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宝珠安顿好后,吴老板又悄悄地到村长家看了看,汇报了些近来宝珠的情况。并提醒村长,像宝珠这类闲汉,要不,是让媳妇管着;要不,就是分几分田,让土地捆住他。人哪,天生是个贱骨头,无事就要生非。古人早就看透了人的心。一个农民,眼见的就是春种秋收,盖房修屋,娶妻生子,这才活得有了个劲。现在倒好,脱缰跑野马,哪有不伤人的时候?有了地,不怕他不干。公粮要交吧?税要交吧?这个税,那个税,税得他连觉也睡不踏实!你信不信?再说了,你是村长,谁不怕你?你在这姚村跺一脚地动山摇!他不交,你就有理由捏弄他。公家的事,怎说怎有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村长也觉得吴大胖子说得有道理。人民公社那会儿,城是城,乡是乡,一清二楚。你是个当农民的,跑到哪儿也是农民。让你跑你也跑不出去。这会自由多了。土地承包了,还三十年不变,都觉得谁也管不了谁了,都想做老大了,都想由着性子来了。哼!若不在这土地上做做文章,他们还不知道这村长的厉害哩。!
于是村长笑道:“老吴开了两年饭店长见识了啊。这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吴大胖子笑道:“有你村长多年的栽培,我吴大胖子还能不学个三招两式。你看这时世变得多快,没有两下子怎么招架?”
村长道:“听说再过两年,国家连皇粮都不收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大胖子想了想,说:“我看——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想想啊,历朝历代,三皇五帝,哪个不是靠收皇粮建朝立国的?收皇粮,那正好说明农民的重要;不收你的皇粮了,那就说明国家另有道道了,你不重要了,要靠边站了,要成了弃儿了。你当村长的份量自然也就轻了。不好,不好。这不是好事。成了边缘人物了,还有什么劲道?!不好,不好!”
村长说:“那就把地全卖了,盖工厂!”
“卖了地,人靠什么活?你当咱中国农民少,像美国似的。卖地可不行,有这几分地,人就能活。我看国家的意思也是叫农民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你当村长最好还是多为老百姓想想好。现在不是有句时兴的话,叫与时俱进吗?这话说得好。我体会这‘时’就是潮流。潮流有前潮,有回潮。你还得与前潮同进。”
村长想了想,对吴大胖子说:“这是中央的事,咱管不了它。对村里的事,你要多留个心眼,多听着点,群众中有什么反映,有什么动向,有什么风言风语,你要多给我透透信。当然啦,你有什么好主意,好办法,也多提提!”
吴大胖子听了村长的话很高兴,想了想,说:“村长,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就是……就是……”吴大胖子“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没有敢说出下文。
村长说:“讲!这儿又没有外人。”
吴大胖子走动着把里外看了看,说:“你老婆不在?”
“不在,说吧!”
“村长,我可是为你好啊,说出来你别见怪!”
“说吧,不见怪!”
“就是……就是……”
村长不耐烦了,“你看你,这儿又没有外人!”
吴大胖子抖抖胆:“我说,潘英那小娘子……”吴大胖子发现村长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起来,赶忙打住。
村长低着头:“你讲,你讲。没关系。”
“好。我讲。潘英那小娘子长得是可人,可她是军婚,其他人怎样她,不好说。你是村长,却不可在这方面造次。法比天大!我发现宝珠这些天还在嘟囔这些事,看来这一根筋绷得还紧哩,小心为妙!村长,算我说话不好听啊,你要是想这方面的事,”说着,吴大胖子就压低了声音,嘴贴近村长的耳朵上,强忍着笑,叽咕了半天。说得村长心花怒放,连连说:“好好好,算我没有看走眼。要是这样,你那风雅饭店再装璜装璜,扩大点业务!资金好说。”
吴大胖子拍着自己的胖肚子说:“我想我这也是与时俱进吧?哈哈。城里的干部们现在都有好几个‘基本不动’了。你是干部,也该占他两个‘基本不动’嘛。村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咱姚村的人谁敢小看你?”
村长说:“对对,占它两个!”
听着门响,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吴大胖子要走。村长大声说:“你把他给我盯紧!想什么办法都成。这棵刺又臭又硬!——唉,我这个村长难当哪。顺得姑来失嫂意,总有人有意见。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他们去吧。”
吴大胖子听出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刚从门外进来的村长媳妇听的,便兴冲冲走出来,直奔风雅饭店而去。
第四章 谁亮谁就是太阳(1)
借着酒劲,宝珠沉沉地睡了一天。醒来觉得无事可做,便绕着饭店前后看了两遍,只感到浑身无力,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风雅饭店经过两年的风吹雨淋,早已失去先前的鲜亮,象个黄脸老太婆似的,哪里还有什么风雅味?到处是破破烂烂,到处是油迹斑斑。吴大胖子那个斜眼闺女,屁股更加肥大,眼更斜,人也更丑了,却学得娇声娇气起来:“宝珠哥,你越住(教育所)越帅了啊,看上去都没土味了。”
宝珠听得有些恶心,说:“咳咳,你可别这样称呼啊!咱们两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什么哥不哥的?我听着肉麻。我土不土,帅不帅,也不关你什么事。”宝珠心里说:“我要交结上你这个妹,还丢份哩!别看我宝珠是光棍,不对口的腥味,我还不想不沾哩!”于是走开!只听得那丑女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东西!”
宝珠想笑,却没笑出声来。心想,无论这胖闺女多恶心,吴老板对咱还是不错的,“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吴老板既然花了大钱,从局子里把自己接出来,这件事给局子里的人印象很好。这本身也说明咱宝珠还有人缘。肯定也给宝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丽留下了好印象。
真的,出得局子好几天了,宝珠的脑子里还全是小丽的影像,小丽的笑脸,小丽的举止言谈,小丽的才华,小丽的夸奖,使得宝珠的心老是激动不已!活了三十多岁了,好多人骂过宝珠,宝珠从不往心里搁;也有好多人夸过宝珠,但从没有人像小丽那样夸的宝珠起性情,起思想!在小丽的夸奖中,宝珠觉得他活得很像个人了。是的,三十多年了,宝珠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思想。有时他想,这是不是小丽的故意奉承或故意捉弄,这会儿的女孩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只要她有所求。但宝珠是个被逮进去的人,无家无室,无亲无靠,甚至连一寸土地也没有,她奉承他干什么?也不像捉弄。捉弄人的人,往往要带很多恶意,静下来一想,就能理出头绪来。没有。他想了半个月了,小丽是真心夸奖他!你想想啊,宝珠可以翻她桌子上的书,听她大声地念诗,听她给他唱歌,我若是个令她讨厌的人,一个女孩子是绝不这样做的。当然她可以指使他,说:“宝珠,打水去。”宝珠可以屁颠屁颠地去打水,绝对没有怨言,宝珠巴不得呢。
有一日小丽说:“宝珠,去邮局给我寄封信去。”宝珠说:“行!”宝珠刚答应完,小丽就笑了,说:“不行,不行。我忘了李队的戒言,说这个院子你可以随便跑,就是不能出去。”宝珠也笑了说:“我也忘了我是个犯事的人了。罢罢。”于是宝珠唱道:
恨上来——
骂法海不如禽兽
害的我一无有亲哪
二还无有故
无亲无故孤苦伶仃
让我哪里去奔投,去奔投
小丽笑了说:“宝珠,你真是个不简单的人哟,这梆子都唱得那么好。”宝珠说:“这没有什么,我们村的人都会唱两句。”小丽看着宝珠得意的样子,不无惋惜地说:“你呀,可惜的就是没有多念几天书!”
宝珠有点急啦,说:“念过,我念过。怎么能没有念过书呢!我是不知道念到几年级了,后来和同学打了一架,老师就把我开除了。以后,我就不想念了!”
“可惜!”
“那有什么可惜的,不念就不念呗。我可看了好多闲书哩。”
小丽说:“你性情中和,品质也好;脑子聪明,人也灵活勤快,身上还有些艺术细胞。应该是个人才的。”小丽的话,让宝珠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宝珠大为感动,却说:“可我什么坏事都干过呀。偷鸡、摸狗,还打过架。欺负过一个卖芝麻糖的老头。还烧过一个女孩的小辫子。现在真后悔,真后悔。”
小丽笑着说:“你这不卑不亢的心态,敢做敢为的品质,都是做人做事的好素质。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宝珠心里顿觉得像春天似的温暖。于是就更加得意起来,说:“那当然了。咱怕什么?一个农民,还是个没地的!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怕谁?咱谁也不怕!”
小丽告诫宝珠说:“做人也不能什么都不怕。该怕的地方也得怕着些。你要知道,人的所有的错误,都是在绝对正确的信念下铸就的。”小丽停了停,又说,“作为朋友,宝珠啊,我也想提醒你一句,这次出去,千万别再进来了啊。这里不是什么名誉的地方!进来得多了,就不成样子了。这次出去,托人找个媳妇,好好地成家过日子。这会儿的政策好,种几亩地,有吃有穿,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一种活法。父辈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咱做不得大事情,还求不得其次吗?平平常常也是福。没有地,不妨到城里去闯闯。如今城市,既是生活的陷阱,也是托升你的平台。但你要懂得它的游戏规则,不能愣头愣脑地乱撞!如今的城市已成为陌生人的集聚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能容得下,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宝珠深为感动,眼圈有些热热的。觉得小丽的话句句都该听——爹娘老子没这样对他说过,当干部们的也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要不说念过书和没有念过书的人不一样哩。
小丽见宝珠眼圈有些红润,便安慰宝珠说:“你念过书,更好;没念过也不必自悲。社会就是个大课堂。汉武帝刘邦就不识字,办了好多识字人办不了的大事!我这样给你讲吧,过去咱们选干部,选村长,选英模,评先进,总离不开资历呀,资格呀,什么政治资本呀,等等……”
宝珠插嘴道:“对,对,对,你可真是说对了——前几年,刚联产承包时,我干得真是卖劲,谁也没有我种的地好。我想我那一年肯定当模范了。谁知道,他们说我年轻,嘴上没毛,说话不牢。让满贵当了;以后嘴上有毛了,他们也不选我了。满贵当队长,在人民公社那年头,红得都发紫了。我就不服气他!可人家说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奶奶的,最后还不服不行哩!你说这叫什么事?!”
小丽笑了,说:“那时侯,是谁升起来,谁才是太阳。现在的时代可是不一样了。现在,重要的不是资历和资本,而是智力及对机遇的把握——谁亮,谁就是太阳——懂不懂我说的意思?”
宝珠说:“懂。你说的话句句在理,我哪能不懂呢。我全记下了。我脑子好,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忘不了!晚上睡下我还要复习好几遍哩。”
小丽笑宝珠那种激动的样子,说:“我知道你的脑子好。可是,要亮,这就需抓住机遇,敢做敢为!重要的要看准!这很重要!”
宝珠说:“那是。”
什么叫“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小丽这一讲,宝珠觉得一颗太阳正在自己心里亮着哩!宝珠连着两个晚上睡不着,想小丽的话!所以,那天,当他走出李队的办公室门时,忽然诗情大发,想吼两声,就想起了小丽念的那两句诗来!可笑那个李队呀,说我念革命烈士诗抄,还满生气的!喏喏!比起小丽来,你李队就是个大老粗!不就会句“妈拉个巴子,给我抓起来”嘛!哼,国家干部还悄悄养了个小情人!喏喏,宝珠真有些看不起他了——虽然,他是抓人的人。但宝珠觉得抓人的人不见得像个人,被人抓的人也不见得不是人!宝珠被他们抓了两次。第一次那绝对是错的。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第二次虽然也有美人的份,但大部分是为大伙热闹,拿他们的录音机也是堵气,穷急了的意思。总之,一次比一次有进步嘛。如果第三次再犯事,不不,没有第三次了。我瞎想什么!小丽说了,蹲局子那本不是什么名誉的地方,进的次数多了就不成人样了。真的,再怎样落魄也不能让那个“妈拉个巴子”抓进去了。
第四章 谁亮谁就是太阳(2)
两天多了,宝珠想着往事,一会激动,一会沮丧。沮丧得他不知现在该干什么好了。宝珠怕辜负小丽的期望,对不起人家,日后不好再见面。而现在宝珠是天天想见到小丽,天天不敢去见小丽。
宝珠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见吴老板忙得满头大汗,于心不忍,就主动地挑了几担水,拎着扫帚把饭店的前前后后扫了扫,把堆放的垃圾清理了清理,洒了些水,就觉得周围清爽了许多,心绪也就好了许多!
一日,吴大胖子见宝珠又站在门外发呆,就说:“蹲了两天小房子,玩起深沉来了啊。”
宝珠笑笑说:“什么深沉!刚才我见好几辆小轿车往咱们村里去了。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吴大胖子说:“不可能吧,咱们村除了光棍多,好象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出路就这一条。是你们年轻,不记事呀。当年的上党战役,八路军攻下潞安府后,史泽波领兵向安泽沁水方向逃窜,被堵在桃花岭,久突不下,一部分慌不择路,逃进咱姚村,像装进口袋,被咱村的民兵堵住一顿好打。二丑他爷爷是队长,那可真叫一条硬汉!一个人准砍死二十几个敌人。全身到处是窟窿眼,血都流干了。那才叫个惨烈呀。追他是英雄,那就是英雄!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在文化大革命时被人整死了。你说惨不惨?二丑他妈生下二丑,把他丢给了奶奶,改嫁了。我算了算,那老太太,今年也该有八十多了吧。”
宝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说:“我是问咱们村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谁问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吴大胖子突然来了兴致说:“这可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啊!我说的这事可是国家大事,不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说,你能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说实话哩,过去,也就是打日本、打国民党那会儿,咱姚村可是出名哩。抬担架,送公粮,打鬼子,支前线,场场都跑在前边,你爹那会都是支前模范哩。你不知道吧?”
宝珠听说有父亲的事,来了兴趣,说:“唿,我爹还有这点光芒哩?我只道他就是个大懒鬼!讲讲讲!我还真想听听!”
吴大胖子的脸上闪着光辉,说:“那年代,咳,姚村的年轻人,火爆着呢!姑娘们听说是抗敌英雄,支前模范,抢着嫁!连那个瘸腿二赖子都娶了个漂亮媳妇,沾了光哩!就我笨,天生笨人。可我那会儿也是儿童团副小队长呀!站岗,放哨,抓特务,送鸡毛信,火着呢。一听说是保卫群众,保卫群众的利益,连命都敢搭上,现在的干部,嘁!咱谁也不怕他!一句话,咱有老本。咱怕谁?唉——说起来心里真难受哪。打仗那会儿,男人死得多,倒不显得有什么。不打仗了,人一茬一茬地冒出来了。虽说是穷山恶水,倒是养人。没过几年,全村就攒下十几条光棍!你说愁人不愁人?前几年土地承包、权力下放,村里人欢马叫的,有了活气,只说好日子来了,谁知道是哪里又出了毛病,左折腾右折腾,就是跳不上那个台。我细看了几年,还是干部的问题。别看那些当干部的整日忙忽忽的,东奔西跑,其实也是忙自己的事。都闷着头钻营发财,有多少人管老百姓的死活?十几年了,咱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