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二十八岁,却仍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说他抱“独身主义”,不相信人间有“天长地 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说来也巧,这醉马画会里的男士个个是单身,都二十好几了还 没成亲。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样,都是“事业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穷得丁当响,又都是 由外地来杭州求学,再留在杭州习画的,老家分散在全国各地。像梅若鸿,就是四川人,钟 舒奇来自武汉,“三怪”中的沈致文和叶鸣来自安徽,陆秀山最远,是从东北来的。大家既 不是杭州人,对未来也没什么把握,就都不愿谈婚姻大事。可是,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 钱又有名,又年轻又漂亮,是许多名门闺秀注意的目标,他偏偏不动心,简直是个怪人!而 现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时候!“你给我从实招来!”陆秀山盯着他说:“你这 样魂不守舍,到底是在等谁?”“招就招嘛!有什么了不起!”子默居然潇潇洒洒的说了: “等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动了,杜芊芊难逃魔掌!”“什 么‘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说!”
“我是说‘默掌’,说错了吗?”
大家都笑了。这醉马三怪,个个能说善道。
“这不行!”陆秀山的脸一沉:“我陆大侠难得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你这个大哥拦在 前面,我还有什么戏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众人,举起手来说:“好汉汉,大家说实话吧!你们当中对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请举手!我要先 知道敌人在哪里,好对准目标一个个清除掉!”“我#####”“我##一下子举起三只 手来,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陆秀山以外,还有一只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着说:”你凑什么热闹?你是女孩子□!“
“哇!那个杜芊芊,连我这女孩子看了都心动!我如果是男孩子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 上,你们都不够瞧!”
大家发出一片哗然之声。
子默看向若鸿。“你——不举手?”他盯着若鸿问。“我——”若鸿怔了怔,仔细的想 了想,就慢慢的举起手来,举到一半,他又废然的缩回去了,对子默说:“我让给你吧!” “真的吗?”子默紧盯着若鸿,半认真半玩笑的。“这个杜芊芊,可是你带到烟雨楼来的, 你如果弃权,我就当仁不让了!”“子默,我必须审审你,”若鸿提起神来,凝视着子默: “你不是抱独身主义的吗?这回怎么?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挚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但是,就有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 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哗!”钟舒奇大大一叹:“连子默都栽进去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债!”说着,就情 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着说:“我们醉马画会,已被两个女子,双分天下,壁垒 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敌人有些谁了,我们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 密,要请大家喝酒!”“好!好###”大家起哄的喊着,吼声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鸿,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边天下的人?我对你有点摸不清楚!”
“我啊!”若鸿抬头看天,忽然就感到忧郁起来,那片阴霾又移过来了,紧紧的压在他 的心上。挫败感和自卑感同时发作,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你们所有的战争都不用算我。 反正,我啊……我是绝缘体!”
“那太好了!”子默如释重负:“去除了你梅若鸿这个敌手,我就胜券在握了!” “咦!别小看人!”沈致文大叫。“还有我呢!”
“是呀,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不到最后关头,谁都别得意,男女的事,比一部《三 国演义》还复杂!”陆秀山说。
“好吧好吧!公平竞争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定过亲没有?”“算了 吧!”叶鸣说:“成过亲的,我们还不是照追不误,定了亲拦得住谁呢?”大家都笑了。这 是若鸿第一次听到子默坦承爱芊芊,这带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觉得无法再在画室待下 去,就走到外面的回廊里,抬头望着西湖,心情十分紊乱。在那远远的天边,真的有乌云在 缓缓的推近。他甩甩头,想摔掉一些记忆,却甩出了芊芊那雾□□的眼睛:几分天真,几分 幽怨,几分温柔,几分深情……他再甩头,甩不掉这对眼睛。他不服气,再甩了一下头。 “你的头怎样了?得罪了你吗?”子璇走过来,微笑的问。“别把脑袋甩掉了!感情的事, 要问这儿,”她指指他的心脏,“不是问这里!”她再指指他的脑袋。说完,翩然一笑,她 跑走了。若鸿有些眩惑起来。这两个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灵慧, 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会中,芊芊来了。她看来有些忧郁,有些憔悴。原来,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 了冲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的责备了她。芊芊到了烟雨楼,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烦恼和 盘托出,她真恨这个“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陇望蜀”、“用情不专”。一时间,这 些走在时代尖端的、前卫的“醉马画会”的成员,人人都有意见,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热 闹,有的攻击中国的婚姻制度,有的说女性被压抑了太久,已不懂得争取平等!有的说芊芊 的娘意莲太柔弱,有的又说素卿宁愿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说了一大堆,却 没有具体的办法,来帮助芊芊。于是,子默提议,全体驾了马车出游去,让芊芊散散心!这 提议获得大家的附议,于是,于行八个人,全挤进那辆西式敞篷马车里,子默驾车,就出门 去了。他们离开了西湖区,来到一处名叫“云楼”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的竹林,中间有条 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见底,苍翠欲滴的竹叶,随风飘动,像是一片竹海,绿 浪起伏。这个地方因为偏远,游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静。
就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那个怪老头。
怪老头是迎面出现的。远远的,他们先看到一个白影子,听到了一阵苍老的,嗓音却很 浑厚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是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歌声反复重复,就这样几句。大家听得满入神。竹林、小径、马车、歌声……颇有几分 诗意。然后,马车下了一个坡,再上坡时,陡然间,那老头就杵在面前了。他穿着白褂白 裤,白发白须,面貌清癯,有那么几分仙气。手里握着一个骆驼铃,背上背了一个卖杂货的 竹篓。
“小心啊!”若鸿失声大叫:“老先生,让开让开!”
“子默,快勒住马呀,”钟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众人一片尖叫。
就在这尖叫声中,马车从老头身边擦过去,老头摔倒了,竹篓中形形色色的杂物,也滚 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下马来,奔过去扶老头。
“有没有摔着?有没有伤筋动骨?要不要擦药?”大家七嘴八舌的问,纷纷去搀扶老头。
那老头却无视于众人,排开了大家的搀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上,去捡他散落了一地 的东西,一边捡,一边哭丧着脸说:“糟了糟了!我的明朝古镜,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 了砸了!香扇坠子、宋朝古萧……”
原来是个卖古董的!大家看着他满地爬着捡东西,手脚灵活,知道没有撞伤他,就都松 了一口气。然后,大家都弯下身子,帮着他捡东西,帮着他收拾,也安慰着他:“你瞧!没砸没砸!”若鸿说:“香扇坠子,玛瑙珠子,都没砸没砸……”他忽然拾起 了一样东西,好奇的细瞧着:“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镂花的簪子!好细致玲珑的东西!”
两个女孩子都跑过来细看。
“我从没看过梅花簪!”芊芊说:“我看过莲花簪、凤仙簪、孔雀簪……就没看过梅花 簪!”她瞪视着若鸿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心底竟浮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若鸿!”子璇也发出一声惊叹:“这簪子倒像你家的图腾!”“是呀。”若鸿有一阵 眩惑,心中像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给撞击了。“我姓梅,偏偏捡起一支梅花簪!可惜这簪不是 红色的,否则,就应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鸿,梅若红嘛!”
“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来历了!”老头站起身子,看看簪子,看看众人:“它是前清 某个亲王府里的东西,据传说,福晋那年生了个小格格,因为没有子嗣,生怕失宠,就演出 一出偷龙转凤的骗局,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换来一位假贝勒。福晋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 无再见之日,就用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个烙印,作为日后相认的证据。这 位格格后来流落江湖,成为卖唱女子。假贝勒却飞黄腾达,被选为驸马,没想到,上苍有意 捉弄,竟让这位真格格和假贝勒相遇相恋。从此,两人的命运像一把锁,牢牢锁住,竟再也 分不开来!”“是吗?”若鸿好奇的问:“你是说,这梅花簪有关一位小格格的身世之谜, 还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是啊!”“是悲剧还是喜剧呢?”子默问:“那小格格和假贝勒,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吗?”“这个故事,传说纷纭,有人说,假贝勒在身世拆穿之后,就被送上了断头台,小格 格就当场殉了情!也有人说,假贝勒临上断头台,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经香消玉殒,贝勒 就此出了家。还有一说,格格与贝勒,皆为了狐仙转世为人,到人间来彼此还债,贝勒处死 之后,格格殉情,两人化为一对白狐,奔入山林里去了!”
“啊!”若鸿有些怔忡。“我喜欢最后一说!最起码,这段爱情没有因死亡而结束!”
“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幻化为一对蝴蝶!”子默说:“中国人喜欢在悲剧后面,留 一点喜剧的尾巴!”
“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着迷的问:“真的就是用来烙印的梅花簪吗?”“你们大家 回去找一找,”子璇笑着说:“谁身上有梅花形的胎记,说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转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说:“这一辈子已经够累了,活好几辈子还受得了!” “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叶鸣又要抬杠了:“这样子,今生未了的希望,来生可以再续, 希望永在人间!”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热烈的讨论起“前世、今生”来。若鸿握着那簪子,忽 然间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强烈的“占有欲”来。“喂!老伯,这支簪子,你要多少钱?我跟 你买了!”
老头看看簪子,看看若鸿。
“你买不起!”“你出个价,我要定了这支梅花簪!”若鸿急了,非要不可。“你说个 价钱,咱们大家凑钱给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帮我先垫,我将来再还你!”
老头再深深的看了若鸿一眼。
“你说你姓梅啊?”“是啊,这支簪子,跟我有缘嘛!”
老头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既然你说有缘,这簪子,就给了你吧!”他潇洒的说:“钱,不用了,天地万物,本 就是有缘则聚,无缘则散!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们大家,也散了散了!”
老头说着,背着行囊,迈开大步,说走就走。嘴里,又唱起他那首梅花这样、梅花那样 的歌来。若鸿还想追他,他却走得飞快,转眼间,就只剩了个小白点。大家怔怔的望着他的 背影,都出起神来。“这个老人不简单,”钟舒奇说:“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谈吐不凡,倒 像个江湖隐士!”
“确实如此!”子默点头:“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转头,看头那拿着簪子 出神的若鸿,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问:“你这样死气白赖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么用 处呢?”
若鸿大梦初醒般。“是啊!我一个大男人,要一支发簪做什么?我就是被那个故事迷惑 了嘛!”他抬起头来,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看看芊芊,眼光就在两个女 孩脸上转来转去。“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看把它转送给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脸上转,犹豫不决。
子璇深刻的回视着他。
芊芊热烈的凝视着他。
“哈!”若鸿笑了起来,自我解释的说:“子璇太现代化了,用不着这么古典的发簪, 所以,给了芊芊吧!”
说着,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郑重的递给了芊芊。
“你……把它送给我?”芊芊又惊又喜。
“是啊!”若鸿说:“以后你心烦的时候,看看簪子,想想我们大伙儿,想想说故事的 老头,想想故事里那个苦命的格格,想想那个梅花烙印……你就会发现,自己也挺幸福的! 至于你爹娶姨太太的事,不就变得很渺小了吗?”
“是呀!是呀!说得对呀!”大家都喊着。
芊芊握紧了簪子,深深的注视着若鸿。一阵喜悦的波涛,从内心深处,油然涌出。把她 整个人都吞噬了。她紧紧的,紧紧的握着这簪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运。这是他的 图腾,他却把它送给了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径,看青山翠谷,觉得整个山谷,都为她奏起乐来,喜悦的音符, 敲动了她每一根心弦!
水云间 6芊芊就这样,陷进了一份强烈的、义无返顾的、椎心泣血般的爱情里去了。她无法解释 自己的感觉,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朝朝暮暮,握着那支梅花箸,疯狂般的念叨他 的名字:梅若鸿!妹妹妹妹妹若鸿!妹妹鸿……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闪过他的音容笑 貌,狂放不羁的妹妹鸿、天才洋溢的妹妹鸿、稚气未除的妹妹鸿、幽默风趣的妹妹鸿、热情 奔放的妹妹鸿、旁若无人的妹妹鸿、充满自信的妹妹鸿、充满傲气的妹妹鸿、疯疯颠档的妹 妹鸿、喜怒无常的妹妹鸿!她脑中的每个思绪里都是梅若鸿,眼中看出去的每个影像都是梅 妹鸿。过去十九年的回忆都变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个多月的点档滴滴,因为每个档滴 中都是梅若鸿!
梅若鸿的感觉,和芊芊并不一样。瑟缩在他的水云间里,他不敢去想芊芊,因为每想一 次,就会带来全心的痛楚。那么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触、不敢占有、不敢觊觎、也不 敢亵渎的!自从知道子默爱着芊芊之后,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 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属于梅若鸿,就该于汪子 默!或者,老天要他认识芊芊,就是要借他作个桥梁吧!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心痛呢?为什 么抛不开又丢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画笔,他对着窗外的水与天,开 始画画,画水、画天。糟糕,水天之中,怎会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少女呢?丢下画笔,他 对自己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后一张画纸也画坏了,最后 一点儿洋红也用光了之后,芊芊来了。
“若鸿,你瞧,我带什么东西来了?”
她双手满满都是东西,高傅的遮住了她的脸庞,走到桌边,她的手一松,大卷小卷的东 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闪耀着阳光的脸庞。“画纸?”若鸿检点桌上的东西,不可思议 的说:“西画水彩纸?国画宣纸?还有画绢?颜料、炭笔、画笔……你要我开文具店吗?” “还有呢!”她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