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更啊!”这时候会来看他的就只有三更了吧!钟枢汉拍了拍她的手臂,脸上涌现出慈祥的笑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来听您说故事啊!”三更不喜欢拐弯抹角,因为那样很浪费时间,“跟我说说您和苏奶奶的故事好不好?”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这两年,尤其是生病的这段时间,很多他早已忘记的细节竟一点一滴地重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笑容绽放如昔,挤满了他的脑海,溢出了他的心房。
“那一年,我作为小小的公务员被派到了这座小镇上。一天正午,我走在石板路上,忽然我的目光被一片葱茏的花给吸引住了。花圃旁边一个姑娘朝我露出了笑容,她就是苏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漂亮、温柔,就像苏绣一般闪烁着柔顺、华美的光泽,我知道爱上她是一个无须挣扎的念头。
沿着回忆的小径,钟枢汉一路行来,他像当年一样看到了心中渴望的苏秀,他却再也看不到那满园盛开的鲜花。是他自己远离了花的芬芳,去寻找他的水晶花瓶。失去……是上苍对他的一种惩罚。
悠悠地长叹一声,钟枢汉的心在受着煎熬,是病痛还是情绪,对于今日的他来说,已不再重要。
“相爱、相知,我们却没有相守的缘分。像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我不喜欢小镇上单调、乏味的生活,我追求都市的璀璨,我也相信自己的能力足以征服一片天地。辞去小公务员的职务,我决定去大城市发展我的事业。”
三更忍了半天,再也忍不住,插话进来,“您真的丢下苏奶奶一个人走了?这么说是您先负约喽?”
“不!我没有想丢下她,我想带她离开。我认为自己可以兼顾事业和爱情,年少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想闯出一番辉煌的事业又不想舍弃人人羡慕的爱情。他忘了,上苍不会如此眷顾某一个人。
“当我提出自己的想法时,是苏秀先拒绝了我。她是她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她说不能丢下奶奶不管,所以她无法跟我去都市。但是她答应我一定会等我回来,等我开着车回来娶她。”六十年前轿车还很少见,开车就意味着事业有成,开车来娶她,那是爱情、事业双丰收的美好结局,可惜他这一生都没能完成。
“我和苏秀约好在我离开的那一天,我们去小镇上那座古老的大钟底下见面,我们要以钟鉴定我们终生的幸福。”
“就是刚才敲响的那座大钟?”六十年前的钟依然存在,终生的幸福却早已没了踪影。
事隔六十年,当钟枢汉跨入这个小镇的第一步,他就听到了声声不息的钟声。它是小镇上的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也是他心痛了六十年的根源。
“我和苏秀约好当天正午十二点整在大钟的左边见面,我拎着行李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必须出发的时间可是她依然没有到。我想她并不是真心想等到我事业有成回来娶她,所以她才会没有赴约。”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他觉得是她先舍弃了他们的爱情。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忘记她。他开始用工作麻痹自己,事业一步步成长起来,在忙碌的空闲中他仍旧惦着某天……某天能和她在街上不期而遇。可他自己却永远没有勇气再踏进这个小镇,怕听到她早已嫁人、生子的消息,怕她早已忘了那个承诺要开车来娶她的毛头小伙儿。
岁月流逝,当初那个站在繁花葱郁中的美丽姑娘……美丽的姑娘如今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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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着满束的鲜花站在大钟的左边等他,我站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日落西移,等到繁星满天,等到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相信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六十年前的失望再度涌入苏秀的眼眶中,对着面前这个曾和她所爱的人差不多年纪的寒沙,她惟有用眼泪去洗刷等待的心情。
“他去都市寻找他五彩斑斓的生活,他根本就不会回来娶我,一切都是谎言,我根本不该当真的谎言”
明明认定了钟枢汉是在欺骗自己,可苏秀就是放不下爱他的心。她苦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这一等就是六十年。她耗费了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享有幸福的权利。这一生她到底在等些什么,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如果不是寒沙和夏三更的突然出现,她将在等待中活着,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就像那满园的秋海棠,讲述着一个“苦恋”的故事。
听完了六十年前的往事,寒沙什么也没说。在这种时刻,任何安慰的话在秋海棠的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故事的主角真正需要的是一扇可以倾诉的窗口。等这一天,他们等了一辈子的时间。
默默地从病房中退出来,寒沙迎着正午的阳光走到了医院外的草坪上。三更早已等在了那里,两个人说好出来后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
“快点,你真慢!”三更跳着催促他。
她好饿,早上吻了他之后,他一直都很不自在,害得她也没怎么吃,浪费了那么美味的燕麦粥,现在她要去补充能量,相信下午还有得忙呢!
拉着他的手,她向镇上惟—一家餐馆走去。寒沙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拉着,在小镇上的人们朴实的祝福眼神中,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在餐馆坐下,由于时间还早,整间餐馆就只有他们这一对客人。三更用筷子敲着餐桌,像个饿鬼一样叫开了,“老板,我要蟹香豆腐、罗汉一品香、滋补龙凤汤,再来一个蜀都香螺片,米饭要胭脂米。”
这都是什么菜啊?老板连名儿都没听过,别说做了,“客人您点的这些菜,小店的厨子恐怕做不来啊!”
不想让老板为难,寒沙悠悠然地解释起来,“她点的蟹香豆腐是淮扬菜,罗汉一品香是鲁菜中的名品,滋补龙凤汤一听名字就知道是粤菜,最后那个蜀都香螺片当然是川菜喽!听上去好像挺难的,你叫厨子出来,我大概说一下怎么做,他看着做就是了,好不好我们也算是领了他的辛苦。厨子也学几道菜,以后拿上桌面都好看。”
老板乐颠颠地叫来了厨子,寒沙将每道菜的材料、程序说给他听。他说得慢,厨子还用笔记着,一旁的三更简直看傻了。对生命的珍惜养成了她对吃的特别嗜好,人活一世,不尝尽天下美食实在可惜。不过她向来只会吃,从来不知道这些菜的名堂。
说起来有点怪,在公司的时候听说寒沙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没毕业就被“dragon”集团当成人才网罗进人公司。大学刚毕业他就一手创建了这家葬礼一条龙服务公司,自身的才华自是没得说。
他外貌虽不能让人“惊艳”,也算是现在最受欢迎的斯文型小生,身材又很有看头。而且他又懂花语,又能出入厨房。这么完美的“丈夫候选人”现在上哪儿找啊?想着想着,三更又想吻他了。
厨子去厨房用功,三更和寒沙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三更最感兴趣的就是——“你以前是不是当大厨的?”哇!看他对美食这么有研究,哪天约个时间好好切磋切磋。
寒沙呷了一口凉茶,这才悠悠然地回答起她的问题:“我在饭店的厨房里做过小弟,看到那些大厨做的美味菜肴,我也想做给妈妈尝尝。所以就拣厨房剩下的材料练练手,渐渐地倒也能做出几分味道来。”
“你很爱你妈妈?”他的母亲半身不遂,三更早上已经听他提起过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想知道我妈妈是怎么半身不遂的,你更想知道这中间是不是跟我爸的死有关,对吗?”寒沙做事情慢慢吞吞的,但是他的脑子转动的速度可不比她慢。何况就凭她那横冲直撞的小脑袋瓜子,早就将她的问题写在了脸上。
该说吗?这些事他只跟两个人提过,一个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另一个是三年前差点成为他未婚妻的女子。结果她们先后走出了他的生命,他还有勇气再跟面前这个急脾气小妞说吗?
说吧!将它当成一个故事说给这个贪图新奇的女孩听,相信听完后她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那是十年前,我读高中时的事了……”
第六章第六章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十次了,十七岁的寒沙听着卧房中爸妈的争吵声以当早餐的佐料。有一阵,妈妈的嗓音压过了爸爸,直压得整个家喘不过气来。
“忙忙忙!你成天就知道忙,你心里还有我和孩子吗?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成天就知道泡在公司里,忙工作、搞业务、拉关系、陪客户,你除了忙,你还有别的吗?”
“不忙哪来的钱,没钱我拿什么养你跟孩子,你这个女人不要找架吵好不好?”那是爸理直气壮的反驳,身为男人,他担负着一个家所有的经济负担。压力驱使他在社会上不停地前进,家——他已顾不得许多亲情了。
他忘了,女人是需要爱的,一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也不例外。
“你忙得忽略了我和儿子,就算你挣来再多的钱有什么用?我嫁的是个人,不是一架赚钱的机器。晚上一回来你倒头就睡,儿子的功课怎么样、在学校里的生活如何、我最近的身体状况好不好,你从来都不问。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和儿子?”
爸不耐烦地推开了在他看来胡搅蛮缠的妈妈,他还赶着去公司上班呢!迟到一分钟,这个月的满勤奖就飞了。
“你成大在家闲着,为什么不能为我想想?我在外面容易吗?我好不容易才升到了业务经理的位置,我需要更多的社会关系,我要跑到更多的业务,公司底下有一群小青年正努力地想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拽下来,做不好我随时都有可能被公司炒掉。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听你唠叨,你烦不烦啊?”
“你累,我就不累了吗?”妈妈委屈地红了眼眶,哭泣的用途只在于安慰自己,“医生说我的血压很不稳定,要我定期去医院复诊,这些事你连问都不问。我要求得不多啊!我只要你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陪陪我和儿子就好,为什么你连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呢?”
“我忙!我每时每刻都很忙,我的工作压力很大,我活得很紧张,我在跟时间赛跑你明不明白?”
谁不想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他也想啊!谁又愿意那么晚还泡在公司里加班呢?可是现实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天上班准时打卡,晚一分钟这个月的满勤奖就喂了大老板的口。公司里每个人都是忙碌而紧张的,他们这些跑业务的人就是在跟时间竞赛,往往晚上一会儿,原本属于你的这份定单就落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想活得更好,你就得遵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你必须明白时间的残酷性。站在起跑线上,你只能往前冲,没有歇息的机会,更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这些话即使说出来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老婆的神经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慰的。他站起身整了整领带,这就准备离开。“好了好了!我上班时间到了,我还得去公司赶一份报告,你别再烦我了!”
爸急匆匆地往外走,像往常一样,寒沙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吃着他的早餐。
他希望爸能够多陪陪他,了解一下他的班主任是教化学的,不是教数学的;了解他所在的班级是高二三班,不是高一四班;他也不希望班主任以为爸和妈离婚了,因为学校的家长联谊会,他们家总是只有妈妈单独出席。
但他知道,这些只能是在脑子中想想而已的希望罢了。爸很忙,为了这个家在忙。现在寒沙只希望着自己以后做了爸爸,能多给儿子一点时间。
可是妈妈显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爸,她追到大门口,扯着嗓子将最残酷的话喊了出来——
“姓寒的!你今天要是这样走了,就再也别回这个家!”
爸什么也没说,坐进车这就离开了家。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吧!寒沙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寒沙,老师现在有话跟你说,你出来一下好吗?”
他跟着班主任来到了小操场,看到老师严峻的表情,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谁?是谁出事了?”是爸,还是妈妈?
“你爸爸出了交通事故,现在正在第二医院。”
老师还说了什么寒沙已经听不清了,他一路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迎头看到的是急诊室乱糟糟的场景,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躺在急救床上的人。
那不是爸,是妈妈——不是交通事故,是脑溢血。那时候,爸早已面目全非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他真的再也没有回家。
寒沙没有流泪的时间,他只是不断地向上天祈祷,祈祷上帝夺走了爸之后,不要再将妈妈从他的身边带走。在加护病房外待了两天三夜,他向上帝要回了自己的妈妈,一个半身不遂、话语不清、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妈妈。
十七岁的寒沙成了妈妈的监护人,他要监护她以后的人生。
没有时间喘口气,作为家里惟一能自由活动的人,寒沙要出面解决爸的后事。悲哀是一回事,葬礼的麻烦却是他这个十七岁的男人完全解决不来的。
什么摆灵堂、守灵,出殡、道别,这其中的种种礼节,乃至保险金问题,还有爸的公司应该付的抚恤金。零零总总将寒沙彻底地拖跨了,那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有家处理葬礼事宜的公司能够出面帮他解决所有的问题。
四年之后,寒沙就读于东方学院商科二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系统地提出了葬礼全方位服务这种商业化运作机制。
几个星期之后他见到了“dragon”集团董事会成员之一的易日,他让寒沙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创意,接下来他与“dragon”集团签定了用人合约。合约的内容之一是寒沙有权按自己的管理模式来管理这家葬礼一条龙服务公司,也就是后来他用于公司内部的自由支配时间观念。就这样,他正式加人这个超大影响力的跨国集团。
又过了六年,当他习惯了慢悠悠、不急不缓的生活后,有个急匆匆、永远活在时间前面的女孩冲进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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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
没想到不仅是“夏三更郁闷排泄法”所向披靡,就连她的哭吼也比一般人来得凶猛。寒沙无可奈何地抹了把睑,虽然语速仍旧像平常那样缓慢,可是语调明显得急了起来。
“你……你别哭啊!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两年医学的发展对妈妈的病大有帮助,她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一小段路,说话虽然比平常人慢了一些,但是你已经可以听懂她在说些什么,我相信最终她一定会痊愈的。”
同样的故事,他的初恋女友听到后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单纯的故事,故事结束,她催着他送她回家,说是很晚了,她还要回家喂小狗呢!
差点成为他未婚妻的那个姑娘比他的初恋女友多了许多反应,她开口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我们结婚岂不是要我来照顾你妈?我可不干,我是不会和婆婆住在一起的,你请个全天候保姆伺候她不就行了。”
在得到以上两种反应后,寒沙和她们的关系都没能维持多久,分手成了必然的结果。他不觉得痛苦,一个故事让他看清了两段爱情的本质,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那样的感情。
可是,此刻坐在面前的第三个倾听者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只见三更一边将菜往嘴巴里送,一边把泪水混着口水往肚子里咽。即使在这么忙的情况下,她还能哭得特别大声,引得饭馆里所有的服务员都用责怪的眼神盯着他。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