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裕一惊,对媳妇说道:“你去后院跟爹说一声,我去看看。”又回头对李富生说道:“别慌!看你那点出息。”然后跟着李富生走了。
到了矿上,看见几个矿工正围在坑口,黑着脸不吭声,坑里还往外冒着淡淡的烟尘。
“里面有几个人?”
“两个,是远房叔侄,他们两个往外背煤的时候,半中间的坑洞给塌了。幸亏是吃饭的点儿,人都出来了。要不然,这儿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余自裕想想,跟几个人说道:“你们别慌。人出了事,我们会负责的,你们在这里等消息。坑现在是不能动了,再塌了还得死人!”
说完他扭头给李富生使个眼色,让他看着几个矿工,别让他们乱说乱动。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余自裕也顾不上吃饭,直接去到后院找自己的爹商量。
进了屋,看见爹跟账房王先生都坐在屋里,吸着旱烟。
说说矿上的情况,三个人坐在那里想办法。
王先生一用劲,拔掉一根脸上的胡子,嘴里说道:“那几个人都是同乡,互相都知根知底。要不然,我们可以跟上次那样,……”说着,他把手在炕桌上斜劈了一下。
余自裕浑身一哆嗦,心里暗惊。
余千里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无毒不丈夫。”然后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人太多,难。”
王先生点头:“晚上先把他们叫来,看情况再说。”
余千里点点头,回头跟余自裕说道:“你去叫厨房准备一桌酒菜,丰盛点儿。然后叫你那几个堂兄弟晚上过来,要有什么事可以帮帮手。”
余自裕点头出去,跑到后面安排。
天黑透了,李富生把几个矿工领到余家大院里。
一群人进了屋,余千里和蔼的说道:“几位受惊了,实在对不住啊。”眼睛一扫,问道:“怎么?有兄弟没来呀?”
二虎瓮声瓮气地回道:“下午我们叫一个兄弟回去报信了,去叫家里人都上来呢。”
余千里脸色一沉:“叫人有什么用?人多就能办事了?我这里人可也不少。”
二虎眼睛斜斜地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不出去个人,就让你们包了饺子馅了。”
余千里思量片刻,直接对着二虎说道:“事到如今,你们拿个章程吧。我准备了些饭菜,你们先吃点饭,回头我们再谈。”
二虎也不客气,领着几个人去了。
王先生说道:“东家,我们还……?”
“还个屁呀,人都跑了一个。”
“兴许还没走远,我们是不是追追看,或许能追上。”
“追不上。人根本就没回去,不知躲哪里去猫着了。陪钱吧,也不在乎那一点。”
余千里说道。
余自裕松了一口气,招呼矿工们吃饭去了。
第十四章
那天的天气分外古怪。
晌午的时候,满天的蜡黄,好像害了黄疹病。扑扑洒洒的掉下了豆子般的雨点,稀稀疏疏,在地上打出不少浅坑。过了一会儿,雨住了,天空变得半黄半红。风一阵阵的扑在脸上,忽冷忽热的,让人感觉别扭得很。
半后晌的时候,一溜二十几辆黄卡车,几十辆摩托轰鸣着开进凤台县城,后面一队戴着钢盔,钢盔后面带片黄布的日本兵紧跟在后面。
驻城的一个营守军不见了踪影,日军进凤台,没有听到一声枪响。
关县长提前离开了凤台县,回山东老家避难去了。政府的人员也散去了一小半。街面上乱哄哄的,外地来做生意的人纷纷歇业,带着值钱的东西向南面跑了,留下的东西随即被人哄抢一空。
孟凡庆带着人在街上日夜巡逻,看见有人趁乱打劫,就抓起来严办,才让城里的人们多了一点安心。
副县长林同站了出来,组织了一帮留守的大小官员,维持着日常的生活秩序。别人可以逃走了事,家在凤台的人拖家带口,又能跑到哪里去,只有活了一天算一天。
梁生在日本兵进城的前一天离开了文化局。家里人都躲到更远的乡下亲戚家避难,自己就在城里早已租好的一间偏僻房子里躲了起来。
孙治全被临时任命为副县长,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日本兵进了凤台,住进了原来军队的驻地,宪兵队则设在了城西的一栋大宅子里。
驻军指挥官间野一郎当天接见了林同和几个主要官员,对他大大勉励一番。让林同继续当县长,处理县里的日常事务。所有官员任免由他作主,但是一定要把凤台的事情搞好。
到了晚上,间野一郎秘密召见了林同和孙治全,让他们把反对日本进城、拒绝给日本人当差的官员名字整理出来,由宪兵队统一进行处理。
夜以继日的调查了三天,孙治全终于在间野一郎和林同的催促中把一份整理好的材料报到了宪兵队。
在文化局局长一栏后面记录着:魏梁生,后面标注着“外逃”两个小字。
时间很快过去了两个月。
在看似风平浪静中,一份清剿名单已经放到了间野的书桌上。
习习秋风中,一次血腥的清剿行动开始了。
清剿的重点集中在离城较远的山村,那里是共产党活跃的地方。每天日本兵的卡车、摩托呼啸而过,不时有枪声在远远的城外响起。让城根下的人们各个低头缩脑,胆战心惊。
那些被抓来的犯人,男人被关进了宪兵队里严刑拷打,女人则被关到日军营地附近的一处封闭住所里,大队的日本兵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
每天都有被枪毙、被拷打致死的人。大卡车一车车把尸体拉到城外的一个废弃的大坑里,填埋焚烧。
这天,孟凡庆正在侦缉队里坐着发呆,小四进来报告,说县政府有人来找。孟凡庆出门一看,原来是孙治全。
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孟凡庆心里嘀咕:“我跟这个人一直没怎么来往,他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
孙治全看了孟凡庆一眼,直截了当说道:“今天有件事跟你商量,关于琼玉的。”
孟凡庆一愣:“琼玉怎么了?”
“原来城南小学的校长,后来被开除的那个史金惠,昨天跑到县政府,说是要举报琼玉通共通匪。我让他先回去听消息,可是保不准他还会到别的地方去告。我思前想后,就到你这里了来了。”
“他肯定是诬告。”
“到了宪兵队,就像进了鬼门关。谁还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琼玉跟你关系不错,这次只有你能帮她了。”
孟凡庆想了想:“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孙治全起身走了。
到了晚上,天黑得吓人,没有几个人敢上街。史金惠从家里溜出来,偷偷摸摸地沿着墙根,向城里摸去。穿过了漆黑的南城楼子,顺着城墙往西走。
急匆匆地走着,到了一处树阴下,史金惠脚一崴,被一块半头砖拌了个踉跄。他狠狠地把砖头踢飞,嘴里骂道:“敢崴老子脚,我踢死你!”
砖头踢飞了,他的脚也被顶得生疼,呲牙咧嘴的弯下腰去揉。
这时,一个黑影从树上刷的落在他的身边,没等他直起腰,一根胳膊粗的棒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后脑上。
一声没吭,史金惠的身子就软了下去,倒在地上。
那人把膝盖顶在史金惠的背上,一手捏住他的下颌,一手抓住他的后脑的头发,两手一叫劲,只听喀吧一声轻响,史金惠的头已经软嗒嗒的耷拉到地上。
黑影一刻没有停留,箭一般顺着城墙跑了。
与在乡村的疯狂扫荡不同,日本兵在城里没有大开杀戒。城里人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说是这个村昨天被杀了多少多少人,那个村今天又被抓了多少多少个,听的人们心里发寒,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翠莲的爹娘躲回老家村里两个多月,一直没有联系。翠莲心里惦记,就想回去看一看。早上,也没跟谁商量,就自己出了门。出了城,顺着山路走了多半个上午,远远的已经看到村子的轮廓。
忽然,在远处的山梁上出现了一队日本兵,朝着她这边走来,远远的看见她,开始大声地叫喊起来。
“完了!”
翠莲猛然想到自己梳的是当下流行的短剪发头。
“听说日本人看见短头发的人就当是女八路,这要是被抓住可完了!!”
翠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到一个字。
“跑!”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跑出黄土路,顺着山沟就往下跳。
幸亏她没有缠足,加上身材瘦小,跑起来就像一阵风一般。偶尔扭头一撇,只见几个日本兵在后面追了过来,嘴里还哇哇的叫着。
翠莲箭一般的往前跑,见沟跳沟,见塄跳塄,把穿着大皮鞋的日本兵远远甩在后面。“当、当”一阵闷响,是后面的日本兵看追不上她,便朝着她在开枪。
可是翠莲早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
又在野地里躲了半天,翠莲才偷偷摸摸的来到村里。
回到家里,吓得她娘直叫,“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给日本兵碰上你就完蛋了!!”
夜里,日本兵进了村,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八路。
翠莲躲进楼上放粮食的库房,听见日本兵进了门,一顿乱翻,然后脚步声开始向楼梯这边走来。
翠莲急得四下看,发现窗户边有一只盛粮食的瓷瓮,口小肚大,一般人根本钻不进去。她悄悄挪到瓮边,揭开上面的竹篾盖子,把腿伸进去,使劲往里缩。脚步声开始上楼梯,翠莲一使劲,在最后时刻钻进了瓮里,两只手把盖子盖上。
日本兵根本想不到一个大人能钻到那么小的瓮里,转了一圈就下去了。
日本兵一走,家里就让两个男人连夜送翠莲回城。她娘给她做了个假发簪,绑在头发后面临时蒙混一下,嘱咐她这段时间万万不能再回乡下。
冬天来了。
日本兵的清剿告一段落,开始在城里推行中日友善。日本人没有再四处抓人,老百姓也要吃饭,所以街上的铺子陆陆续续的开了业,人也多了起来。
城里各地区都建立了维持会,一部分人出来做了会长,负责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居中联络。
这天,城关维持会的会长跑到西水街,找到各个做生意的铺子里,说日本军官要邀请一些生意人的太太去家里吃饭打牌。
除了凤仙楼的蔡大姐,各家各户都极力推托,不愿意自己家的女人去跟日本人交往。
会长急了,恼火地说:“把日本人惹火了,一条街的人都要倒霉,谁也别想活!大伙看着办吧。”
无奈,大家开会推选去参加宴会的人。有几个太太听说要到日本人那里去,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去了也必定是丢人败兴。结果选出了包括翠莲在内的七八个胆子比较大的女人去撑撑场面。
到了晚上,日本人的吉普车开到了街上,接走了早已准备好的太太们。
这一夜显得特别漫长。参加宴会的这几户人家没有一家能睡着觉的,都在战战兢兢的等着消息。
到了凌晨四点多钟,汽车轰鸣,把太太们送回家。
一到家,有财就追问翠莲:“日本人把你怎么样了?”
翠莲也是一脸的纳闷:“日本军官比中国人还有礼貌呢,一说话就鞠躬。他们把自己的太太叫出来招呼客人,请我们吃晚饭,又和他们打了一晚上的牌,回来前还要请我们再去玩呢。”
有财全家听了,互相看着,都不相信。可是明摆着翠莲从来不会撒谎的。又跟别的几家打听了一下,说的大致都一样。
这就奇怪了。
不过原来都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只要能保住命,怎么都行。虽然结果大出人们意料之外,还是让人们松了一口气。
第十五章
天没擦黑,衣料铺还没有关门,但是已经没有什么顾客。
云芳在地上玩,翠莲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两碗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帘子一挑,进来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
翠莲已经没有以前看见日本兵的紧张,连忙站起来,向日本军官弯腰行礼。
日本军官微笑了一下,向翠莲点点头,看看柜台里的布料。也不说买,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
桌上的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到桌前,好奇地看着碗里。
汤底是小米熬成的稀饭,在里面放上了手擀的面条,中间点缀着黄豆和翠绿的豆角,碗面上浮着香菜和几滴香油,一股特殊的香味漂浮在屋子里。
翠莲看着日本军官只是到处转转,不象有什么事情,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
她心中一动,指着饭碗,笑着对日本军官说道:“太君,米西米西。”
日本人犹豫了一下,拿起筷子搅了搅,又把筷子放下。
看看站在地上好奇端详他的云芳,指着她说道:“小孩,你的,米西米西。”
翠莲连忙把一碗饭端起来,拿到小曼嘴边,喂她吃了几口,然后把饭放到桌上。
那日本军官端起小曼吃过的那碗,笑一笑,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饭碗已经见底。
他放下碗,竖起姆指向翠莲说道:“幺西。”
翠莲拿起另外一碗,要递给日本军官。
日本人摇摇头,站起身来,向翠莲微微一鞠躬,转身揭起门帘出去了。
表面看上去很平静,但背地里风声越来越紧。城里不断传出有熟人被日本宪兵队抓捕的消息。
晚上天黑透以后,琼玉来到梁生暂住的背静小院里。两个人依桌对坐,相视无语。
琼玉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梁生沉默一下,说道:“想走,按广聚说的往西边去。可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大家子人呢……”
他抬头看了琼玉一眼,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你。”
琼玉噙住了眼里的泪滴,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悲哀。
过了半晌,她开口说道:“我跟你一起走。”“你父母怎么办?家里放两个老人,你能放心吗。”
“那也得先保住你的命。给日本人抓去了,有几个能回来。”
“你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照样是有家不能回,说不定还会给家里惹祸。我们走了,家里虽然苦一点,总能熬过去。我相信回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太远的。”
梁生说道:“我再想想。”
琼玉点点头。
又是秋后了,翠莲带着两个伙计,到村里把收的豆子运进城。
到了下午,两个伙计每人挑着一担豆子,来到了村口。
翠莲再也不敢打扮得那么随便,身上穿着旗袍,养起来的长发用一个小簪子簪着。
在村口等了半天,也没有拦上一辆进城的马车。翠莲有些不耐烦,就让两个伙计到村里去找车,自己看着两个担子。
伙计走了半天还没有回来。忽然听到远处有轰鸣声。翠莲扭头一看,一辆日本人的吉普车带着一股尘土开了过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一刹车,停了下来。
从车上跳下两个人,看样子是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
日本人走过来,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翠莲急忙带笑答道:“我的,良民大大的。”
日本军官向翻译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翠莲急忙向翻译说,自己是城里到乡下收豆子的,正在等车。
翻译又向日本军官说了一通。
日本军官点头,指着翠莲又说了几句。
翻译笑着嗨、嗨地点头称是,然后对翠莲说:“太君说我们也要进城,可以带你一段。”
“啊?”翠莲回过神来,连忙推迟着。翻译低声说道:“太君要带你就赶快,惹火了日本人要倒霉的!”
说着动手帮忙把两担豆子架到车后面,让翠莲上车坐到后面,然后一路往城里来。
不大一会儿,吉普车一路轰响着开到翠莲家铺子门口。翻译下车帮忙把豆子卸下来,然后又坐回车上。日本军官一摆手,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
街上的人看见日本人的车停在翠莲家门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过来,纷纷躲在一边议论着。看到日本人走了,这才慢慢有人过来,帮翠莲把豆子搬回铺子里。
两个伙计找好马车,来到村口一看,连人带东西都不见了,顿时慌了神。留下一个人在附近寻找,另一个人赶回城里报信。
到了家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翠莲已经回来了,还是日本兵送回来的。
晚上关门后,一家人围着翠莲,大骂了她一顿。
婆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