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理好自己的邮件,看看时间,走了出来,发现她已经没对着电脑,正捧着书看得心无旁鹜。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神情专注宁定,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微垂的颈项带着一个美好的弧度。他注视好一会,才说:“可以走了吗?”
“当然。”伊敏收起书,起身将椅子移回原处,顺便看看窗外是不是还在下雨。她头次站得如此高看这个城市,不禁有点惊奇。雨似乎停了,淡淡雾气下,城市显得迷濛,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楼群错落相连直到灰色天际,一群鸽子结伴从眼底掠过,马路上的车水马龙看上去仿佛十分遥远,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湖泊如同一粒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高楼之间。
苏哲走到她身后,顺她视线望出去。这里是他出生的城市,尽管中间离开了几次,可是留学完成学业决定回国时,还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受命成立代表处,找办公室时,他在几个备选中选择了这里,也是因为喜欢视线以内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这个小湖。
伊敏感觉到他走到身边,猝然转身,却和他碰了个面对面。她几乎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但身后就是窗子,身体重重抵在窗台上。
“我弄得你这么紧张?”
伊敏牵动嘴角自嘲地笑了:“没办法,我的名字叫不紧张。”
“和自己挣扎得这么辛苦,值得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让我挣扎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强自镇定下来,微微侧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苏哲先一步拿到,他抖开衣服替她穿上,将她的头发从衣服里拨出来,他做得十分自然。一瞬间两人的身体已经接触到了一块,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她已经十分熟悉,她必须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颤栗。她僵立着,待他站开一步,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苏哲帮她拿起书包,示意她先出门。两人默默乘电梯,都直视着电梯门,不看彼此,到地下车库上车。
苏哲一边开车一边说:“伊敏,待会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谈一下,别误会,我没有请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实上离婚对她也许是个解脱,但她现在太紧张乐清乐平了,反而弄得两个孩子很为难。我是个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话不大方便说得太直接。”
伊敏不愿意掺合别人的家事,但她想起乐清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是点了下头:“如果孙姐愿意听,我可以从教育心理学角度给她一点建议,但恐怕我的意见也说不上权威。”
“她不需要权威的意见,她只是欠缺一个朋友,离婚后她好象和原来那些朋友很少往来了。”
“我和你一块过去,我怕孙姐看了不会开心,她告诉过我要离你远点,我也答应了的。”
苏哲笑了:“我嫂子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然不会这么糟蹋我。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眼下只是我在不断纠缠你罢了。”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而你立场一直坚定。”
伊敏脸一下红了,她莫可奈何地回头看他一眼:“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坚定,那会少很多烦恼。”
“你能为我烦恼,我觉得很开心,至少我在你心里,不算一个一无是处的陌生人了。”
第 19 章
孙咏芝来给他们开门,看到伊敏很开心:“刚才乐清跟我说了,出去碰到了你,幸好,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几时才肯回呢。他们还在上课,我们楼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东西。苏哲,你自己随意啊。”
伊敏随孙咏芝上了楼,走进她的主卧套间,发现地板上摊了好多东西,孙咏芝盘腿坐到了个坐垫上,招呼伊敏坐:“我现在只要有空,就开始整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省到到要走时再手忙脚乱。”
伊敏也坐下,好奇地看着:“现在就整理,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经整理了好多不用带走的东西送人。真没想到十七年婚姻,两个孩子,会堆积下这么多东西。”她随手拿起一盘录像带,“这是我结婚时录的,真讽剌,本来想丢掉,可是又想,毕竟也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丢掉也不能抹去了。”
孙咏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错,看起来的确如苏哲所说,有解脱后的释然,伊敏为她高兴。她翻捡着一样样的东西:录像带、相册、各种纪念册、乐清乐平的奖状、小时候的作文、母亲节父亲节和生日贺卡、旅游纪念品、小玩具,把准备留下的贴上标签,请伊敏用记号笔写上简单标注,放进纸箱里。
“你的字写得真好。”
“从小开始练的,读师范专业后,对板书什么的也有要求。”
看着眼前的琳琅满目,伊敏不是不感慨的,她有两次搬家收拾东西的经历。
第一次是十岁那年,父母终于离婚了,母亲没有争取她的抚养权,她被判给父亲,但父亲也要再婚了。气得几欲和儿子断绝关系的爷爷奶奶过来接她,告诉她以后就和他们同住。她一声不响点头,然后去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尽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对她还是照顾周到的,她的小房间里床头摆着绒毛卡通玩具熊,书架上放着一期期的儿童文学和童话故事书,墙上挂着曾经的一家三口合照。这些她全看也没看,只将还能穿的衣服通通放进箱子里,再整理好自己的书包,然后跟爷爷奶奶走了。后来爸爸说要给她把那些玩具和书送过来,她头也不抬地说:“没地方放,全扔了吧。”
的确,爷爷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间更小,只能摆一张窄窄单人床和一个小小书桌,一个简易衣柜,从窗子看出去也不过是对面宿舍的红墙,景色单调。但爷爷奶奶的慈爱让她从一住进去就觉得安心,经常她妈妈接她过去住,她会明白拒绝,因为她不喜欢敷衍那个她得叫叔叔的男人。可能也因为这,妈妈渐渐冷了和她亲近的心思。初中上了寄宿学校,她对集体宿舍并无反感,但每个周末都是背上书包飞快回家,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仿佛才会松一口气,外面孩子喧闹的结伴玩耍对她从来没有诱惑力。
可是那个房子很快就要属于别人了。她从没想过毕业以后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个家在远处笃定地等着自己,感觉毕竟会很不一样。
爷爷奶奶说了要卖掉房子之后,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开着收音机,开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带走的东西。这时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实在少得可怜,甚至比十岁那年还要好做取舍。
她从小到大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同学之间纪念册题字留言她从来没参与的兴致,存下来的照片也不多,全装在一个圆形的饼干盒子里,不大好携带,她准备把盒子寄放在爸爸家里,只挑了高中毕业时和爷爷奶奶的一张合影放进钱夹里。再看向书桌上方,那里是个壁挂式的书架,上面几乎全是高中教科书和教辅资料,自然没有带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这么好收拾,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站起身,看着小小的房间,收音机音乐台播放的是一首粤语慢歌,一个带点苍凉意味的女中音唱着她不理解的歌词,可是曲调低徊,在小小房间里盘旋得伤感。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固执或者说恋物癖,然而眼见自己居然除了回来时的行李只会带走薄薄一张照片,和这个房子就此告别,这个认知让她头次真切感觉到了生命的贫乏。
眼下帮着孙咏芝将一个个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包好捆扎起来,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欢乐被定格在这些繁杂琐碎的东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的幸福,二十年的生命,好象成了被自己刻意遗忘的时光。
拿着一个穿背带裤的维尼小熊,她问自己:我是真的对物质或者感情都不固执吗?还是仅仅本能地想只保留最基本的东西,免得再经历失去时的痛苦。难道自己居然这么怯懦?
“怎么了,伊敏?”
伊敏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这个小熊很可爱。”
孙咏芝拿起用丝带扎好的一迭信,怔了一下,摇摇头:“呵,更讽剌的东西,跃庆以前写给我的情书。他一个工科生,写得那么缠绵,刚开始收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抄来的。”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随即苦涩地笑了。
伊敏垂下眼帘不发表看法,孙咏芝当然也不等她的看法,只再看发黄的信封一眼,断然扬手,将它丢进了旁边一个废纸箱里。
“我们是相爱结婚的,自以为婚姻的基础很牢固,加上乐清乐平的出世,好象已经拥有了梦想的一切,可以再无奢求了。可是什么样的感情好象也敌不过时间,变淡了就是变淡了。有时我也检讨自己,似乎不应该只为了孩子在这边受比较好的教育,就放他一个人在外地奔波,诱惑太多、责任太远。可是再一想,感情要变质,日夜守在身边也好象是徒劳,就象身边一些朋友,以前我觉得她们的婚姻很可悲,现在她们看我估计是一样吧?”孙咏芝摇头一笑,“算了,我最近真是唠叨得厉害,而且对你一个女孩子讲这些也实在不妥,可能会害你对婚姻失去信心了。”
伊敏微微一笑:“不至于,我没那么脆弱感伤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确幸福过,为了那些时光和乐清乐平,我也不会怨恨他了。两个孩子的东西,我打算再琐碎也都带走,他们一天天长大,我想保留好关于他们的每一点回忆,丈夫可能变成前夫,可是儿女不管长多大,总是我的儿女。”
“那是自然,孙姐。可是你有没想过,他们十五岁了,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会长大独立。”
孙咏芝眼神黯淡下来:“我何尝没想过,所以我才想珍惜眼下和他们相处的每一天。我已经不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了,只希望对他们付出多一点,也算是弥补了。”
“你和林先生只是分开生活,他们仍然同时有父亲母亲,我相信林先生一样会关心他们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也不要对两个孩子过份关心照顾,这样会对他们两人造成心理压力。乐平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乐清看起来已经接受了现实。从心理学角度讲,用正常的态度来对待他们,有助于他们建立自己的平衡。同时他们的年龄也应该有各自独立的生活空间和自我调适能力了,不能太拿他们当小孩看待。”
孙咏芝听得认真,半晌无言。
伊敏迟疑一下,还是说:“我说那些大道理也许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回想起来,我成长过程中父母并不关注我,我怨恨过。但现在反过来再想一下,其实最初他们都是负疚的,十分热切的想弥补我,我反而被他们的热情吓到了,因为那并不是一种常态的、我希望得到的父爱母爱。他们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装我的生活没有变化,可是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我想乐清乐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没有底限的付出,你如果能轻松幸福,对他们也是一种很好的暗示,证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样可以按正轨进行。”
孙咏芝深思着,神情变幻不定。伊敏不再说什么,她想只能言尽于此,已经有违自己一向的原则了。她将一张张贺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张,贺卡飘落到地板上展开,居然自动播放起一首圣诞歌曲。孙咏芝拿起贺卡,仔细看着。
“乐清乐平四岁时收到的,真神奇,电池还能用。”她抬头看着伊敏,“离婚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还要严重,对着我就欲言又止,要么是过分关心,觉得我的未来一片黑暗,要么就是强做欢笑。我讨厌他们的这种态度,没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也用这种态度对待乐清乐平了。谢谢你,伊敏。你和苏哲都说得对,我这段时间的确太紧张了。我会试着放松自己的。”
说话间,乐清乐平上完课上了楼,他们看到地上的东西,乐平惊喜地叫:“哎呀,妈妈,你还留着我们这么小的照片呀。这个小发条青蛙还在,以前乐清老和我抢着玩的。”
“明明是我的,你和我抢才对。”
他们都在地板上坐下来,翻看着属于自己的童年回忆。伊敏将记号笔递给乐清:“帮你妈妈收拾做好记号,下周我们再去打电动,怎么样。”
乐清点头。伊敏对孙咏芝一笑:“我先走了,孙姐,再见,乐清乐平。”孙咏芝和两个孩子也仰头对她微笑说再见。
她走下楼,苏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乐清呢。”
“他们两个帮孙姐收拾东西呢,今天不玩游戏了,我先走了。”
“我送你。”苏哲起身,将报纸折好放到茶几上。两人走出孙家,进了电梯,直接下到地下停车场。伊敏上了车,靠在椅背上长吁了一口,觉得有点累了。
“怎么看着不太开心?是我刚才的要求太勉强你了吗?”苏哲发动车子,问她。
伊敏摇头:“只是有点感触罢了,如果可以预见未来,再浓烈的感情也有这样分手的一天,那还有没有必要结婚呢?”
“我的错,不该让你去劝我嫂子的。知道吗,你问了几乎和乐清一样的问题,我忘了你看着再理智,也不过只比他大五岁罢了。好吧,我给他的回答差不多是这样的:结婚还是不错的,可以跟一个你最亲密的人分享生活。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生不变,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
“果然是哄孩子的话。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不然人类都不用繁衍了。”伊敏看着远方,微微笑了。
“我还有一句哄孩子的话,结婚可不是光为了繁衍。”
“我们还是不要谈人生的意义和目的了,这个话题让我很无力。”
苏哲无声地笑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已经快五点了。”
“我想喝点酒,可以吗?”伊敏看到苏哲的意外表情,自嘲地笑了:“放心,我不会喝醉了骚扰你的,只是觉得有点闷。”
苏哲笑着点头:“其实我欢迎你的骚扰。我们去吃日本菜吧,清酒可以解忧,又不至于喝醉。”
第 20 章
这家日本菜餐馆门口挂着个画着歌舞伎的门幌,里面装修得幽静雅致,播放着喜多郎的音乐。虽然是周末,但本地爱好日本菜的人不多,里面并没满座。一小份一小份的鱼生、天妇罗、寿司什么的,装在精致的盘子里送上来,并不合伊敏的口味,而小小白瓷杯装的清酒更是平淡。
“不喜欢日本菜吗?”
“挺琐碎的。”
“头次听人这么评论一种菜。”
“这酒的确喝不醉人。”伊敏再喝完一杯带点烫烫的清酒,没什么酒意,倒是觉得有点热了。
“我们这才喝第三瓶了,清酒还是有点后劲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弄醉你,让你说我心怀叵测了。”苏哲给她把杯子斟满。
伊敏撑着头笑了:“你没灌醉过我,如果认真说起来,倒好象是我心怀叵测了。”
“我的荣幸。”苏哲对她举下杯,一口饮尽。
“问个问题行吗?”
“问吧,难得你对我有了好奇,我会尽量坦白回答的。”
“你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珍惜的是什么,你有过自己一直珍惜的人吗?”
苏哲认真想了想:“我要说得坦白,可能你又会认为我花心,可是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是不可能相同的。一直珍惜,至少到目前我还没体验过。刚才在地下车库接到的电话,是我出国前的女友打来的。那会我去美国,她留校。两个人对未来有不同的打算,走前她突然跟我说想和我结婚然后同去美国,我喜欢她,但那么早说到婚姻我没法答应。于是她说我不够珍惜她,与其两地,不如分手好了,我说可以。因为我不确定未来,我也不确定我们之间的感情能经得起时间空间的考验,所以不如放彼此自由,我们的分手是很友好的。”
“可是她好象还爱着你。”伊敏记起上次在理工大后山听到的对话。
“她有男朋友了,准备近期结婚。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我知道我不该做什么。”苏哲莞尔一笑,取出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