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姬仰起脸,她不想宋慈看见她流泪,所以拼命忍着。可是一滴晶莹的泪还是无声地落了下来。那泪落在了宋慈平静的心湖上,惹得他的心湖荡起了几道涟漪,微痒微疼。
夜里,兰姬独自一人睡在船尾的床上,而宋慈和汤喆睡在船舱里。
透过船舱口,可以看见如白莲花一样洁净的月亮,正照着黑沉沉的江心。
兰姬穿上黑色的软缎跳舞鞋,黑色的绸缎裙子,正在翩翩起舞。她仰头,抬右腿,左脚尖着地,她优雅地、轻盈地旋转着,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她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听到裙裾的细碎响声,听到自己的头发与空气交织发出的丝丝声。她旋转着,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从一个人的怀里,再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知道她在寻找的是哪一只手,那一只手终于出现了,细长,瘦削,略为粗糙,带着海的咸味。她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要停下来,可是,她停不下来了,她的身子还在旋转,旋转,脚步正在朝下一个舞伴靠拢。她回头,左名扬已消失在人群中,她高声地喊起来:“左名扬!”
“兰姬?”有人拼命地摇她。
兰姬睁开眼,用手捂住胸部,大口地喘气,长发都汗湿了。幽暗中,她看到宋慈的眼睛,黑亮,明净。这才醒悟过来,是梦!这一切只是梦!她略为放松下来。幸好只是梦。
宋慈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来咕咕地喝了一气,才又躺下来。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呢?明天一定要回去了。不然,左名扬会被谷玉迷住了。兰姬睡了过去,恍惚中,宋慈为她搭上一条毯子。
宋慈再也无法入睡,他躺在甲板上,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晶莹透明的星子像细小的西米。整个银河就像一锅煮沸的西米露。天空就像一个灰蓝的倒扣的碗,盛满无数闪亮晶莹如西米的星子,正倾泻下来。
三天后的黄昏,苏醒和梁孜琪在街上看到兰姬,她们惊异地发现,兰姬坐在宋慈的摩托车后面。她没有戴头盔,一头浓密的长发随风飞舞。而且,她的双手将宋慈拦腰抱住,脸贴在他的背上。兰姬并没有看见她们。
苏醒不知站了多久,只听见梁孜琪在对她喊:“喂,你的冰激凌全化了!”
其实化了的不单是冰激凌,还有苏醒的心,因为震惊和酸涩,也因为担心和无措。
“刚才真是兰姬吗?”苏醒揉揉眼睛问梁孜琪。
梁孜琪望着苏醒:“你恨她吗?”
苏醒突然惊觉,原来梁孜琪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浅薄幼稚,她深切地懂得苏醒的内心,也许是梁孜琪太细心,也许是苏醒掩饰得还不够好。
可是,苏醒还自以为她已藏得很好了,把自己的内心藏到无人企及的角落了。
“她要大开艳帜了。”梁孜琪很沉静地说。
苏醒望了她一眼,不知她所指为何。
“鱼玄机对李亿彻底失望之后,以诗会友,从此大开艳帜。兰姬不见得有多喜欢宋慈,宋慈不过是她向那个人,还有向世界宣战的一个鼓声罢了。”
“你嫉妒兰姬?”苏醒惊诧地发现梁孜琪眼里的醋意和刻薄。
梁孜琪已不再是那个只看童话的小姑娘,她已长大。
“难道你不嫉妒?”梁孜琪反问。
苏醒沉默不语。是的,其实这段友谊里根本就有嫉妒。只是苏醒不愿承认罢了。她嫉妒梁孜琪的小康之家,嫉妒兰姬早熟的美丽,也嫉妒兰姬与生俱来的神秘的魅惑气质,她甚至嫉妒兰姬有过那么一份深沉的爱。
要很久以后,她们才会明白,所谓友情,那是由五分欣赏、三分关爱,还有两分微妙的嫉妒所组成的。但是如果嫉妒超过五分,那就不是友人,而是敌人了。
“为什么现在的男生不喜欢清纯的女生,而喜欢妖媚的女生?”梁孜琪很不甘心地说。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别灰心。”苏醒反过来还要安慰她。
“可是,一直是萝卜比较受青睐啊。”梁孜琪叹息。
苏醒忍不住笑了,兰姬不是萝卜,也非白菜,人家根本就不是蔬菜类。
当宋慈将兰姬送到左宅门前时,左名扬听到摩托车声走出来,兰姬刚好从宋慈的车上下来,但是手还抓着宋慈的衣服下摆。
宋慈抬头看见了传说中的左名扬。他身材修长,穿着黑色的绸衣绸裤,居然是对襟布扣,戴无框眼镜,短发,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儒雅又像是沧桑,感觉像是一个大家族的子弟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一样。天生的慵懒和奢华虽经岁月的漂洗,依然在他身上不经意地若隐若现。他表情淡定,可是宋慈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经意的、莫名的冷淡和戒备。
“兰姬,这是怎么回事?”左名扬眉心皱成浅浅的“川”字。
“不需要我介绍吧?本市三大家族之一 ——宋家的公子,你不是曾写信让我跟他好好相处吗?”兰姬盯着他的眼睛很平静地说,但是眼里有倏然而过的挑衅和窥探。
左名扬沉默地注视着兰姬。
宋慈自觉不便久留,他向兰姬挥挥手离去。兰姬看也不看左名扬,直直地朝院子里走去。
“兰姬,你在向我示威吗?”左名扬沉声问。
“奇怪了,你凭什么以为我是在向你示威?你凭什么怀疑我不是真心爱他?”兰姬冷笑。
“我不管。你还不够十八岁,我还是你的监护人,我有权利管这事。”左名扬失去一贯的沉着,变得有点孩子气。
“那么,我就等到满十八岁那天,再搬出去跟他同居好了。”兰姬轻飘飘地又抛出一颗炸弹。
左名扬没在家吃晚饭就出去了,兰姬却坐在餐桌边,倔强地喝了一大碗汤,还吃了一大碗饭,谷玉静静地看着兰姬不说话。
“你也休想劝我,我不想做任何交待。”兰姬盯着盘子里的菜说,她并不看谷玉。
“兰姬,如果你心里有气,记住,你可以把别人当作报复和发泄的工具。但是,不要拿自己当工具和牺牲品。”谷玉说。
“我明白了。”兰姬瞟她一眼,冷笑着说,“你不就是叫我去玩弄别人,而不要被别人玩弄吗?你不就是叫我去伤害别人,而不要伤害自己吗?”
夜里,兰姬一直彻耳倾听楼下的声音。大约十二点,左名扬才回来,而且,分明喝了酒,在院门外,很大声地唱着歌:
你曾经对我说
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
但永远是什么
……
现在你说的话
都只是你的勇气
……
那一定是左名扬年轻时的歌,一般来说,一首歌在人的心里徘徊不去,一定是代表了某段心情,或某个故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左名扬可认得自己的母亲?或者他年轻时是否爱过母亲?那母亲和父亲又是怎么样的故事?兰姬突然想到,不能惹恼左名扬,更不能气死了他,因为还有很多秘密左名扬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深夜里,谷玉为左名扬熬了醒酒的汤,一边喂一边听左名扬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真的已长大了。”他叹息。
“你是说,她越来越像她妈妈了,是吗?”谷玉微笑着。
左名扬警觉地看了看谷玉的脸色,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像海棉般的睡意很快就将他的意识吸走了。他睡去之前,唯一的残存意识告诉他:明天必须找那小子的家长来谈谈了。
第二天,谷玉刚刚一开院门,就只见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看见谷玉出现,车窗慢慢摇下去。后排座上是一个气度不凡的黑衣女人,三十多岁,轮廓分明的脸如雕塑一样冷而硬,但不得不承认她是美的,虽然她的美是冷硬如冰,沉滞如蜡,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品味:左耳坠是一粒白珍珠,右耳坠是一粒塔希提黑珍珠。
据谷玉所知,塔希提黑珍珠产自澳大利亚和南美洲之间的南太平洋珊瑚岛屿上,非常稀有珍贵。历来各国皇家贵族都喜欢佩戴嵌有黑珍珠的首饰,这使它享有“皇后之珠”的美誉。美国总统夫人访华时,就戴过塔希提黑珍珠黑白珍珠耳坠和项链。
白珍珠温润妩媚,黑珍珠清冷神秘,这体现了珠宝主人的复杂而独特的性格。现在珠宝的主人正用冷若冰霜,并且神秘莫测的眼光打量她。
谷玉也不说话,只是神色淡然地迎接她的目光。
车前门开了,同样气度不凡的司机走下车来,神情庄重地交一封信给谷玉:“请交左名扬先生。”
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远了,谷玉穿过院子,若有所思地向楼上走去。
左名扬刚刚醒来,他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叹息一声:“哎,茉莉花开了。”但是,叹息里充满愉快和满足。
谷玉把信递给他,他抽出并未封口的信来,刚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微微一怔,就腾地一下坐起来,然后下床去了洗手间。
一刻钟之后,“我需要出去一趟。”左名扬从洗手间出来时说。
谷玉只是走过去理理他的衣领,亲了一下他还湿润的下巴,温婉地笑问:“我还有多少个对手?”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以后,我会告诉你。”左名扬亲了一下她的头发,又加一句,“如果兰姬醒了,叫她别出去。”他说完转身下楼走了。
谷玉站在二楼的窗口,看见左名扬步伐略微沉重地穿过花香四溢的院子,他低着头,甚至没有去看路边的茉莉花。他在想什么呢?这个男人,自从他们在新加坡相遇,她就被他深深吸引,可是她总感觉他的心里有个黑洞,是X光也照不透的黑洞。
江边,上善若水茶吧。
茶吧是一艘退役的军舰改装而成的,就停在江边,迷彩的外表,内里的装修温馨,古朴自然,加之可以享受江风的吹拂,这里成了很多人幽会或清谈的地方。
今年暑假,苏醒一直在这里打工。
刚一上班,她就看见左名扬推门进来。可是左名扬并没有看见穿上工作服的她,径直走过苏醒的身边,上楼去了。
左名扬到了顶层的VIP房,推门进去,屋子是韩式布置,光洁的褐色柚木地板,屋中间只有一张矮几,茶几两侧各放着两只白色的藤垫,屋角有熏香灯。
屋内茶香缭绕,一片静默,只见身穿黑衣的宋夫人面对门而坐,垂下眼睛,好像在沉思。
左名扬略为一震,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缓缓地走过去在藤垫上坐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细木格窗棂投在宋夫人的脸上,她抬头看左名扬一眼,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掩饰,然后又恢复了冷漠和从容。
“兰姬就是当年那个丫头,对吗?”宋夫人抿一口茶,问道。
左名扬凝视着手中的有手绘竹子图案的细瓷杯,沉默着,眉头又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如果你不想兰姬受伤害,你最好带她离开此地。”宋夫人明显带着威胁。
“等她满十八岁,我将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世,也将送她出国读书。”左名扬很恼怒。
“如果这两年出了事怎么办?”宋夫人冷淡而且尖酸的语气。
“出什么事,你指什么?”左名扬眉间的“川”字越来越深。
“你说呢?她的出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宋夫人刚一说完,左名扬就将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毕竟她跟你先生也是有关联的……”左名扬突然感到难以说下去。
“你说什么?”宋夫人反倒惊呆了,显然这个说法对她太突然了。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你也不想接受,但是,兰姬和宋慈迟早都应该相认的……”
宋夫人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好半天才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可不可以带着兰姬远离此地?”宋夫人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带点儿哀求地说。
“你想兰姬永远消失?上次广告栏里贴的照片,是不是你干的?你想就此开除兰姬?”左名扬突然反问。
“真好笑,我要想开除一个人还不容易?犯得着费那么大劲吗?”
“那好吧,我们都好自为之吧。”左名扬起身离去。
左名扬刚一拉开推拉式木门,走廊里就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醒一直跑进洗手间的格子间,心还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的头发被江风吹乱了,脸也红了,心里更是慌作一团。她慌乱不单单是因为第一次偷听人家的谈话。更重要的是,她所听到的谈话内容。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宋夫人和左名扬的对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毕竟她跟你先生也是有关联的……”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你也不想接受,但是,兰姬和宋慈迟早都应该相认的……”
苏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斗争得厉害。
这是什么意思?这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是……
难道……不是吗?这再明显不过了。
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或暗示兰姬?
她回想起兰姬坐在宋慈摩托车上的情景,她双手抱住宋慈的腰,长发飞扬。如果他们真心相爱了怎么办?那将来会多么痛苦?
但是,万一是我听错了呢?或者理解错了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江风浩浩,像无数小手在拍打洗手间的木制百叶窗,苏醒的心里也像有无数只小手在叩问。
虎耳草冰吧。
“不是要打工吗?怎么有空出来请我吃冰激凌?”梁孜琪歪着脸问苏醒。
“怎么又是我请?是你请我呀!”苏醒故意尖叫着反驳。
“因为你有赚钱嘛……你……怎么啦?有心事?”梁孜琪突然探究地望着苏醒的脸,只见苏醒失去了她一贯的从容。
“这个……呃……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爱的人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会怎么办?”
“哈哈,我是独生女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万一是你爸曾捐过的精子……或者……你爸跟别的女人……”
“唉,如果生活能像电视剧那样多姿多彩就好喽。”
苏醒很想说,你还不够精彩呀,今年都暗恋两次了。可是,她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喂,苏醒,我们去找兰姬玩吧。顺便问问,她怎么跟宋慈进展这么快?”
“让我想想吧。”苏醒说完又拼命地吸奶昔,眼睛望着前方,人处于半放空状态。
“我要回家了。”苏醒说完起身走了,丢下梁孜琪一个人发愣。
苏醒是想回家睡一觉的,可是路过图书馆时,她抬脚就走了进去。
她出示借书证,然后进了报纸收藏室。她找到十六年前的那一个报架。
先查日报,再查晚报,然后查妇女报。
十六年前的11月18日《女报》新闻版上有一个简讯引起了苏醒的注意:
大四女生未婚先孕
百塔师范大四的学生——叶姿未婚先孕,并于本日在医院产下一女。产后大出血,叶姿抢救无效身亡。但是,至死叶姿都没有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人猜测是强奸所致,有人猜测叶姿是与同学偷尝禁果所致。叶姿本是孤儿,她死后,听说一同班同学抱走了小婴儿。
……
那叶姿就是兰姬的母亲吗?
但是,兰姬的生日并不是十一月十八日而是十二月一日啊。
苏醒觉得自己好像被拖入了一个神秘的漩涡,欲罢不能。
可是,她强制自己回家,不要再想这个问题。
她决定忘记她所听到的、她所猜测的,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是,她想起了宋慈的脸。他会难过吗?如果他最终知道真相,知道兰姬的身份,他会多痛苦?她突然于心不忍。
眼看着满载乘客的车子就要掉下悬崖,苏醒已醒来了,她不可能不叫醒车上沉睡的乘客啊。
她一再告诉自己,我只是要阻拦一辆车朝错误的路线开去而已,这跟她是否喜欢某个人并没有关系。
可是,苏醒还不明白,“不忍”正是爱的一种境界。
黄昏的江边,兰姬穿着黑色的灯笼裤和黑色背心,长发飘飘,随风飞舞。
苏醒穿着白色的T…Shirt,加上蓝色的背带短裤。
“兰姬,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一日?”
“听左名扬说,还要早一点,十二月一日是我进左宅的日子。不过,我就把这天当作生日来过了。”
哦,看来,兰姬的母亲应该就是叶姿了吧。时间很吻合。
“兰姬……你看到宋慈会有什么感觉?”
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