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姑娘,我想帮妳画一幅肖像。」
「真的?」她问:「你会画画?」
「除了读书,我就只会这小小技能。」江篱笑道:「方姊姊,就当是妳教我武功的谢礼,明日妳来我和爷爷在洞庭湖边的画摊取画吧。」
两人说话之时,远远地传来一阵琴萧之声,江篱似乎听到音乐由远而近,不住诧异地看望。
只见两名丰姿绰约的少女缓步走了过来,森林之中烟雾縹緲,这两个少女清雅出尘,让他不免瞧得呆了。
手执洞簫的少女个儿较高,身著紫色衣裙,肤色白腻,肌理晶莹,手中洞簫墨黑如漆,实在是个貌美的姑娘。
另外一名抱著瑶琴的少女,则穿著黄色的丝衫,身形略显纤弱,只见她一手弹奏,一手抱琴,却分外有楚楚之姿。
两个女孩似乎年龄都在十八、九岁上下,容貌清丽动人。
那黄衫少女拨弄著七絃瑶琴,紫衫少女则跟著瑶琴合奏,乐音十分柔和优雅。
江篱不懂音律,却觉得这乐声婉转动听,悠扬轻盈,似是两名少女在烟尘中翩然起舞,十分美妙。
方菲见到二人,神态之间似乎有些紧张。
那紫衣少女首先开口:「方菲,妳怎麼溜到这儿来了?」
方菲有些怯怯地答:「他叫江篱,我只是偶尔来教他剑术。」
紫衣少女又问:「公子知道麼?」
方菲摇了摇头,然后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以后会当面向公子稟报。」
江篱听不懂她们两人的对话,这会儿见到方菲站在一边瞧著他,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娇美无邪,有如一朵娟秀的小花,不禁一呆。
他有些犹豫地说:「两位是?」
那两名少女朝他看过来,见她们一脸讶然,方菲连忙说道:「她们是我的姊姊,大姊杜若,还有二姊秋兰。」
原来穿紫衣的是秋兰,黄衫少女则叫杜若,那叫杜若的少女秋波流转,玉顏生春,非常纯洁动人,有如岳州初绽的黄莲;那名唤秋兰的女子,则人若其名,高雅得有如幽谷中傲立的一株兰花,衣褸飘飘,煞是美丽。
江篱很快地说:「两位姊姊好。」
双姝微哂著点头为礼,方菲与他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也不晓得她们的来意。
杜若道:「江公子,以后方菲可能无法来教你剑术了。」
江篱一怔,问道:「为什麼?」
秋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请公子见谅。」
杜若接著说:「我们必须走了。」
「但是──」
「请留步。」
秋兰婉拒地摇头,挡在他的身前,杜若则拉著方菲迅速离去,但她仍然不住回头,眼中似有难言之隐,也没能跟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这几名少女和来时相当,只闻一阵縹緲乐声,就在轻纱也似的晨雾中飘然而去,江篱记得方菲朝他留下的最后一眼,那目光中脉脉含情,让他心摇神驰,胸中不禁一荡。
那天回家,他立即画了一幅丹青,想著方菲的脸,不觉脸上一阵烧红。
爷爷看见了肖像,不禁问他:「阿篱,你画的是谁啊?」
「这──」
见他羞窘得连耳根也红透了,老人只是微笑:「这幅肖像画得可真好。」
第二天一早,他如往常一样去了林中,从卯时等到了中午,但方菲却始终也没有出现。
原以为她会到画摊来,但这期望也跟著落空,江篱,午后他在湖边閒步,望著洞庭湖中微波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练就一身好功夫,眼见湖面上水鸟来去,好生羡慕牠们的来去自在,也盼望自己能拥有巨大双翅,可以任意翱翔。
想起昨日见过的两名少女,他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方菲不再与他见面,和那两位姊姊有著直接的关係。
难道她以后真的再也不能与他见面了?
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悵。
弱侠6
后来又过了几日,江篱没有再见到方菲,他无心去私塾,一早练完剑,就溜到了大街上閒晃,没想到走著走著,又逛到「沉香楼」这裡来。
大白天的,这楼上还是门庭若市,有钱的公子哥儿拿了银两来此消磨时光,只见送往迎来又是另一番光景,总之就是应了孔老夫子的一句话:「食色性也」,人除了吃,就是上酒楼花天酒地去玩乐,这道理是千古都不会变的。
江篱站在「沉香楼」前面,不由自主地摸著怀裡方菲给他的十两银子,原来想拿这锭银子还给爷爷,但他好久没见到翠旍姑娘,也不知她的病情如何了,他踌躇地在街角走来走去,正惶惑间,不小心被走出「沉香楼」的其中一人撞个正著。
那人长得相当高,穿著一身体面锦衣,身后围著一群同样壮硕结实的武师,似是不经意之间撞向他的面门,没想到江篱却觉得双膝一麻,翻身仰倒,跟著腰眼裡又是一痠,全身一时动弹不得,知道是给这人使了手脚,却不明白到底是何种手法。
他跌在地上,一抬头,只见那人脸形似鹰,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人瞧来之时气势慑人,自有一股凌厉的威严。
那人说道:「撞了长辈还不行礼致歉,这般没规矩!」
「我……我……」
江篱正待张口道歉,没想到却变得结结巴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中兀自混混沌沌,想想自己武功低微,定是让人给耍弄了,看来在这高手之前,只有听由摆佈,全无反抗的餘地。
「小鬼,你在这外边外面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做什麼?」
「你……我……」
那人见他瘫坐在地,无法言语,不禁冷哼了一声,故作姿态道:「看你个愣小子,大爷今天心情好,就饶了你吧。」便举脚迅疾往他的背上一踢,又将人给踢飞了出去。
江篱往前趴倒,弄得一身脏污,还跌了个狗吃屎,纵然愤怒不已,但觉得体内气息翻涌,全身不禁一震。
听得那人嘿嘿嘿冷笑三声,似有万般嘲讽之意。
再抬起头来一看,见到那人由一群壮汉嘻笑地簇拥著离去,他心中虽然气愤难平,可是双脚却还有些发软,只能颤巍巍地爬起身,拍了拍头髮上的泥灰,又掸了掸衣衫弄脏的尘土,只瞪著那人的背影生自己的气。
他刚站直了身子,就听见几名旁观歌伎的格格娇笑声,往四周一瞥,见到旁人都在讥笑他,笑他摔得难看。
他打定主意,忿忿地走进了「沉香楼」,然后把仅有的一锭银子交给龟奴,说是要找翠旍姑娘,很快地,那龟公瞧了他几眼,没说什麼话,就直接领了他再次往那间红色的厢房走去。
在门口那儿,他看见翠旍姑娘的婢女踅了出来,脸上一派凝重。
见了他,那婢女说道:「我们姑娘正在等你。」
「真的?」
「请随我来。」
江篱对著那小婢深深一揖,赶忙跟著走进那间红色的厢房,眼前登时出现一张清癯秀丽的脸孔,翠旍姑娘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样子颇形憔悴,江篱见她怔怔瞧著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不觉有些困惑。
江篱有些紧张,赶忙说道:「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妳还好吧?」
翠旍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道:「多谢公子关心,我这病……大夫都说能够拖得一日算一日……能撑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了。」
听见她不时咳嗽,江篱忍不住道:「岳州城内有不少名医,怎麼──」
那婢女接口道:「我们小姐看过许多大夫,要不是硬撑著想办法对付几个仇家,用几个烈性方子压住身上寒毒,或可痊癒也说不定。」
江篱问道:「什麼仇家?」
「那是──」
「是岳州刺史王大人麼?」
「不是他,」翠旍摇了摇头,又咳了几声,喟然嘆道:「我听素华讲,说你跑去寻了王大人的晦气,公子的命能够保得住,想来也算是幸运。」
江篱讶异地问道:「姑娘的仇家,不就是那个姓王的?」
那叫素华的婢女不悦地说:「王大人是我们姑娘的恩客,谁要你去惹麻烦来著?」
「我不知道他不是──」
「不知者不罪,事情都过去了,王大人也没有追究,这样就好。」
江篱看见翠旍并没有怪罪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宽心,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问道:「姑娘,妳的仇家是谁呢?是不是为了这个仇家,所以妳那晚纔会去投湖?」
翠旍頷首,待她的婢女走出房门,咳嗽著说:「……的确。」又问他:「我听几个姊妹讲,你当时掀了人家的酒菜……就不知道,何以你要去质问王大人呢?」
江篱道:「因为我想帮妳报仇。」
翠旍姑娘微笑了:「真的?」
江篱看呆了好半晌,觉得自己瞪眼瞧著她,忒也无礼,便低著头坦承道:「我觉得姑娘受尽了委屈,所以后来纔想跟著方姑娘学剑,想要帮妳一点忙。」
翠旍疑惑地望著他:「方姑娘?」
「她──」江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偶然遇到这位年龄与我相当的方姑娘,她精於击剑之术,因此我就同她学习。」
翠旍皱了皱眉头,然后说:「所以你最近这几日,就与那个小姑娘一直在一起?」
江篱一惊,忙道:「不是,我只是同那位方菲方姑娘学剑──」
「你在学剑?」
「是,方姑娘武功高强,热心助人,见我手脚不够俐落,就指导我如何使剑。」
「……原来如此。」
过了良久,江篱大著胆子偷偷瞧著她,只见翠旍姑娘坐在床上,白嫩的纤手拈著两枚髮饰,掌中两支金釵和玉簪在烛光下闪闪生辉,她将那断裂的玉簪握在手裡,身子突然一阵微微颤动。
然后她说:「我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翠旍姑娘驀地双颊晕红,原本苍白的脸多了点血色,但她又咳了几咳,然后说:「我不知那人的真实姓名……只听说……听说有人称他为『司命公子』,似乎是从应天府(南京)来的。」
江篱只觉得有些茫然:「『司命公子』?」
「嗯。」
江篱心想:岳州古代是楚国的都城,湖畔有个传说,说是有两个掌管生命与死亡的「司命」神,这两个神明,一个叫做「大司命」,另外一个则叫做「少司命」,两个神明分别掌管生命和死亡。
姑娘的仇家取了这麼个名字,是想要表现出自己擅於夺取他人的生命,还是强调会带来死亡的阴影?
弱俠7
忽地,几声咳嗽响起,江篱回过头,只见翠旍姑娘正盯著他瞧。
「你听过这人麼?」她开口问,见江篱摇了摇头,接著道:「『司命公子』的大名,江湖上许多人都听说过……那人翩翩玉树,俊雅异常,而且武功高强,行事也分外神秘。」
江篱道:「这古怪的名号,我连听都没听过。」
翠旍姑娘笑了:「你生活在寻常人家,自然不会知道江湖上的风风雨雨。」
江湖,多麼气派的称呼,那是名门流派的江湖,是庄主豪士的江湖,是高处入青云霄的江湖。
也是侠客的江湖。
江篱心想:在每个人的生命裡,自己就是主角,而在高手如云的江湖之中,自己却什么也不是,更遑论涉入其间。
像武林秘笈、世外高人传授奇功那种神话,江篱在遇见方菲之后就不再想了。
就连那样一个小姑娘也能轻易击败自己,他还在妄想成为什麼武林高手?
於是他又好奇地问道:「姑娘,那个『司命公子』……他和妳有何恩怨呢?」
「这──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篱见她不愿多谈,只「哦」了一声,没敢开口询问。
翠旍姑娘的脸上陡然流露出异样的光彩,然后又说:「那人来到岳州之后,对我负心薄倖,始乱终弃,还骗走了我所有的银两,所以──」
「那个男人真的如此可恶?」
「你瞧瞧这两件物事。」
她将手中把玩著的两支髮釵拿了出来,让江篱仔细瞧瞧,只见那两支名贵的女子饰物,一件是断裂的玉髮簪,另一样则是扭曲的金釵,而且上面镶著的宝石也已经脱落。
「这是──」江篱看著那两样东西,却瞧不出所以然来。
「这是我最宝贝的两样髮饰,」翠旍很快地道,又指了指髮饰上面的镶爪,难过地说:「那个『司命公子』……他想要抢走我的髮簪,就在争夺的时候,这玉簪子摔成两段,然后他又剥下金釵上的红珊瑚和珍珠,就毁成这等模样了。」
江篱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又要咳嗽,但看她双手颤抖,应该是为了那个狠心的「司命公子」而感到气愤不已,但翠旍姑娘眼中的神色实在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真挚,又似黯然神伤。
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青楼女子,受到他人的如此对待,自然难以忍受。
江篱想起十几天之前,翠旍姑娘在大半夜跑到了湖畔,想要投水自尽,必然就是那个什麼「司命公子」的缘故,想到这裡,他不由得义愤填膺起来。
到底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可以让姑娘如此伤心呢?
他不由自主地再度向翠旍姑娘的身影望去,只见她坐卧在床上,凌乱的长髮披散了下来,娇弱无力,衣衫单薄,楚楚可怜。
他又问:「这恶徒如此可恶,姑娘当初有没有报官?」
「没有。」
「为什麼?」
「当初岳州刺史王大人就已经晓得了,他听说那个『司命公子』势力不小,不想招惹江湖中人,所以就将这件案子压了下来,要我忍气吞声,自认倒楣。」翠旍姑娘又咳了几声,孱弱地说:「江少侠,我怕自己撑不了几日,能不能请你替小女子报得此仇?」
江篱听她称呼自己为「少侠」,胸臆中正气凛凛,也把生死置之度外,立时慨然点头道:「姑娘勿虑,我江某人说到做到,一定会帮姑娘出这口恶气。」
「那……你的武功成麼?」
「不成也得成,」江篱很快地说,「无论用什麼方法,我一定会为姑娘达成所愿。」
见他脸上满是关心愷切之情,她柔声微笑道:「那就好。」
翠旍心情激动,又咳了几咳,江篱连忙帮著倒了茶水过去,想要服侍姑娘喝水;可是,翠旍摇了摇头,用丝襦抹了抹唇,只见她眼眶又红了起来,幽幽地嘆了口气。
江篱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姑娘何以嘆气?」
翠旍苦笑道:「你不知道麼?」
江篱诧异地问:「知道什麼?」
「你说你遇见了一位方姑娘,让她教你剑术,听你的描述,她──」翠旍姑娘嘆息道:「那人──那个姓方的姑娘──还有那两个吹奏乐器的少女,据我所知,应该是『司命公子』的人。」
「可是──」
「你遇见的那三名少女,就是『司命公子』的三名小丫环,我派素华四处明查暗访,得知他身边有三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丫环,你那天在王大人的筵席上大闹一场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岳州城,所以『司命公子』派她们三个前来接近你,肯定不怀好意。」
江篱想起方菲动人的笑脸,不觉说道:「方姑娘应该不是这种人……」
翠旍姑娘忽然恼怒了起来,她忿然质问道:「你不相信我麼?」
「这──」江篱心中大急,忙道:「那位方姑娘对我极好,不像是个奸恶之人,所以我──」他此言一出,突然发现翠旍的身子颤了几颤,猛咳了好一阵子,终於在嘴角咳出了一道鲜血。
他站在姑娘床边,急道:「姑娘,妳要不要紧?」
翠旍止住了咳嗽,一脸苍白地问他:「你呢?你是相信我,还是要信那个方姑娘?」
「这──」
「也罢,」翠旍见他一脸犹豫的样子,冷笑著说:「反正我是个烟花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每天都对著不同的男人调笑,比起你那清灵纯洁的方姑娘,你当然不信我、瞧不起我。」
江篱惊道:「我相信妳,又怎麼会瞧不起姑娘妳呢?」
翠旍又咳了几下,凄然道:「我快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是连这样也都被人怀疑,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难过?」
江篱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会不会帮我报仇?」
「这──」
见他还举棋不定的样子,翠旍道:「算了,就当没这回事吧,等我含恨死了,就什麼仇怨也没有了。」
江篱急切地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