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现在的你吧,”苏哲笑了,“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倔强的孩子。可是放心,我现在强加给你的,你日后会感谢我。”
邵伊敏被这样自恋的口气生生给逗乐了:“谢谢你照亮了我灰白黯淡的生活,如果没有你,我想象得到,我的未来必定就是个古板的老处女,没朋友没恋人没人生乐趣。”
“那倒不会,伊敏,你有幽默感,这一点足够保证你未来的生活不会乏味,不会没有乐趣,可是你大概很难体验到激情。”
激情是邵伊敏陌生且抗拒的一个字眼,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各自不惧流言不理会物议,坚决拆散家庭然后重组的举动算不算受激情驱使。他们都是知识份子,平时处事为人理智,然而一惹上激情,大概理智就只能让位了。
“我不认为那会是我人生的一个很大损失。”
“只有体验过,才有资格说这话。”苏哲注视着前方,稳稳把握着方向盘。
“我实在是不懂了,苏先生,就算我的人生残缺无趣吧,关你什么事了,需要你这么肉身布施来关怀我?”
“我早说了,我就是喜欢你的有趣,让我重新有了追求的冲动。”
“你的趣味很特别。”邵伊敏干巴巴地评论,不再开口。
苏哲也不说话,只将车上音响开大一点,这辆半旧捷达放的仍是卡带,流淌出来的是恩雅似梦似幻的歌声。车子顺着公路驶向前方,慢慢周围越来越黑,大灯将前面照出一圈光明,更衬得稍远是不可知的道路。伊敏倒觉得平静了,不知道是因为歌声下的这种寂静还是突然对自己所有坚持的不确定。
她在大部分时间都认为自己知道要的是什么,准备去做的又是什么。和叔叔谈过话后,她基本重新确定了选择,此时书包里放的就有计算机教程和英语托福考试辅导教材。这会面对完全不明的方向和身边这个一再扰乱自己心境的男人,她想,我给自己计划的都能实现吗?我所争取的真的那么重要吗?这样的自我置疑让她年轻的心首次有了一点疲惫。
苏哲侧头看她,那张秀丽的面孔带点迷惘,眼神飘向远方,迵异于平时的镇定自持,他的心有点些微的牵动。他一向对自己诚实,决定要做什么也从来不悔,这会却有点不确定,打破这个女孩子的平静是否能算明智之举。
捷达车的避震并不好,车子似乎离开了公路,越来越颠簸。苏哲停下车,走过来给伊敏拉开车门。她下车,寒冷的风呼啸而来,让她打了个冷战,裹紧自己的衣服,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她发现此时车停在一个湖边,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放眼看向前方,暗沉沉湖水轻轻拍击着岸边,半人高枯干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天空中有几点繁星,明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哪里?”
“郊区的一个湿地保护区,其他季节会有很多人来观鸟。”
“干嘛带我来这?”
“我说了,我们从最幼稚的事干起,来看看城市里看不到的星星。”他开后备箱,拿出一个望远镜给她,“看,那就是猎户座,冬天北半球天空最濯眼的星座。夏天天空繁星密布,比较好看,可是只有在冬天,才能看到这么明亮突出的星光。”
伊敏举望远镜看了下,她对天文并无概念,只觉得这几颗星挂在冬日暗蓝色的夜空,显得寂寥高远。这时一群鸟拍着翅膀出现在望远镜视野以内,这样的暗夜飞行,但它们的姿态却自有一种从容不迫,她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黑暗之中。
“应该是北飞的候鸟经过此地,春天快来了。”
“多美,我喜欢它们挥动翅膀的样子。”伊敏低声说。
苏哲从她身后环住她,指向天空:“这是猎户7星中最显眼的腰带3星,不过猎户座最亮的应该是参宿四和参宿七,喏,就是猎户的左肩和右脚。猎户座下方那颗是天狼星。如果我们凌晨来,可以看到北斗七星。”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在呼啸的北风中仍然清晰稳定,一个字一个字送入她的耳中。她放下望远镜,直接望着天空,那么无垠辽阔,面前是暗夜里看不到边际的一片湖面,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身后这个温暖的怀抱。
“带多少女孩子来看过星星?”伊敏冷不丁问。
“你真会煞风景,”他呵呵笑,“不,我不需要这么追女孩子,所以我一直是一个人来这里。”
伊敏当然不信,不过她也不再说什么了,将望远镜递还给苏哲,苏哲返身将望远镜扔到车子后座上,然后重新回来抱住她:“冷不冷?”
他的手臂有力,他的脸离她很近,他的身上带着点淡淡烟草味和皮革味,这个混合的味道她并不反感。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嘴角微微上挑,笑了:“冷,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你赢了,我猜以后的日子,我会记得你给我的这个情人节。”
“我赢了吗?其实我并不确定。而且,我要你记得的可不止是这。”他俯下头,吻向她的双唇,那里已经冻得冰凉。他细细品尝着她柔嫩的嘴唇,一点点深入掠夺攻陷着她,她只有牢牢搂住他的身体,努力支撑自己软弱地靠在他怀里站直不至于倒下。
这一次我没有任何借口了,她意识模糊地想。
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清醒过来她已经回到了车里,脱力般坐在副驾座上。苏哲发动汽车,开得不同于来时的平稳,她仍然并不关心他在开向那里,只茫然看着车窗外黑暗中景物飞快向后掠去。
慢慢窗外灯光多了起来,路边出现了行人,苏哲将车停到师大东门外,转头看呆呆靠在椅背上的邵伊敏,伸手替她将搭在额头的一绺头发掠开。
“只是一个吻,不用这么天人交战吧。”
伊敏伸手抚摸自己微微肿胀的嘴唇:“我怕的不是吻,甚至也不是和你上床,我们已经做过不是吗?我怕的是身体失控之后心也失控的感觉。所以,”她定定看向他,“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哲微笑:“你对我很坦白,但对你自己不够诚实。欲望并不是件可耻的事情。”
“欲望当然不可耻,可是听任欲望驱使就可耻了。”邵伊敏伸手拉开车门下车。
苏哲跟着下来,将她的书包递给她:“那么设想一下,你会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没有激情,只有相互的好感,拥抱起来身体不反感就觉得已经足够,接吻浅尝即止,一切都在你可以控制的范围以内,这对你来说有吸引力吗?”
“我不知道。”伊敏疲惫地说,“我对男人没那么远的想象力,可是你,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不确定我要得起。”
她背上书包,慢慢穿过马路,向师大大门走去,苏哲立在车边注视着她,他拿出香烟盒抽出一只,背风点燃,直看到那个寂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回身上车。
开车从湖边回来时,有一会他是准备带她回家的,而且他确定她不会反对;可是瞥见副驾座上那个完全茫然的面孔;他改了主意。
他再一次不能确定,是否应该打破她的平静。
第 16 章(修改)
邵伊敏走进学校,今天校园似乎比平常来得安静,估计出去过节的同学不在少数。她漫无目的随意走着,既不想回宿舍面对室友,也无心去自习做完给自己规定好的功课。
那个吻如同一个烙印,重重烙在了她的唇上。她坐到路边长椅上,仰头看向天空,仍然可以看到那几点星光,可是的确没有刚才湖边那边耀眼。她为这个联想而恼火,同时又提醒自己:嘿,难道往后的日子,看到星星就得起某种联想吗?
然而能让她联想到他的何止是星星。
她坐到浑身发冷,才起来走回宿舍。居然宿舍里只有陈媛媛一个人,正半躺在床上吃着零食看小说,眼里含着泪光,不知是在借书中哪个人物的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
她去水房洗漱然后上了床,就着台灯看一向最能催眠自己的数据结构教材,准备把自己早点送进梦乡了结这样的一天,可是一向良好的睡眠也在今天背叛了她。对面下铺陈媛媛吃零食的声音已经很扰人了,然后刚有一点朦胧睡意,就陆续有室友回来,交换着情人节的感想。
等到罗音回来时,另几个女孩子一齐拷问她都有哪些节目,可是罗音情绪并不高,只敷衍地说“困了困了,早点睡”,伊敏简直想感谢她了。室内终于陷入了黑暗和安静,邵伊敏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做着莫衷一是的梦。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归的李思碧轻手轻脚走进了宿舍,一向快人快语的陈媛媛吹声口哨:“情人节快乐。”宿舍几个女孩全都笑了。李思碧并不在乎,她一向大方,非常安于自己比别人来得醒目这个事实,只掩口大大打了个呵欠。
伊敏起床洗漱,整理好书包,提了开水瓶去打开水。罗音和她同行,闲闲地说:“昨天你出去以后,启智兄打来了电话找你。”
伊敏简单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可是心里还是飞快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早一点接到赵启智的电话,昨晚的事应该就不会发生吧。一时间,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罗音看到她这样的神态,略有点诧异,不知怎么,她觉得邵伊敏尽管举止和平时无异,但整个人都有点不同于平常,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到底哪不一样了。她有好奇心,不过向来并不爱八卦管闲事搬弄事非,现在当然只是想,这个恍惚的神情看起来不象是为错过了一个约会而惋惜,启智兄的一番良苦用心恐怕是落空了。
情人节,她想,都是情人节闹的。罗音昨晚过的是一个最大众化的标准学生情人节,直到今天醒来还觉得烦闷。
她跟韩伟国出去吃了肯德基,然后看电影。她既不反感肯德基,也喜欢看电影。可是放眼看去,满街都是和她节目一样的人,到了电影院更是人满为患。她站得开一点,看韩伟国挤在人流中排队买票,突然深深鄙视自己:我不过是不想在这么个日子一个人待宿舍里罢了。
深夜韩伟国送她到宿舍楼下,一路握着她的手,她很想缩回来,可是又有罪恶感,只好对自己说:好吧,改天,换个时间,一定要和他讲清楚,不能再这么拖泥带水误人误己了。
赵启智的烦闷比罗音来得强烈得多。
他一向觉得情人节是个恶俗的噱头,先不提他所厌恶的西方文化侵蚀这样的大背景,各路商家攒劲造势的劲头就已经把原本属于私密感情的事弄成了一场赤裸裸的炫耀狂欢。
可是架不住小女生看起来好象全好这一口,虽说邵伊敏看着理智,但到底也还是个女生。而且据男生寝室的讨论,这一天约心仪而没别的追求者的女孩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事。他决定向世俗屈服一次,精心安排了晚上的节目,打算跟伊敏直接表白。
开学之初,他很有点忙碌,只能请罗音帮着先把发表了自己文章的报纸带过去,下午因为处理学生会的事情耽误了一会时间,看天色不早,也不屑于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于是走到了东门那边,拿手机打过去。罗音接的电话,听到是他找伊敏,以哀伤的口气念出越剧对白:“梁兄,你来迟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明白平时明明和任何男生没有多余话说,用罗音的话讲,“生活得比修女还有规律”的伊敏怎么会在这一天接到电话就出去了。他站在东门外,正转着念头要不要去自习室看看,却看到邵伊敏大步穿过马路向自己这边走出来,没等他惊喜,她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捷达,捷达车的主人正靠着车门抽烟,那个人实在太过突出,他一眼就认出曾在理工大后山上见过,当时伊敏的说法是“学生的亲戚”。
伊敏穿羽绒服、牛仔裤加球鞋,背着个大大的书包,打扮和她平时去自习室没有两样,看着并不象是赴一个情人节约会。他隔得不算近,暮色中只能看她仰头看那个男人,他们交谈了几句,那男人拉开副驾车门,示意她上车,她突然转头, 正碰上他的视线,他只能匆匆转身走掉。
各种念头翻涌,他想,他和邵伊敏大概就得算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在外无目的闲荡了一大圈,回到空荡荡的宿舍,他不避免地失眠了,第二天在系里碰到罗音,没等他开口,罗音摊下手:“你们自己谈,我没情报可贡献。”一溜烟就跑了。他只能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背影,其实他不至于没品到要去打听什么,可是罗音的态度差不多坐实了他所有不会对人说的猜测。
赵启智郁闷了一整天,只觉心头一口积郁之气难以平复。他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了,但好象没象这一次一样,从一开始就患得患失,谨慎得让自己有点不可思议,却竟然落这么个结果。
其实赵启智表面倜傥,也愿意大家认为他清高远离世俗,但骨子里是个明智而脚踏实地的人。他接受本校的保研,当时有两个方向可选:比较文学和新闻学。他考虑再三,选择了新闻学,照罗音和文学社其他人的共同说法,当然就是放弃了文学梦。尽管小师弟师妹们对他的文学才华依然推崇备至,但他对自己基本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具备才思,但欠缺天份,不大可能在文学这个天才和灵感比训练更可贵的领域有很大发展。
他也多少对小师妹们迷恋的目光有点看腻了,不再热衷和她们辩论那些虚无的问题。他知道她们崇拜的眼睛看的是自己,迷恋的却多半只是少女心中的风花雪月,而迷恋过后不可避免不是失望就是幻灭。他将目光投向看着冷静的邵伊敏,他想这样理智的女孩,又秀丽又没有虚荣心,看着纯洁如同一张白纸,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热不热爱文学有什么关系?
有人追求伊敏他不会震惊,可是会在情人节这天上某个男人的车,就和他之前的认知差得太远。他有点心灰意冷了。
到傍晚时,手机响了,他接听,是邵伊敏打来的,声音平和坦然:“赵启智你好,书我看完了,现在还给你,方便吗?”
他想自己一个男人,好象没必要小气,也同样声音平和地和她讲好地点。
赵启智走过去时,邵伊敏已经先到了约好的多功能体育馆边,体育馆边种有上十棵梅树,这会差不多过了盛开时节,但残花仍是隐有暗香。她还是背着个大书包,正看着梅花出神,见他过来,将书递给他:“谢谢,我看完了,很不错。”
赵启智觉得拿了书掉头便走未免有失风度,随口问:“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刚开始看觉得平淡,可是认真看下去,感觉还是很丰富的,确实象你说的那样,更多是在异国他乡的生活感悟,不局限于一段爱情。”
“可能女生会更喜欢电影那样的表现手法一些。”
“没错。”伊敏微笑,“电影把爱情升华浓缩了,而且,男主角又那么有魅力。”
赵启智也笑了,想到昨天看到的那个帅得过分的男人,不禁暗自嗟叹,原来看着这么理智的女生也会迷上一张面孔,平常再怎么酷,也流露出小女儿情态来了:“喜欢Robert Redford的话,你应该看看他的另一部电影,《虎豹小霸王》,很经典的西部片。罗音很迷他的,为他写的系列影评,发表在我们的社刊上,我觉得很有看头。”
伊敏喜欢的其实是那个个性不羁的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员,她并没有追随演员看遍其他电影的兴趣和时间:“电影画面感自然比小说来得丰富,可是小说里内涵其实更广泛一些,爱情在小说里只是作者生命的一个激越。”
赵启智任社长的文学社有个怪才,读化学系的二年级学生,写出的东西犀利和文采都让他这个中文系学生暗自惭愧,他早就不敢象罗音那样小瞧理科生的的智慧:“说得很对,文字的力量就体现在这里。而且电影其实是根据艾萨克丹森的小说《走出非洲》、《草地上的影子》以及另外两个作家写的关于她的传记综合改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