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让翠莲感觉到这几年倒像是做了个梦。
家里在西水街上新开的布料店生意不错。在娘家住了几天,翠莲就到店里帮忙照顾生意。
毕竟是在省城见了些世面。翠莲一个人带着两个伙计,也能把店面管起来了。凤台的布料店从省城进货的就有财一家,料子又好又新式,卖得分外红火。公公婆婆高兴得背地里烧高香,把翠莲捧在手心里当宝贝。
就是翠莲的肚子不争气,回来两三年了,还是没有怀上。两家大人到一起坐着时,总是发愁的议论着,求神问卜的没少花工夫,可就是没结果。
第五章
凤台县的夏天,不到半夜放不了凉,闷得憋死人。
街上的住户们晚上吃罢饭,个个都摇着蒲扇,聚成一堆一堆的聊天,等着夜深了天凉下来再回去睡觉。小孩儿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嬉戏打闹,爱动的人就在街上来回溜达,东家站站,西家串串。
方同贤和几个年轻人围着曹怀安在饭馆里畅饮,个个喝的脸红耳热。拉着怀安从饭馆里出来,闹闹哄哄地就往凤仙楼里走。
怀安红着脸挣扎着要回家。方同贤一把拉住,嘴里说道:“你现在是家里主事的人,得干男人的事!今天我请客。让你开开荤,不让你花一分钱。走!”
不由分说,众人拥着忸怩不安的怀安进了凤仙楼。
进到院门穿过两边厦屋间的过道,一群人就往后院儿里走。没等进二门,开楼子的蔡大姐就喜眉笑眼地撩起帘子从屋里迎上出来。
蔡大姐三十来岁年纪,细腰肥臀。脸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白粉,隔了八丈远,一股呛人的香粉味就扑过来。她见了方同贤领着几个熟人进来,毫不忌讳地大声说笑着,引他们来到里边的堂屋坐下。一个干瘦得老头拎着大茶壶进来倒好茶水,小丫头在桌上摆放各色瓜子花生。几个涂脂抹粉的姑娘叽叽喳喳的跑进来坐下,熟捻地靠在几个人身上聊天打闹。
胡混了一会儿,几个人陆陆续续叫着中意的姑娘出去,到她们各自屋里说话。方同贤给蔡大姐使个眼色,自己拉着平日里的相好小喜儿出去了,屋里就剩下蔡大姐和怀安两个人。
都在一条街上,蔡大姐对怀安的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爷爷去年过世了,家底厚又没人管束,是个正经的雏儿。看着怀安拘谨的样子,她心里暗骂了方同贤一声“缺德”,凑上前去亲热地拉着怀安,引他到自己的屋里去说话。
进了屋坐下,怀安跟个木头人似的,机械地和蔡大娘搭着话。蔡大姐是个积年的老手,风言风语地撩拨着怀安。闻着刺鼻的脂粉味儿,听着娘们儿露骨的挑逗,怀安心里乱成一团,脸上带着酒气,红得像块大红布。看着蔡大娘跟自己越坐越近。想躲开站起来出去,却跟中了魔咒一般。两条腿焊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心底的小火苗疯狂地烧起来。
“你这小哥儿,真是爱死个人!”蔡大姐凑上身去,抱住怀安的腰,一使劲儿把怀安拉到自己身上,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一团。
压着身下肥腴的身躯,闻着女人身上特有的味儿,怀安的身体不自觉地哆嗦着,忽然,一股强烈的快感涌上了头,在脑门里轰然爆开。
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感觉到怀安的变化,伸手在下面一摸,不由“噗嗤”的笑出声来。怀安心里空落落的,满心羞愤,就要翻身坐起来。
蔡大姐体热情动,把怀安紧紧摁住。上半身压在他的胸脯上,两片嘴唇已经把怀安的嘴擒住,老练的舔吮着。一只手扯开怀安的裤带伸了进去,满把湿滑的大力搓揉。
不一会儿工夫,怀安的身体又有了反应。蔡大姐直起身来,甩掉身上的衣物,跨坐在怀安身上,疯狂的挺动起来。狂乱中随手抓起一件衣衫,向桌上的烛火投去。
油灯被打翻在桌上,冒起一股青烟。房间深深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里,方同贤透过窗缝,看着对面漆黑的窗棂,抿嘴冷笑着。
青婉坐在钱坤房里靠窗的椅子上,默默地不说话。
钱坤在桌子对面背窗站着。
“我要走了。”
青婉抬头看,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看来是缘分尽了。”过了半晌青婉幽幽说道。
“这样子对谁都不公平。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钱坤低声说。
“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可就是由不得自己。”青婉像在自言自语:“就像扑火的蛾子,明知会化成灰,还是要朝着那点儿光去。”
过了一会儿,青婉收拾一下情绪。
“这样也好,能留个念想儿。总是在一起或者就淡了。”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以后不管到了哪儿,记住有一个女子。你在她的心里留了印,一辈子也抹不掉。”
青婉两眼红红的,猛地站起身来,飞跑出门外。钱坤两脚动不了地儿,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放了学,钱坤留下德文,把他叫到自己房里,跟他嘱咐道:“德文,我教你也有些年了。依你的学问,考取县中学没什么问题的。我以前的几个同学现在都在县中学教书,他们学问都很好。你去报考县中学吧,我会嘱咐他们照顾你的。近期我就要离开凤台到南方去了。”
德文低着头不吭声,半天回答道:“先生,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钱坤心里一动,思索半晌说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太平。要问问你父亲的意思。”
德文回到家里,跟王谢民说道“爹,钱先生要走了。”
王谢民想想说道:“嗯。钱先生在这里年头也不短了吧?他是个才子呀,能在一个地方教这么些年的书,也是跟你有缘份呀。”
德文说:“我想跟钱先生一起走。”
王谢民一怔。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跟钱先生说过了吗?”
“他让我问问家里的意思。”
“我跟你娘商量一下再说吧。”
傍晚时,王谢民领着德文来到钱坤住处,请钱坤到家里吃饭。钱坤略一推脱,便跟随谢民父子来到家里。
家里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德文的两个叔叔早已经在家里候着。见钱先生进来,都站起来相迎寒暄。
几个人坐下,王谢民请钱先生坐了上首,兄弟几个依次向钱先生敬酒。几圈酒下来,大伙儿脸颊都红红的像是染了颜色。
王谢民举起一杯酒,站起身来,恭敬的向钱坤说道:“钱先生,今天我当着兄弟们的面,想把德文交给你。希望钱先生能带德文到外面闯荡闯荡,将来或许可以有点出息。有德文跟着,钱先生身边也好有个人照应。要是先生同意,就请饮此杯。”
钱坤站起来,笑道:“王大哥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再客气了。德文是个好孩子,我也有心带他出去看看,让他长长见识。将来能做点事情,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小县城里。”
两人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好歹熬过了一个夏天,不知不觉的又十月了。
西水街依旧繁华不减。不断有旧铺子关张,新铺子开张。流言还是像风一样快,住户们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老日子。
下午一点多钟,戏园子里的下午场马上就要开演豫剧《花木兰》。
看戏的人们买完票,在广场上溜达着买些瓜子花生,肚子饿的就买个火烧夹肉在嘴里啃着。有见到熟人的就迎上去,几个人聚成小堆儿闲聊几句,不到开演不进场。
戏园的伙计小张手里提着一口铜锣,不住声的敲打。嘴里卖力的吆喝着,招呼人们赶紧进场。
园子的拐角处,几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着。过了一会儿,进场的人多了起来。女孩儿们慢慢的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人们拿着票往里进。
突然,靠在最前面扎着小辫儿、大眼睛的小女孩喊了一声:“冲!”然后,飞快地挤开人群,从人缝里钻了进去。其他几个小女孩也一窝蜂的冲过来,穿过人缝往里挤。检票的一愣,嘴里大声呵斥着:“小孩儿,站住!”一边拨开人群去抓几个逃票的小孩。
几个孩子身手灵活得泥鳅似的,一转眼工夫就跑到了戏园子里,钻进人群不见了。剩下跑在最后的一个胖呼呼的小女孩儿有点儿笨,在往里冲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在门口。
“谁要是冲不进去被抓住了,检票的人就得揪住头发把她拖出去!”想起领头的小女孩说过的话,胖小孩吓得趴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四周的人都哄笑起来。检票的人无奈的笑着,把小女孩拽起来,吓唬道:“快出去,再敢往里冲,把你关起来叫家里来领!”
小女孩推开人群,噔噔噔的远远跑开,几下子就没影了。
天快黑了。
老郑给剧团做完饭,收拾停当后从后院出来准备回家。刚出院门口,正碰见小张要去吃饭。一看见老郑,小张就说道:“老郑,你家小闺女儿又来看不掏钱的戏了。”
老郑笑呵呵的说:“小孩儿么,你就让她进去吧。”
“她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看,带着一帮小孩儿往里冲。要是磕着了算谁的?”
老郑:“我回去训她一顿。”
小张笑了笑:“说说就行了,别让婶子打她。”老郑笑着答应一声走了。
一路走过去,一街两行都是熟人,纷纷跟他打着招呼说笑几句。
杂货铺里的李掌柜看见老郑过来,叫道:“老郑,上次你要的算盘有了,来看看。”
走进杂货铺,李掌柜从柜台里拿出一挂半旧的算盘,递给老郑。老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问道:“多少钱?”
“算你便宜点,五毛钱。”
老郑想了一下,说道:“我要下了,钱先赊着,发了工钱再还你。”李掌柜点点头,让老郑把算盘拿走了。
回到家进了院子,看见郑婶正拿了一堆萝卜,在院子里做酸菜。老郑问道:“琼玉回来没有?”
郑婶答道:“回来了,在屋里坐着呢。拿着个毛笔在那里装样子,也不知会不会写一个字。”
说到这儿,郑婶开始埋怨起来。“琼玉这闺女,真是个惹祸精。杏不熟就偷杏,枣不熟就摘枣,跟家里头没饭吃似的,纯粹是糟蹋东西。让人家一天告八次状,比男孩儿都野。你可得好好管管。”
老郑应了一声,进了屋。
琼玉正趴在炕桌上,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剪成方块的草纸上描毛笔字。老郑点着油灯,放在炕桌上,屋里顿时明亮起来。他拿起一摞写过的纸,看看琼玉描的毛笔字,点点头。
琼玉大叫一声:“爹!”老郑“哎”的答应了一声,本来想好要数落的话就说不上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熏肝,递给琼玉。看着她津津有味的啃起来,自己在边上坐着,笑眯眯地点上烟袋锅吸烟。
天黑透了。郑婶收拾完酸菜,进屋给自己和闺女做饭。琼玉看见了老郑带回来的算盘,连忙拿在手里拨拉起来。郑婶儿看见算盘,又开始数落老郑乱花钱,尽买些没用的东西。“怎么,以后还要让你闺女去给人当账房呀?”
爷两个不理会她的唠叨。老郑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着口诀,教琼玉打算盘。
稀哩呼噜吃完了晚饭,一家人坐在炕上闲聊。
老郑开始给琼玉讲“二十四孝”的故事“王小驮妈”。郑婶在旁边插嘴:“你看王小多好呀。琼玉,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爹妈,要不然人家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哩。”
老郑就跟郑婶唠叨:“琼玉长大了,让她干甚么去?”
郑婶说道:“她那么爱看戏,让她学唱戏去吧。”
“不行。唱戏太受罪了,咱琼玉可不能干那个。我思量着,过了年送琼玉到学堂去念书。”郑婶一愣,立刻出声反对:“女孩子家念什么书?看看街坊四邻,那些有钱的人家也没有几个送女孩儿去念书的。再说你哪能供得起?”
老郑寻思着说道:“念书的钱,紧点还能凑出来。琼玉能读书识字,以后不定能派上用场呢!一点本事没有,以后怎么养家糊口?咱这闺女得当男孩儿养。再说上了学也能熬熬她的性子。”
郑婶听了老郑的话,思量了一阵儿,不再说话了。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
清脆的童声流水一般的背诵着孙中山先生的《总理遗嘱》。
任俊英一边在教室里走动,一边点头,不时拍一下在座位上挤眉弄眼的男孩子。
“琼玉,坐下。”任俊英说着。“你们呢?都背下来没有?王四虎,你来背。”
一个胖呼呼的男孩儿站起来,手掐着衣角,嘟嘟囔囔的背了一句就续不下去了。
任俊英叹口气。“是不是吃太饱了你们?今天下课,背不下来的都留下来抄写五遍,抄不完不准回去。看看人家琼玉,你们都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几个小孩在下面嘻嘻的笑了起来。任俊英无奈的叹了口气。
放学后。
琼玉缩头缩脑地趴在窗外,小声叫着教室里小孩的名字。
“王四虎、王四虎!”
王四虎扭过头,做个鬼脸:“老师不让走,让抄五遍课文呢!”
“快走,不是说好今天去打早上啄你的大公鸡吗?还去不去呀,不去我走了!”
“别急呀,我们走!”王四虎叫上另外几个小孩儿,偷偷的从后门跑出来和琼玉会合,几个人一溜烟跑了。
到了街上的一个长胡同里,早上看见的大公鸡早就没影儿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再干点儿什么事。
“有了!”琼玉想起来:“槐花胡同的那棵柿树结柿子了,我们去够点儿下来尝尝!”
柿树是老李家的。栽在靠墙的地方,半边伸出墙外,上面果然结出了许多青色的小柿子。几个小孩儿摒住气,在墙根下等着,琼玉踩着王四虎的肩膀,一边抠着墙上的砖缝,一会儿就扒着了墙头。她探出脑袋往院儿里看看,发现里面没有人。回头打个招呼,慢慢的骑上墙头站起来,伸手去摘柿子。摘完就扔到墙外头,几个小孩儿在地上捡着。
一会儿,李婶儿来院儿里拿东西,一抬头,看见琼玉在墙上站着,一只手在那里够柿子。张口骂道:“琼玉!又来偷柿子了!你给我等着。”说完,扭头就去拿笤帚疙瘩。
琼玉看见不好,大声对下面喊道:“快跑,有人出来了!”下面几个小孩儿抱头鼠窜。琼玉蹬地从两人多高的墙上蹦下来,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李婶儿追出来,胡同里已经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几年。
眼见着琼玉高小就要毕业了。这天下午,任俊英专门找到老郑家里来。
老郑正跟一担挑儿,在西水街公所里办事的冷智坐在老槐树下面的小板凳上,叼着烟袋闲聊。看见任老师进来,两个人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请老师坐下。
郑婶忙着给任老师倒水,一面问道:“老师这么忙,怎么还有空到家里来,是不是琼玉又调皮捣蛋惹祸了?”
任俊英大笑:“琼玉是个好孩子,没有惹什么祸!”
说完扭头接过冷智地过来的纸烟点上,对老郑道:“琼玉可是个好苗子呀。我今天来是想跟你们说一下,让琼玉去考县中学吧。”
老郑一愣,犹豫着:“咱西水街上还没有一个女孩子上过中学哩。就琼玉那样的捣蛋鬼,哪是那块材料!多少好学生都考不上呢。”任俊英笑了:“让她去考!我看呀,十拿九稳!”
郑婶在一旁说话:“上中学?那还得花多少钱呀?咱可供不起。”
任老师笑道:“县里头有规定,只要能考上县中学,学费全免。还管吃管住,都由县里给掏钱。家里不用花一分。现在只愁考不上呢。”
冷智在一边听着,不由发话了:“我瞅着这个事儿得听老师的。谁说女孩儿就只能念个小学?要是人家争气考得上,你这当爹的就得供到底。”
老郑见两人都这么说,心里一阵高兴:“只要琼玉有这个本事,我一定让她去上。”
郑婶见老郑把事情定下来了,也就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