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胡话,他有好几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团熊熊的烈火,在烧炙着的他 每一根神经,要把他整个人烧为灰烬。在这种烧炙中,他痛,痛到内心深处,痛到骨髓里, 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纤维,痛到最后,他就放声喊叫了,但是,他的喊声,却是那样柔 弱嘶哑,几乎完全没有声音。
在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他并不是全然没有知觉,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边,喂茶 喂药,衣不解带。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农,都轮番前来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来过了,拿 来好多珍贵的药材和芊芊谈了好多话。他也知道中医西医,都曾在他床边诊视……然后,第 五天早晨,他醒过来了。
芊芊坐在床边一张椅子里,上身仆在床沿上,已经倦极入睡。他注视着那张因消瘦而变 得小的脸庞,和那细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跳楼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么鲜明。他伸手想去 抚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发现自己双手都裹得厚厚的。这双手,使他浑身迅速的通过一阵 颤栗,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这双手,把所有的回忆都带来了!宴会、子默当众烧 掉的画……他呻吟了一声,想把双手藏起来,却苦于无处可藏。这样一动,芊芊立刻醒了, 她跳了起来,紧紧张张的说:“水!怂怂怂怂我去倒水!”
她才举步,发现若鸿正凝视着她,她就停住脚步。她又惊又喜的仆过来,仔细的去看 他,又去摸他的额。
“若鸿!”她小小声的喊:“谢谢天,烧已经退了!你怎样?你醒了吗?你完全清醒了 吗?”
他瞪着她,深深抽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你为什么不躲开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这个人不是人,是个灾难!是个瘟疫!你快 离我远一点,不要接近我,不要帮助我,让我去自生自灭!”
芊芊神色一松,竟然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落下泪来,她用双手把他紧紧一抱, 喜悦的说:“你醒了!听了你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没事了!谢谢天!”她吻着他的额,他 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灾难、是温疫,你还是个千年祸害怂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来保 护这个祸害怂现在,第一步,祸害该吃药了!”
她起身,去炉子边,熟悉的把药罐里的药,倒入碗内。双手捧到他面前来:“不要再叫 我远离你,逃开你!”她温柔而坚定的说:“我身上刻着你的印记,那儿都不去了!再说, 这几天,我日日夜夜守着你,我的贞洁已经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无 处可去了!”
他瞪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报复了之后的子默,又怎样了呢?
子默并不快乐。他的“痛快”,也像那烟火,烧完了就没有了。接下来要面对的,竟是 整个画会的指责,和子璇强烈又悲愤的痛骂:“你买了他的画,你又烧了他的画!你故意造 成他画展的成功,让他活在狂喜里,你再烧了他的画,让他从狂喜中一下子跌进狂悲里!你 策划这件事,执行这件事……你让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了身,才 会做这么狠毒的事!”“对怂我是被鬼附了身,那个鬼就是梅若鸿!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同情 若鸿,那是因为他被击倒了,变脆弱了,可怜了!你们不要忘了,‘一个可怜的人,必有其 可恶之处’!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恶,又怎会逼得我要用这么严重的手段来报复他!”子默大 声辩解着。“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杀他,”陆秀山嚷着:“就是不能烧他的画!我们都 是画画的,都是敝帚自珍、爱画成痴的人,这样做,比要他的命还严重!”
“若鸿有再多的不是,有什么过节,也要坦荡荡来面对。”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 们的榜样,我们的大哥呀!我们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这么绝情、冷血,而又阴险的 事呢?”“你真是烧他的画也不要紧,”钟舒奇吼:“你就到水云间去烧!怎么可以到杜家 去烧!怎么可以在杜家亲友面前去烧!你要梅若鸿以后怎样做人,怎样面对杜家的老老少 少……你一丝丝尊严都不给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子默骂得体无完肤。子默终于站起身来,愤愤的一挥手:“是! 我不给他留余地,我不给他留面子怂我用最狠毒的手段来报复他!你们别忘了,他曾经是我 的兄弟呀!我爱惜他更胜于爱我自己!是怎样的仇恨才会策使我做这件事?那绝不是我一个 人的仇恨可以办得到的!”他瞪着子璇:“那是梅若鸿,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们四个人 联手创作出来的作品!里面也有你的笔迹,你赖也赖不掉!”他顿了顿,用更有力的声音 问:“难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
“恨是一回事,报复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你那么高贵!那么宽容!”子默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怂”“请问,你这个君 子,是不是很快乐、很满足了呢?”
子默没有回答。子璇叹了口长气。忽然间,悲从中来。
“子默,”她悲切的说:“我们怎会变成这样?不是没多久以前,我们还一起游湖,吃 烤肉,纵酒狂欢,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她这样一说,子默蓦然间泄了气,旧时往 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闭了闭眼。全画会的人,都默不作声,一种凄凉的气氛,就这样慢 慢的笼罩了烟雨楼。
几天后,芊芊来到烟雨楼。
她当着子璇的面,当着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两百块钱,重重的摔在 桌上。
“这两百块钱还给你!”
子默大大的震动了一下,面对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与不忍。“画我买了,钱是他该 得的!”他说。
“若鸿这一生,过得乱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债,但他过得很真实! 他不会计算人,也不会勾心斗角!他的画,只卖给真心的人,不卖给‘假(贾)先生’!” 她正气凛然的说,眼中闪闪发光。“这个钱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满了卑鄙的细菌,我和若 鸿,根本不屑于碰它!我们就是必须去讨饭,也不会用这个钱!”
子默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一屋子的人都静悄悄。
“另外我还特别要告诉你,你那把火烧掉了画,烧掉了友谊,烧掉了若鸿的自信,也烧 掉了我爹对若鸿的信心,和对我们的承诺!”她点点头,郑重的说下去:“是的,他又否决 了若鸿,认为我跟着若鸿,只会受苦难,要我及早回头,悬崖勒马!所以,想重新争取他的 承认,已经大不可能!你瞧,你这把火,烧掉的东西还真多,你该额手称庆,你真的达到目 的了!”子默静静的看着芊芊,无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这把火也烧出了我的决心,我决心马上要嫁给若鸿了!”她转向大 家。“婚礼就在明天举行!地点就在水云间!舒奇、秀山、致文、叶鸣、子璇、玉农,我诚 挚的邀请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因为没有双方父母的祝福,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亲友来参 加。我们的婚礼,是天为证,水为媒,假若你们来了,我们就会‘很热闹’了!”
大家都惊愕了,感动了,每人脸上,都浮现了惊喜交集、激动万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 脸上,都看到了毅然决然,一往情深的坚定。钟舒奇迈前一步,第一个开口:“好极了!我一定来参加婚礼!不能只让天地为证,我要做你们的证婚人,免得将来有 人提异议!”
“对抖抖!”谷玉农居然也接了口:“这婚姻大事,不管结婚离婚,只要有这一奇三怪 作见证,就赖都赖不掉了!”
钟舒奇对谷玉农一瞪眼。
“你以为他们还会毁婚赖帐吗?我只是预防杜伯父不承认,而且,有人证婚,也正式一 点!”
“那么,我当男方介绍人!”陆秀山说。
“那么,我就当女方介绍人!”沈致文说。“我当男傧相!”叶鸣说。
“那么,我就是女傧相了!”子璇欢声说。
“那么,我当什么?我当什么?”谷玉农问:“你们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当一个什 么……对了!主婚人,我可以当主婚人吗?”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说:“主婚人是他们自己,你当不了。但是,你可以当司仪,赶快去把结婚礼节,弄弄清 楚!”她拍了拍手,兴高采烈的说:“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礼,大家都去准备 一下,婚礼上该有的东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过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绽放了一脸的 笑:“你的新娘礼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纱的洋装,正好改了给你做新娘装!你会 是一个最美丽的新娘,等着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吗?”谷玉农问。
大家兴奋的讨论起来了,抓着芊芊,问长问短。这个有建议,那个有主张,一时间,满 屋子的人声笑声,好不热闹。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墙角,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不禁 想起,若鸿常说的两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于是,这天早上,在水云间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鸿,举行了他们别开生面的结婚典 礼。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农、子璇就都来了。他们把整个水云间,贴满了大红的“喜” 字,把床上破旧的棉被,全换上了新的。把那顶旧蚊帐,换成了大红的新蚊帐。把墙上的字 画,换上大家写的吉祥话。子璇给芊芊穿上了她准备的白纱礼服,又用玫瑰花给她做了顶花 冠。钟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装来,强迫若鸿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对新人,被众人这 样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谷玉农在篱笆院上,挂了十几串鞭炮。叶鸣、沈致文早已把一张桌子,铺上了红布,放 在西湖之畔。桌上,摊着结婚证书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绪,子璇扶着芊芊,叶鸣陪着若 鸿,站在篱笆院的一角,谷玉农大声朗诵:“结婚典礼开始!鸣炮!”
陆秀山、沈致文、钟舒奇全跑去点爆竹。鞭炮齐燃,一阵霹雳啪啦,响彻云霄。十几串 鞭炮纷纷响起,此起彼落,真是热闹极了。“奏乐!”谷玉农再喊。
众人一阵混乱,原来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叶鸣、沈致文、钟舒奇、陆秀山、谷玉农全奔 到篱笆院外面去,原来他们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型乐队,有的吹喇叭,有的击鼓,有的敲 锣,有的吹唢呐,有的摇铃……奏着结婚进行曲,走到那铺着红布的桌边。谷玉农放下乐 器,继续充当司仪:“证婚人就位!”钟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绍人就位!”陆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带新郎就位!”
子璇搀着芊芊,叶鸣忙去搀着若鸿,慢慢的走到红桌子的前方。“证婚人朗读结婚证 书!”
钟舒奇拿起桌上的证书,以充满感情的声调,清晰的、有力的、郑重的念了出来:“秋 风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潋滟,梅若鸿与杜芊芊,谨于西湖之畔,水云之间,举 行结婚典礼!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缘,教我俩相识相知复相爱,愿共效于飞,缔结连 理。而今而后,苦乐与共,祸福相偎,扶持以终老,相守到白头!在此谨以天地为凭,日月 为鉴,并有钟舒奇、沈致文、叶鸣、陆秀山、谷玉农,汪子璇等人在场见证!”
钟舒奇念完,众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声。芊芊和若鸿相对凝视,恍在梦中。“证婚人用 印!”谷玉农继续喊。
每个人都上前去,慎重的盖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鸿也盖了章。
“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
一对新人照做无误。“新郎新娘谢证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介绍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男女傧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乐队一鞠躬!”
“礼成!鸣炮!”证婚人、介绍人、傧相都跑去点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聋的响了起 来。“奏乐!”证婚人、介绍人、傧相一阵忙乱,再奔去充当吹鼓手。呜哩呜哩啦啦,呜哩 呜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声中,喜乐声中,芊芊和若鸿被簇拥着,送进了那间“水云 间”。远远的,子默一个人站在西湖岸边,看着这一幕。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寥落,看着看 着,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泪。
水云间 17芊芊和若鸿,就这样在西湖之畔、水云之间,完成了他们的婚礼,开始了他们的夫妻生 活。这个“婚礼”,使杜世全的愤怒,高涨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再也没有想到,芊芊会用 这样“儿戏”的方式,来处理她的终身大事。当芊芊和若鸿去禀告他这一切的时候,他咆哮 着说:“不承认!我绝不承认你们这个婚礼!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认,永远都不 可能承认!”
“爹!”芊芊诚诚恳恳,真真切切的说:“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已经是若鸿的妻 子,这是铁的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我已经满二十岁,有选择婚姻的自由。若鸿是我的丈 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样!你承认,我可以同时拥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 人了。你不承认,我就只有丈夫,没有父母!”杜世全瞪着芊芊,那么震动,那么痛心,那 么生气,那么受伤,他一把握住芊芊的双臂,摇着她,大喊着:“你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悟?你为什么完全不能体念一个做父亲的心?自从你和这个男人 恋爱以后,我为你们提过多少心?扛过多少责任?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我并不是不接受他, 我努力要接受他,给他安排工作,给他开画展……我尽了我的全力!但是,他这个人,注定 要带给人痛苦,注定要带给人悲剧!我看透了!他已经不可救药,而你,却千方百计,往这 个火坑里跳!啊……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并不是盲目的在阻碍你的婚姻,我实在是要 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执的说:“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 不管跟着若鸿,是怎样的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请你以一颗宽宏的心,来接受我们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着大门:“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滚!我当作没有你这 个女儿!滚……”
“不!”意莲惨叫着:“世全,你不要女儿,我还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儿呀!”她抓 着杜世全,哀求着,哭着:“接受了他们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开了意 莲:“从今以后,不许接济他们,不许帮助他们,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谁要是私下去帮 助了他们,谁就离开杜家,再也别回来!”
“伯父!”若鸿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会让芊芊饿死!跟 着我,或者没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是不会缺少的!”
“好极了!那么,带着你们的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杜世 全愤然说。
芊芊对杜世全和意莲跪了下去,“咚哌哌”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从来不知道 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临这样残酷的抉择!我必须告诉你们,今天我选择了爱情,并 非舍弃了爹娘!在我心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们!当你们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气了,你们知 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来,挽着若鸿,毅然决然的大步而 去。把泣不成声的意莲,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连连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后了。回到水 云间,芊芊已不再有泪。她以无比的坚强,和充满了信心的眼光,热烈的看着若鸿说:“我们大风大浪的恋受,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要从云端落到地面,脚踏实地的过 日子!让我告诉你,你的责任就是画画!我不要你分一点点心,来担忧养家活口这些事情。 目前,我还有一些小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