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浚忙道:「大师,请用汤饼。」
惠义不作声地吃了几口素麵,放下碗筷,然后问他:「挺之,在想什麼?」
「回大师的话,我在想子寿兄的事情。」
「子寿,你呢?」
张九龄笑而不答,此时灵感一至,他从旁取了笔墨,随手便临屏写成一首《咏燕》诗:「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祗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惠义大师呵呵一笑,说道:「子寿在想那些燕子,你却为他感到烦恼,挺之,『无心与物竞』,这是你要向子寿学习之处。」
严浚从张九龄那儿接过那首诗,讚赏地连连頷首道:「弟子确实想得太多,连隻燕子都不如。惭愧,惭愧!」
过了一会儿,裴宽道:「挺之,你独居已久,家室无继,何妨再婚?」
「我?」严浚自嘲地笑道:「这世上女子何其多,我想找个婉娩絺綌、优柔肃雍、蘅蕙有实、金碧不居的女子,何其困难?」
裴宽哈哈一笑,说道:「单凭媒妁之言,确实不易,可贤弟也真过於挑剔。」
严浚道:「在下心无罣碍,只求清静。」
「那可不成。男大当婚,总不好你也想当和尚吧?」裴宽微笑道:「子寿,你觉得呢?」
「裴兄的意思是──」张九龄瞭然地说,「您想当月老,帮挺之作媒?」
裴宽大笑。
「没错。」他打量著严浚,又说:「挺之,这位姑娘是我堂弟的女儿,从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惜父母早逝,她一个姑娘家,挺可怜的﹔你呢,我已经跟人家提过了,只要点个头,就成就一桩喜事。」
严浚觉得自己不好拒绝,便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听裴兄的话,迎她进门好了。」
於是,这一年仲春,严浚再婚,新妇裴氏,闺名寒竹,是朝中大臣裴宽的远房亲戚,年方十八。
到了洞房那夜,他纔见著她的脸,虽说姿色平平,但知书达礼,气质优雅,倒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家闺秀。
大婚当天,严浚简单从之,心想:许多人再婚,是因为无法忍受无爱的孤独,而这种人大多数每天都在反照自己。
每次读了那古诗中所说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就觉得「祈求能与所爱之人永远相爱不断绝」这种浪漫的思维,只是诗人的妄想,并没有当真,休了华菖,她立即再嫁,不就是种反论麼?
娶妻三月,裴寒竹便怀了身孕,此时方当高僧大智禪师圆寂,虽说未曾受大师亲炙,但大智禪师人品贵重、地位崇高,严浚在景仰哀悼之餘,连刚有孕的妻子都放下,就跟著惠义到城中慈恩寺去,礼佛诵经,沐浴斋戒一年。
除上朝言事外,常常过家门而不入,退朝后就逕回晋昌坊慈恩寺(今大雁塔,寺乃唐高宗李治在东宫时,为文德皇后所立,故名慈恩),虔心爲高僧製作碑文,祈求冥福。
那碑文是这麼叙述的:「僧义福姓薑氏,潞州(今山西长治)铜鞮人,初止蓝田(今陜西蓝田)化感寺,处方丈之室,凡二十餘年,未尝出宇外,后隶京城慈恩寺。开元十一年,从驾往东都,途经蒲、虢二州,刺史(州长)及官吏士女(仕女,官宦家属),皆齎幡花迎之,所在途路充塞。卒,有制赐号大智禪师。葬于伊闕之北,送葬者数万人。」
等他终於回家时,已是年后,裴寒竹连孩子也生了。
这一天,裴寒竹知道丈夫久别復归,一早亲自下厨,裡外打扫,忙得不可开交。
準备了好一会儿,大鱼大肉上桌,温酒洗尘,还特地打理了妆扮,更衣出迎。
待严浚回到家,已是申时,早春天色黑得快,裴寒竹自中午等到日暮,因还在坐月子,身子骨稍微虚弱,自是疲惫不堪;但她仍持守妇道,没个休息,只是倚閭而望,痴心等丈夫回来。
第一眼见到久违的丈夫,她收敛起喜色,抱起孩子,恭谨地问候道:「相公,您阔别家门已久,我备妥了酒菜,要不要先用膳?」
「好,先沏茶到书斋,等我作完晚课再用膳。」严浚随口回道,就回书房去了。
裴寒竹见夫君仍如往常一般冷淡,口吻似是当她是个呼来唤去的下女,毫无关切之意,心裡的欢喜热切也顿时凉了下来。
她望著丈夫隻身走进书斋,关上门,连声嘘寒问暖都没有,难过得几乎要掉眼泪;想当初丈夫离家时,什麼也没说,只吩咐下人每隔三日到书斋替那盆菖蒲花浇水,隔周施肥,除此之外,别无所託。
髮丝三千丈,裴寒竹总是顾步独立,朝朝见晨曦,暮暮思夫君﹔字字一行,点点数秋,她写诗、吹笛,听那鸟儿声声憔悴,或是玲瓏回音的铜铃。
丈夫醉心佛法,又忙於朝政,可怜语不解人,声声唤声凭谁说?
房裡桌上就一对酒杯,斟满所有对夫君的热烈思念。
这天他回家,照理说应该是重拾家庭欢聚,共享天伦之乐;然而,他却连自己未满月的小孩都没去瞧上一眼,遑论髮妻,就一逕走开去。
她满心凄楚地抱著孩子坐回餐桌旁,望著桌上菜餚冷去,终於,泪水一滴滴地落下。
她心道:「这眼下,教人情何以堪?」想著又难过起来,眼泪沾湿了婴儿的被褥,那娃儿「哇」的一声,也跟著大哭了出来,惹得她愈加愁闷了。
她纔哄了哄孩子,此时正巧严浚从房裡出来,见那母子哭成两个泪人儿,问道:「怎麼让孩子号啕大哭?妳已为人母,和小孩子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妳这样子,教下人们见到了,就不怕丑?」
「我只是有感而发,忍不住就……」
「有感而发?」严浚怒目相向道:「妳这妇人没头没脑,不知反求诸己,倒是先发什麼难啊?」
听丈夫的口气不好,裴寒竹拭乾眼泪,只默然不语,递了碗筷过去。
严浚没再搭理她,接过碗筷,逕行吃将起来;对他而言,她彷彿只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妻子,若非生了个儿子,他可能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这什麼?」他口气不甚好地问道,指了指一盘菜。
「瓜盅燉里脊,用桂花佐料,很香吧?」裴寒竹道,眼底燃起一丝希望:「还有那边儿几盘,有清蒸鯧鱼、辣子鸡丁、脆烤全鸭、梅干焢肉、奶酪焗土豆和酒渍冰糖莲藕,是我亲自下厨煮的,家母曾说我这几道拿手菜都弄得不错,官人可以嚐嚐。」
然而,听了她的话,他只冷哼了声,草草盛了碗清汤,和饭囫圇吞下肚,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裴寒竹见状,开口道:「夫君,我特别準备了美酒珍饌,你怎麼都不嚐嚐?」
「静以修身,俭以养性;静则人不扰,俭则人不烦。我平生就吃斋茹素,修身养性;习佛之人,怎能说荤酒不忌?」严浚白了她一眼,冷然道:「真是愧当人妇!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妳是不明白为妻之道麼?」
裴寒竹怔怔望著丈夫,也没敢反驳一句,只答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严浚点点头,自顾自地吃完饭,就丢下妻子,自行回斋房打坐去了。
裴寒竹根本一点吃的东西都没入口,丈夫的冷言冷语使她的心直凉到骨子裡;她表面上没说什麼,心裡却颇不自安。
因此,孩子入睡后,她便鼓起勇气,到书房去找丈夫;此时,严浚正在听僧惠义讲授佛经,师徒二人参禪论典之际,裴寒竹骤然闯入他的心灵斗室,教他十足不悦。
「妳来作什麼?」严浚一见来者是她,劈头便道:「我不是吩咐过,没经我的允许,恁谁都不可以来书斋打扰麼?」
裴寒竹囁嚅道:「官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惠义见他夫妻二人之间暗潮汹涌,便道:「天色已晚,东翁,老纳先回房歇息了。」就託辞藉机走开,让他俩私下谈谈。
见惠义离开书斋,严浚不快地问道:「妳到底想说什麼?」
裴寒竹见丈夫口气颇差,又看到矮几上那盆鲜丽的菖蒲花,知道他对前妻仍未忘情,但再一思及丈夫对一盆花比对她母子二人还关心,忍不住脱口道:「我是夫君再娶的,自然比不上前妻。」
严浚皱起眉头,冷冰冰地问道:「妳这话什麼意思?」
裴寒竹随口吟道:「与君结新婚,岁寒心未卜;咫尺隔天涯,各随情所逐。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此时妾比君,君心不如妾。」
严浚因细故休了前妻,多年来心裡却仍爱恋著崔华菖,心下颇觉不安,常引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事;裴寒竹早知他的心事,但她说出自己的隐讳,让严浚觉得面子上掛不住,却又死不愿承认。
他火气一来,怒不可遏地道:「妳懂什麼?一个女人,不求相夫教子,倒埋怨起丈夫来了?」
「我……」她忍不住哭出来,心裡直是委曲难耐。「我只是……」
「有妻如此,不如没有!」严浚见她泣不成声,撂下狠话:「看在妳为我生了个儿子的份上,我不会休妻;不过,明儿我就跟惠义大师去慈恩寺长住,妳好自为之!」
说完话,他便气呼呼地冲出门去了,留她一个人呆立当场。
严浚又急又气地走到后花园,此时明月当空,夜深人静,他纔站定,就看到惠义佇候眼前,脸上的表情依旧深不可测。
「食肉者是远离声闻法,若食肉者是远离辟支佛法,若食肉者是远离菩萨法,若食肉者是远离菩萨道,若食肉者是远离佛果,若食肉者是远离大槃,若食肉者障生六欲天……」他喃喃道,口裡直唸唸有词。「六情如六衰,六欲离我心,目受色,耳受声,鼻受香,舌受味,身受细滑,心受识,这岂不是背离佛道?」
「挺之,你们士大夫常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若有心齐家,则事断无可行可不行之理。」
严浚嘆口气,黯然一笑:「大师啊,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惠义。想当初裴宽介绍她当我的妻室,我就该拒绝的;早知再娶会靡室靡家,我是怎麼也不会考虑再婚了。」
惠义摇头微哂道:「佛祖说『出世入世』、『成家出家』,你钻研佛法,入了世、成了家,本是学佛的基本过程;难不成,这样一来,你再要『出世出家』?」
「大师,我是打算离家,到慈恩寺修禪。」
「倘若你的妻子反对,又当如何?」
严浚忿然说道:「天下路无尽,江河匯海流;舟车两无阻,何处不得游?只不过是个愚蠢妇人,大丈夫立身四方之志,寻常女子安可留我?」
惠义又笑了。「挺之,你尚未瞭解『出世』、『成家』之义,何不再多想想呢?」
严浚茫无头绪地望著僧惠义踏月色而去,沐浴在这朦朧的月光下,他更加迷惘了。
出妻8
严浚专司官员考核、筛选及参覈,朝堂之前,只要有资歷不符标準的冗官,他一体上疏罢黜,不讲情面,不论阶级,不收小贿财赂,为此惹怒不少达官显贵。
此时,李林甫权倾朝野,乃因长期任职礼部尚书(部会最高长官)。
礼部掌握有科举引用、审查及录取人才的大权,以此拢络门阀官绅,支援士族专政,多年来已成常事,对於严浚挡人财路、坏人仕途的诸多做法,他自然积怨已久。
说到挡人财路、坏人仕途,户部侍郎(宫廷警卫官)萧炅被贬官一事最为有名。
萧炅爲李林甫所引用,由於很早从官,不学无术,既无大作为,又无大见识,庸庸碌碌,平平凡凡,仅仅是个无能的技术官僚,偶尔捞捞户部的油水,与成千成百的大唐官员并无二致。
萧炅运气最差的这一天,就是与严浚一同前往某日的庆吊仪式,担任郑д撸ɑ始依癖龉伲
例行官司弔丧典礼,不似民间客随主便,须衷奏朝廷,讣告僚属,以治理丧具;大殮完毕,再设幕弔唁,供在朝各官司瞻望祭奠。
此类典礼俱依古礼,繁琐漫长、隆重庄严之际,由与会官员依次诵读礼记;近千年以来,士大夫(知识份子)尊崇「周礼」,庆吊婚丧率同僚属诵读礼记,为当时既有惯例。
这一天,正巧轮到户部侍郎(宫廷警卫官)萧炅诵读礼记,当他读到礼记中的「蒸尝伏腊」那一句时,因为不识「伏腊」二字之意,误读之为「伏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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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萧炅外表猥琐平庸,加上草包一个,腹无点墨,似是个市井小人,能步步高陞,凭的是有宰相李林甫撑腰提拔。
唸错一字,在常人来说本是无心之过,糟就糟在严浚是完美主义者,生平就最痛恨两脚书橱,日常刻己甚严之外,又容不得别人有隻字片语的误舛疏失,萧炅只唸错一个字,在他的眼裡看来,却比天塌下来还严重。
鄙夷之餘,严浚戏问道:「萧侍郎,试问所谓『蒸尝伏猎』,意义为何?」
萧炅答非所问:「这……『伏猎』之意嘛,就是……」他胡诌道:「应该就是仆伏狩猎,等时机到来,猎物自然就上勾了吧!」
严浚冷哼一声,讥誚道:「我大唐园陵之制,皇祖以上陵,皆朔望上食,元日、冬至、寒食、伏腊、社各一祭;岁时『伏腊』,亨羊炰羔,自是国家设祭之礼。萧侍郎,你连所谓的『伏腊』都不晓得,又怎堪在职户部,位列侍郎(宫廷警卫官)?」
萧炅慌张起来,忙陪笑道:「挺之,我既非礼部要员,怎麼会知道什麼『伏腊』祭礼嘛!这一来,就算愚兄口误,回去再研究研究好了……」
严浚见萧炅嘻皮笑脸、连声讨好,不禁心生厌恶,正色道:「萧侍郎,就凭你这句话,等明日上朝,我定会上褶子参劾你!」
他拋下这段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浚欲上疏罢黜萧炅一事,随后就迅速传了开来。
严浚为人深刻正直,不讲人情体面是有名的,但这次,连好友张九龄都到他下蹋的慈恩寺说项了,倒教他好生讶异。
「挺之,我不赞成你参萧炅。」张九龄道。「就只唸错一字,常人皆会犯这小错的。我们为官,本不当从小处著眼,严以刻人,这样小题大作,不免失之太过。」
严浚白张九龄一眼,道:「子寿兄,省中岂有『伏猎侍郎』之理?如此尸位素餐之徒,位居庙堂之上,实为朝廷之耻!你说我怎能轻易放过他这种冗员散官?」
「我承认萧炅不是适任之官,他出身市井,书卷气少,却也未尝失职。」张九龄道。「况且,此人本是李哥奴所引荐,此时参劾他,不免牵一髮而动全身……」
「就是李林甫引用的,那又怎麼样?」严浚道:「正因如此,我上褶子一起参!」
张九龄嘆息道:「挺之,你为何顽固至斯?直諫諍非,就不怕惹火烧身?」
严浚道:「我严挺之顶天立地,直道事君,又有何惧?俗话说『道不同,不相爲谋』,既然他李林甫弄权玩法,任用小人,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说视若无睹、为一己之私而明哲保身?」
「挺之啊,易经曰:『遯而亨,君子以远小人。』遯之义,避内而之外者也。」张九龄道,「君子道消,小人道长,焉能不远遯,焉能不避难?」
严浚最后道:「子寿兄,君子之儒将以明道,小人爲儒则矜其名。我严挺之一不矜名,二不求利,你要我不得罪李林甫一帮小人,以求取官名利禄,恕难照办!」
张九龄听他此话,明著在骂自己远君子、亲小人,自是不再言。
第二天,严浚上疏参劾萧炅、李林甫二人,讜言定其社稷,先觉合於蓍策。李隆基由是出萧炅爲岐州(贬摘到今陜西凤翔)担任刺史(州长),连降他好几级官阶,对於李林甫,却只简短言辞申诫,并未加以处置。
百官之中,只一个严浚敢捋虎鬚、讲真话,却也惹得李林甫深恨不已。
数月后,宰相张九龄坐寿,好友侍中(宰相)裴耀卿、御史中丞(总监察长)卢怡等人,都特地赶往张府参加,一时贺客盈门,朝野尽至。
张九龄平素好俭朴,没有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