写的是对秋天的感觉,也是和信无关的,我问她:“可以告诉老师吗,那些信是怎么回事?”
玫瑰迟疑了一下说:“是我小时候的邻居。”
“男生?”
“嗯。”
“要知道我并不反对学生通信,可是玫瑰,”我说:“你好象做得有些过份。”
玫瑰机敏地回答:“我不会再上课看信了,绝不。”
我放她走。对于玫瑰,这个敏感的小女孩,我相信我不用说太多,况且,玫瑰是一个丑女孩,在不影响学习的前题下,我希望她有更多树立自信心的机会。我把这话对吴蝶讲了,她拼命地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我说:“我不希望班上有一些莫须有的谣言。”
吴蝶说季老师你放心好了一切从我做起。
很快冬天就到了,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开始有了一层薄薄的冰,不再能看得清外面大操场的景象,玫瑰在那个冬天里总是穿着鲜红的衣服,在外一闪我就知道是她,冬天里玫瑰不仅没有长高,因穿着厚实,反而显得更矮,但我发现我开始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小的丑女孩,我相信我班上的同学们正和我一样,开始不再在意她的容貌和慢慢地忘记她所带给我们的不快。
玫瑰在这一天又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不过她并不是来取周记本的,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有事吗,玫瑰?”
“是的,季老师,我……”她面露难色地说:“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我抽张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了,却又触电似地弹起来:“放学,好吗?”她近乎哀求地说:“我必须和您单独谈。”
“好的,”我答应她:“你在教室里等我。” 我很难猜到玫瑰会和我说什么事,从她的表情里我感觉到这事有一点非同寻常,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是要跟我借钱,而且一借就是两百,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我会还你的,”玫瑰的声音在教室里低回:“我只有找你了,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最起码你要告诉我你拿这钱干什么。”我说。
“我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了,他们要离婚了,”玫瑰说着,眼泪涮涮地掉了下来。“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离婚。”慢慢说。“我安慰她。
“我需要这笔钱,过两天就是我妈妈的生日了,我想买一个大蛋糕,另外还有一张真丝围巾,我妈妈想那张围巾想了很久了,我会说这些都是爸爸送的,他们之间只不过是一些小误会,我相信这样他们一定会和好的。”
玫瑰一边说一边哭个不停:“我会还你钱的,我春节的时候会有很多压岁钱,我到时一定还给你,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离婚。”
我拥玫瑰入怀:“好了,别哭,”我说:“让我们一起来策划一下你妈妈的生日晚会。”
后来,玫瑰在她的周记里详尽地描述了一切。
她写到:“爸爸和妈妈不说话已经好多天了,我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也就是爸爸怨妈妈买的那件新大衣太贵,而且又不好看。后来他们就开始吵架,一直吵到了要离婚。我实在是很怕她们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