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艺术节。
年级推荐我们班的英语童话剧《白雪公主》去参加开幕式上的汇演。
徐小小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她很兴奋。兴奋完了徐小小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阿萱,你要是不愿意演巫婆,我不会勉强你。反正这是在全校露脸的事,也不愁找不到乐意的人。”
不知从哪一天起,徐小小和我说话就总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我不愿和她计较,不温不火地说:“你是导演,你决定好了。”
没过几天金铃的死党叶欢就在课间对我说:“谢萱,谢萱,徐小小正在肖老师办公室里,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要让两个男生来反串太后和巫婆的角色。仇老师走了,找人替代是正常的,换掉你就没什么道理。”
“是我自己不愿意。”我说,“不要挑拔离间。”
“嗨!”叶欢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金铃亲耳听见,徐小小在肖老师面前说你演戏放不开,英语发音长短音都分不清,你还对她那么死心踏地。”
我将信将疑。
放学的时候徐小小却果真对我说:“阿萱,肖老师说了,为了增加喜剧效果,要让两个男生来反串巫婆和太后。我推荐了苏猴子演巫婆,让他以后再多一个外号。”
“苏波肯吗?”我问。
“我自有办法。”徐小小很有把握地说。
在学校演出自然不同于在班上。服装,道具都要考虑周全。徐小小神通广大,居然还借来了假发套。每天下午放学,大家都走了之后,是他们排练的时间。我想先回家,徐小小却央我陪她,还美其名曰叫我“副导”。我这个“副导”只好坐在前排,背对着他们做我的家庭作业,听苏波用油腔滑调的英语说着那些我曾经耳熟能详的句子,心里滚过一阵阵酸酸的恨和说不出的遗憾。
正式演出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舞台设在学校大操场的正上方,初一(2)班的教室被征用为临时的后台和化妆室。“白雪公主”徐小小把一大摊服装和道具往我面前一扔,让我分发给粗心的男生们。“我的妆化好了,不好动来动去。”徐小小真的是美极了,她娇媚地对我说:“只好麻烦你再做剧务了,我的好阿萱。”
当我把苏波的“巫婆服”和黑色的长发套递给他的时候,他盯着我奇怪地问:“做什么?”
“换衣服啊,马上就要上台了,还化妆呢。”我说。
苏波对着我做出一副“你吓死我”的表情。演太后的张园原倒是大方许多,他接过我的衣服说:“我把我妈的化妆品带来了,放心,苏波的妆包在我身上!”
可是苏波怎么也不愿意化妆。
徐小小急得找来了肖老师。
肖老师把苏波从座位上拎起来说:“什么时候了,还瞎来!来,来,来,我替你化妆。”
苏波一把甩开肖老师,涨红着脸说:“只说演巫婆,又没说要穿女人的衣服,戴女人的头发,化成女人脸。”
肖老师眼睛一瞪:“苏波,你敢!”
“这么复杂我不干。”苏波横下一条心:“肖老师你杀了我吧。”
见苏波决心大,肖老师只好妥协:“好,好,发套就不用戴了,你赶紧把衣服换上。妆简单一些。”
“那可不行,”徐小小急得跳脚,“会影响整个剧效果的。”
肖老师用眼光制止她。
只可惜苏波不领情:“不演。”他缩在凳子上:“穿女人衣服,你杀了我吧。”
“杀,杀,杀!”肖老师给气得语无伦次:“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捣乱,丢班上的脸……”
“不演就不演!”徐小小恨恨地冲苏波说道。并一把揽过我站到肖老师面前:“肖老师,让谢萱上,谢萱也演过!我就不信地球少了谁不转。”
肖老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也不顾我拼命地摇头,命令地说:“谢萱马上化妆,苏波跟我到办公室去。”
大操场上密密匝匝的全是人。排在我们前面的节目是高一的男生小合唱,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的后脑勺,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腿抖得站也站不直。徐小小不停地给我打气:“萱,别怕,你一定行。”张园原也凑过来说:“在班上演得挺好的,没什么了不起。”
奇怪的是一上场我反而不怎么怕了。一句句台词熟悉地溜到嘴边,难得的做主角的欲望象欢欣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扉。结果,我和我的同学都发挥得异常出色。演出如徐小小所料,再一次取得成功!好多高年级的同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掌声象春雷一样响彻云霄。肖老师的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散场后才看见苏波,背着个大书包,一踏一踏地走在我和徐小小的前面,徐小小不屑地往前啐了一口说:“缩头乌龟。”
那晚徐小小又打电话给我,电话里她的声音是压抑不住的开心:“这下校文艺部不会再小看我了。阿萱,谢谢你,你演得真好。我早就说你是最好的人选,偏偏肖老师要什么反串,差点吃苏猴子的大亏。”
徐小小最后的一句话总让我觉得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为我自己高兴,原来我也是一个能上台面的人。
因为高兴,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去学校也特别早。教室里还没几个人,黑板上赫然画着一只硕大的活灵活现的乌龟,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猴子变乌龟。”毋用置疑,一定是徐小小指使男生们干的。
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开始进教室。看看黑板,大都吃吃地笑,没有谁去擦它。班长毛蔚倒是想,被她的同桌许扬小声制止了:“急什么,离上课还早呢。”
苏波埋着头死死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肩斜斜的透着一种委委屈屈的倔强,就像初一的那一次,我满教室写满了他的外号。男生也应该是很自尊的吧,男生的自尊受到伤害一定比女生还要心酸。这么一想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冲上讲台,三下两下地擦去了那只让这个本应紧张的早晨变得份外多彩的大乌龟。
那时,徐小小正兴高彩烈地背着书包走进来。看着我的动作,笑容忽地僵在她脸上。
我喜欢六月的阳光,不急不缓。就像我若有若无的心事。苏波从校园青青的葡萄架下走过,他说:“谢谢你哎,谢萱。”苏波的眼睛真小,阳光下,眯缝着,象林忆莲。我就卟哧地笑。
一切好似梅子的那首歌:“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当徐小小迷途难返地踏进爱情的漩涡时我和她之间的友情已褪色成一片苍白。
放学路上代替我走在徐小小身边的是高二一个叫周鸣的男生,校文艺部的部长。徐小小说话又开始要命的嗲声嗲气,象还没发育那会儿。我曾不经意目睹过他们的约会,就在我们小区的花园边,俩人低着头窃窃私语,手牵一会儿松一会儿,犹如电视里地下党接头。那时的徐小小和我再无知心话可言,友谊走时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大家都说:徐小小重色轻友。我就觉得自己骨头轻,宁愿是自己谈恋爱抛弃了徐小小。
不过像周鸣那样的男生我是不会喜欢的,整日里油腔滑调,上次写给徐小小的贺年卡上还把“上帝保佑你!”写成“上帝保拓你!”错别字都不说,男生居然信上帝,我就瞧不起。至于我心中目喜欢的形象很有些模糊,说不上来,也许是还没有遇到。就是遇到了,我想我也绝不会像徐小小那样闹得满校风雨,悄悄放在心里,该是很美的才对。
肖老师为徐小小的事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她劝不住徐小小,谁也劝不住徐小小。为她的事,我们班好长时间没拿到流动红旗,据说肖老师还丢掉了优秀班主任的称号,大家都忿忿不平地说:徐小小昏了头。
那天是语文课,徐小小竟忘了带语文书,肖老师很不高兴的叫她回家去取,徐小小说忘了带钥匙,肖老师就讥笑着说徐小小你这也忘那也忘怎么就忘不了谈恋爱。
徐小小先是一愣,然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做为抗议。
肖老师气得把手里的粉笔头一扔说:“笑什么笑?你一个大姑娘,知不知道羞耻?”
“我当然知道!”徐小小牙尖嘴地回嘴:“不就是忘拿书吗,以前也有别的同学忘了拿书,你为什么不让他也回去取呢?”
肖老师把教案猛地一拍,拍得粉笔灰四下乱溅:“徐小小,我当了二十几年老师,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你给我马上出去,不叫你家长来,别再进我这个教室!”
徐小小和肖老师对峙了几秒钟,大家都以为她会收拾书包冲出教室,哪知她摆摆身子,竟慢慢地坐回座位上,一副“你奈我如何”的表情。
全班同学大气都不敢喘。
肖老师这下倒平静许多,她也端一张凳子坐下来慢条丝理地说:“你徐小小不出去,我今天就不讲课,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我看你怎么赔?”
“哼。”事到如今,徐小小也豁出去了,低着头咕噜说:“是你自己不讲课的,怪得了谁?”
肖老师腾地站起来,冲到徐小小旁边,把她从座位上拎起来:“你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我这个班开除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还治不了你了,笑话!毛蔚带大家自习,谁不认真把谁的名字记下来交给我。”
徐小小终于被肖老师扭出了教室。她们一走,全班一片哗然。
“徐小小一定吃错药了。”张园原说。
金铃说:“不对,不对,是失恋,有人说周鸣是花花公子,失恋才会失常嘛,对不对?”全班就笑得花枝招展不可收拾。
下课后我趴在栏杆上晒太阳,苏波从我旁边经过,装做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你在担心徐小小?”
“她的事和我无关。”我说。
“你不会这么无情。”苏波了然于胸的样子,“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你不会忘的。”
苏波的话让我的心里倏地温暖起来,我知道他是在拐着弯表扬我,说我是一个善良的女孩。男生都这样,不愿直来直去地说谁好。苏波也在栏杆上靠着,和我隔着一定的距离,斜着眼看过去,我发现他长高了许多,也不再那么黑,脚上的球鞋似一艘小船,笑起来,还露出一颗很尖的牙。
徐小小趴在我的肩上,哭得快要昏过去。我像个母亲一样拍着她的背,有些无所适从,又有些自以为事。没想到我居然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主心骨。“我不要回家,我爸会打断我的腿,”徐小小鸣鸣咽咽地说,“他可不像我妈那么好说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安慰她。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管徐小小的事,因为徐小小的事一件接一件,都不是一般的事。
按徐小小的请求,我在放学路上截住了周鸣。
“小小挨打了,老师还要她当着全班做检查。”我说,“她叫你拿拿主意。”
周鸣把额前的头发一甩,笑嘻嘻地说:“你就是谢萱吧,演巫婆的那个?”
“说正事呢。”我不高兴。
“徐小小?”周鸣叹口气:“小女生就是小女生,一点鸟事就闹得翻天。”
老天!等我反映过来周鸣在说脏话时,慌得想拔脚而逃,周鸣却古怪地笑起来:“你脸皮这么薄,怎么是徐小小的朋友?”
我恨恨地说:“小小瞎了眼。”
“哟,嫉恶如仇,不如你来帮她出主意。”
“那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大家都是朋友。”
“朋友?”
“朋友。”周鸣促侠地说:“男生和女生难道就不能是朋友。”
我掉头就走。
到小小家,把周鸣的话一转告,她一听“朋友”两个字就尖声叫起来,连连说道:“我杀了他,杀了他!”慌得我连忙去堵她的嘴:“小心,让你妈妈听见。”
“听见就听见,”徐小小伤心地抹着眼泪,“我都不要活了,还怕什么。”边哭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说:“这是我爸给我的瑞士军刀,杀人轻而易举。”
“小小你别瞎说。”我把她的刀抢过来说,“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再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徐小小热泪盈眶地看着我。半晌问道:“阿萱,你有多少钱?”
“二十来块,做什么?”我问。
徐小小俯过身来,神秘地说:“我要离家出走。”
“那可不行!”我连连摆手:“有个闪失不得了。”
“嘘!别嚷嚷。”徐小小有些得意的给我解释说,“又不是真正的离家出走,我就在附近躲起来,让他们着急得不得了,到一定的程度我再回家,这事就该过去了。让我在全班做检查,金铃还不笑掉所有的门牙,说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你躲在哪里呢?”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到时候你立场不坚定,没准会把我供出来。不过我会时常和你联系。”徐小小把手放到我肩上,运筹为握地说,“游戏何时终止,就看你对事态的把握程度,我妈胆子小,不能让她吓出病来,总之,你说回来,我就回来。”
徐小小的钱和我的加起来最多够她在外面游荡三天,徐小小悲凉地说要是餐餐吃面条说不定够五天用,软软地靠着我,她说:“好阿萱,你帮人帮到底。”没办法,我只好找梅子借钱去。
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梅子问:“借钱做什么呢?”
我不想出卖小小,又不想欺骗梅子。只好不说话。好在梅子爽快地说:“好了,好了,不说也没什么!我相信你不是去做坏事。”
“真不是做坏事。”我保证说。
可是借了钱出来后我却有些犹豫,这样帮徐小小,是不是正确的?真正的友谊究竟是不是这个样子?要是给肖老师知道了,她一定会用一个常用的词:“为虎做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骑虎难下”啊!
说来好笑,徐小小这次周密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可用四个字来作为结尾,那就是:离家未遂。
她爸爸妈妈在她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从她书包里搜出了一张“出门在外安排表”。徐小小在表上将她离家期间要做的事做了详尽的安排,包括什么时间听随身听什么时间背英语单词。这一行动是在徐小小熟睡之后进行的,其实她父母的本意是想搜出一两份周鸣写给女儿的情书,看看他们“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却没想到有这一份意外的收获。
受到严密监控万般沮丧的徐小小只好站在讲台上做检查。检查稿是在我的协助下完成的,最后我还替她抄了一遍。“看着我的字你也许会好受一些,”我说,“就当是替我检讨。”
那时电视里正在放《水浒》,徐小小感激地说:“阿萱,你真是比及时雨宋公明还要宋公明。”
“可是,”我说,“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不胡来。”
“好哩,好哩。”徐小小发嗲地应允我。
几天后,徐小小申请离开了校文艺部,她强做欢颜地对我说:“等我念高中时再卷土重来,那时,我可是要做部长的。”
我喜欢英语里“明天”这个词的发音:“TOMORROW”,读起来琅琅上口,让人充满瑕想。明天啊明天,有谁知道我的明天该会是什么样,都会做些什么,会不会长得更漂亮,是不是有钱,有没有人喜欢,敢不敢大声地歌唱?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怕吃饭。
因为一吃饭爸爸妈妈就会讨论我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爸爸希望我继续念普高,他说现在只要有钱,谁都能上大学,小孩还是多念点书好,大人苦一辈子做什么,还不都是为小孩?妈妈却希望我念职高,她认为现在这么多人下岗,将来找工作是越来越不容易,不如快刀斩乱麻。两人就这样争过来争过去,害得我心烦意乱,每顿饭都吃不饱,晚上不到十点就到处找零食。偏偏妈妈还说:“瞧瞧这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喂也喂不够。”说得我脸红脖子粗。
我也知道我的父母并没有对我抱多大的希望。不像许扬的爸妈想她上北大,徐小小她妈指望她出国留学,张园原他爸爸渴望他成为计算机博士,金铃她妈妈巴不得她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而我只要平平安安长大,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