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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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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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放纵多情,也只得静静了断了这场情缘。
聪明如我,知道这样的关係是露水情缘,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覆纠缠?
而他写那首《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不就是对我表明去意和拒绝了麼?
张生绝情抛弃了深爱的崔鶯鶯,却没有分手的理由,正如元微之对我,也不过就是「曾经沧海」,根本就「懒回顾」了。
「修道」是元稹给我的理由,我明白,名士才子有求取功名利碌之心,更有顾及面子声名之念。
许多人说,那诗本是微之写给爱妻韦蕙丛的,年廿七岁却不幸去世,虽说他的许多诗篇都不由自主有亡妻的影子,《谴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杂忆五首》、《妻满月日相唁》等,篇篇都感人至深,可元微之怎可说是一个痴情感恩的男人?
就在韦蕙丛死前几个月的三月孟春,元微之身兼东川监察御史,在梓州(四川三台县)与我眉来眼去、缠缠绵绵了数个月,在他的妻子故去之前,他不也留宿我这儿,对我悠悠说著情话?
曾听人说,微之曾拒绝一名向他求职的才子,斥其格调不高,为女人牵衣携裾,以至於诗中句式阴柔。
可他又如何呢?
男人的情爱发乎於中,诗句最能显现真意。
可惜他不懂,韦皋你也不懂,纔让眾多女子孤绝难耐。
上了马车,重游乐坊旧地,远处的氤氳的幻光,久久不散,我轻手合十,谢上苍一解思念情忧。
我坐看远处,不愿低首垂泪,寧可保有尊严。
曾想寻找自己的方向,活得随意而快慰,我曾寻找可栖止的地方,如今终於失去。
后来我来到边关,看见前线将士,偶尔听些道学清音、嫋嫋尘烟在风中,不由得拾起旧笺。
重念旧句,挣得几人讚嘆,可孤身一人,想起往日繁华,花也溃败,风也憔悴。
月疏云沁,相思更甚。韦皋,你当真如此狠心?
再次留诗予他,最终为了那些年的依伴。
离开梓州这天早晨,我始终等在他府邸前,一点一点积累的爱恋,终究有一天要离开,带著承诺等待,等待他将我唤回。
生命是染著尘土痕跡的道路,得到的未必是永远的幸福和期盼,饶记当年多少诗人骚客来到我这儿,争几年辉煌,终究黯淡。
岁月花般灿烂,我满头的青丝已成华髮,再没有什麼能够留住当时的情,际遇和分离,已经没有差别了。
我这万里桥边女校书,向来闭门独居,偶有才子献诗,不如今日情亦何在?
薛涛忆往(中)
    仿佛回到了长安,回到春光灿烂的宅院裡,看著桐花飘落,听见父亲悠长的嘆息。
眼前又浮现出元微之温柔的笑脸,他含笑地望著我,一声声低低唤著:「洪度……」
然后,他的笑容变为那天冷然的脸,绝情地说著诀别的话:「洪度,此际一别,将如参商……」
不知怎地,那残酷的表情,看来竟有几分像另一名我熟识的男子,愕然中,我看见韦皋怒不可遏地瞪著我,忿恨又嘲弄地说:「那句『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真是浓情蜜意啊!」
从睡梦中惊醒,我看著远方飞扬的尘土,在远行的马车上,我竟打著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像一辈子那么久,杂乱地穿插著不同的回忆,我以为自己会一直梦下去,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看见了爹娘,他们像我儿时印象裡那般慈详,母亲温婉地笑著,父亲等在一边,牵著我们的手,那手很温暖,四周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清脆的鸟囀,还有阵阵的流水声,像是一首早已遗忘的琴曲。
我还看见了微之。
他依旧是那一身月白织锦长衫,温文尔雅,揽著我的腰,下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两隻手紧紧握住我的,笑著说:「洪度,妳是才女,是不可多得的人间謫仙,这样的姿容和诗文,实在难得一见啊!」
我忽然就笑了。
这个梦怎么这么美,美到我真的不愿意再醒过来了。
想到此,不禁摇摇头苦笑起来,进入韦皋的幕府前,我在乐坊待了一段时日,见多了生离死别,无论是矫情作戏亦或虚与委蛇。
我以为自己不会陷入任何痴念,不会再像普通的欢场女子那样怀了憧憬,却不想,当有这样一个男子出现时,不管那情是真是假,我还是愿意让去信了他,然后又坦然接受遭弃的后果。
至少,对这份情意有一份念想,就不至於如此绝望了。
但我没料到的是韦皋竟因此发怒,一纸贬书送到面前,似是责我不该对别的男子用情。
各地官府及军镇均设有乐官,官妓居於其中,我怎麼会忘了自己的出身呢?
多年来为官府服务,献艺侑觴,甚至私侍寝席,韦皋常找我来对饮唱和,上书朝廷要我接任校书一职,私底下却又命我接应朝野宾客。
这麼些年来,我无名无份跟在他身边,他既已无心无意,我要和谁在一起,怎麼算对不住他?
可我忽略了他的心,一般男子的心思,早将我这样的女子视为所有物,他可以弃我如敝屣,可以利用我,或者不再宠信我,却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啊!
无论如何,这样的声名远播是他捧出来的,无论是我所有的一切,我那掛名的校书头衔,还是琴棋书画的各式才华,在他眼底都是无用的。
至於那些王公子弟,或是权贵富豪,亦或是元微之,再怎么欣赏留恋,对於我这样早没有青春年华的乐伎,往往是趋红踩黑,看人落魄即绝尘而去。
心中的悲戚涌上来,小小的波折让我看清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艳名是虚名,才名是虚名,觥筹交错和男欢女爱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我这卑微的身份,需要慈悲怜悯方可立足于世。
虽不愿承认,审时度势一番,我早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真正和我朝夕相对,能够掌握我日后生死的,是韦皋。
我知道,所有的情意只是醉意恍惚之间的戏语,但我后悔了麼?
没有,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益?
取出纸笔,已经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回梓州,但一思及弃我而去的元微之,心中隐隐有些惆悵,回神之际正写下《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
在马车的摇晃中,我望见远方,冷静地收敛起过多的悲切和回忆,这些都是无谓的念想。
那首《犬离主》是这麼写的:「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我这样的际遇,在韦皋眼中,不就是他豢养的一条狗麼?
思绪及此,望著手中的紫毫笔,续写道:「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裡擎。」
《笔离手》这诗,我是有所感而发乎於中,不想自己的身世如此,胸中一股鬱闷正待发洩,而我的字素来无女子气,笔力峭拔,不似一般姑娘家的簪花小楷,却爱奔放行书,颇得王羲之气韵。
只是想著:纵然才情可比书法大家,可韦皋弃我,没想到这番才情就要埋没松州,不也是他的损失?
薛涛忆往(下)
    深秋的夜风中,有落花缓缓地飘下。
那是什麼时候开始的呢?
数著花瓣凋零的岁月,看著春日的菖蒲和夏日的百花,然后就是满眼枯寂的季节。
只坐了一会儿,我就被这种沉寂击溃了,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似乎正深潜梦中,周围黑暗而寂静,让我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近月来,囚锁在心底的情感仿佛闻到了秋天的气息,开始哀嘆这样的时光。
曾以为我的心中只有元微之,但想起了韦皋,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对此万分恐惧:难道当年真是动情了?
过了这麼多年,这样的心事让我觉得痛苦不堪,我躺在床上蜷缩著身体,像一个渴望昏睡的婴儿,慢慢顺著时光溯流而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初见的情景。
可那年他一纸文书要我奉命赶赴松州(四川松潘),松州地处偏僻,气候严酷,我被流放的地方不是县城,而是城北的高屯子。
那风沙夜裡吹得我浑身发冷,但又怎抵得过心底的寒意?
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闺中少女一场春梦,那该多好?我却已年华老去。
陷入睡梦之前,脑海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念头。是啊,若只是一场梦,醒来,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待字闺中,生活中单纯到了只有高堂,只有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甚至不懂情为何物,不识爱之一字,又怎会遭此劫难呢?
马蹄韃韃,我写起了惆悵的《马离厩》:「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那是如何的哀鸣啊?
接著是《鸚鵡离笼》和《燕离巢》,我写得愈发难受,不意中摸著颈中莹润的珠链,这是他当日赠予我的生辰礼物,「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珠离掌》就这麼写成了,我抚摸著那串珍珠,心一横,将它割断取下,随诗一併送回韦皋那裡。
回想起锦江旧居,不由得写下《鱼离池》;望见边关盘旋的雄鹰,我写下了《鹰离鞲》;復又想起那年搭建的「吟诗亭」,回忆起当年眾人和他兴致一起,歌咏宴饮的情景,於是《竹离亭》也跃然纸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这是我写《镜离台》的最末两句,倘若他读了此诗,还是不愿把我召回,便该如何呢?
这十首诗,我自拟卑微的犬、笔、马、鸚鵡、燕、珠、鱼、鹰、竹、染尘镜,而将他比作自己赖以依靠著的主人,他厌弃我,以后的日子该怎麼过?
接著谣言就出来了。
像当年我有求於他,无中生有的谣言反而点醒了彼此,他邀我入幕府,我也从未拒绝。
或许他认为我是为了权势之便,这种事情在坊间太普遍了,可我真是被他的赏识所打动,别无他想。
娼妓不能轻易动情,可是情这东西不是说控制就能够控制的,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不知不觉间就突然佔据了整颗心。
韦皋那日看著我良久,开始循循善诱:「薛涛,妳清楚自己的价值。」
「谢大人谬讚,」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洪度惭愧。」
「美貌无常,青春易逝,这两者无价,只因世间女子皆难长保。」韦皋暗示我。
「大人说得是。美貌青春皆奢侈,犹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唯有才智可随年岁增长,不是麼?」
廿岁那年,有韦皋保护我,也许还可以一直保护到年华老去,到我的容颜枯萎,到我的青春发霉,可他离我而去,又有谁能护我?
苍老的年华,仅剩回忆错误来得著一些解脱,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我连最卑微的情爱都没有。
至少韦皋知道他需要更多的权势,元稹要更高的名声,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没有权势,我一样活得痛苦,有了才名,我更是不快乐,权势名声对我来说不同於男人的重要啊!
但我对那些男人的意义,不也只是这无法留驻的青春美貌?
想那韦蕙丛死后两年,微之写《离思》后一年,他即在江陵纳妾安仙嬪,安氏不久去世,没过几年,我听说他又另娶新妇,娶了才女裴柔之为续絃,依旧毫髮无损地重新踏上仕途,再做乘龙快婿。
没几年,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在浙东,曾来函邀约,颇有意接我前往叙叙旧情,但这时他遇见歌女刘采春,那风姿绰约的有夫之妇,让他将我抛在脑后,微之并且赠诗予她,却忘了留在梓州的我。
回忆当年韦皋和歌女玉簫的往事,不也同样使我处境尷尬?
一切又安静下来了。
我总是想起那个气势如山却浑身儒雅的男子,不知他现在封王入京,过得又如何呢?
曾猜想韦皋会不会看著我离去的背影唏嘘一番,或者元微之新婚那日会不会一而再地回想起和我相处的那一年时光,然后惆悵,或者流泪。
他们会不会因为想起我而更加怀念曾经带来的诗意浪漫,将我驻留在心头,时刻叨唸著?
就我这样的娼妓来说,情爱本就是一场赌局,谁做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会不会赢,而这赌局裡,筹码是青春或时间,兑换的是幸福。
读了我的《十离诗》,韦皋终於软了心肠,将我召回府内,晚上那双手轻轻拂著我的髮丝,用一柄梳子,一下下的帮我梳理著头髮,每一下都那么轻柔,像是稍微大力,我便会不见了一般,我从镜中看见他的脸,也感觉得到那股异样的气氛,而那双手拂过我髮丝的时侯是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温柔。
我曾到过接近吐蕃的松州,写下《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诗,他说第一首尤其好:「闻说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我对戍守边疆将士的艰苦生活,寄以深切同情,他明白我的心,知我感时体物,心繫百姓。
我喜欢自己的瀟洒,即使泪流成河,也只在自己的面上,没有人能感觉得到。
人人说我能斩断情缘,岂知我心寒如冰雪,清冽而忧伤?
我记错了,不是为了元微之闹翻的,我先遇到韦皋纔又恋上元稹,和韦皋的关系由暧昧到闹僵,那次是我气他和歌女玉簫之事,他就将我下放到松江作为惩罚,只因我不该当红颜知己,不该妄图做他唯一的情人,不该自以为是他的朋友,不该如此尴尬得不清不白。
临别时写的《十离诗》,虽让他回心转意,我知道他捨得一切,放得下女人,拋得了多年情谊,即使很快把我调回来,却寒了我的心啊。
我出钱把自己从乐籍中赎了出来,搬到了浣花溪边,将剑南的蜀纸由麻纸改製成短笺,精致、细腻、有情调,乐山特产的胭脂木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染成粉红色的纸笺,浮印松花纹路,平日专门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并将之赠予往来友人。
韦皋却不高兴,说我不入他的府邸,和他有了隔阂。
我却笑他,说隔阂早就存在了。
韦皋愣了。
我笑著说:「我曾经和微之有段过去,你知道的。」
韦皋将我拉到怀裡:「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原谅妳了。」
我推开他:「为什么原谅我?我觉得自己没错,何来原谅?大人说要原谅我,就是认为洪度有过!但洪度认为自己没有错!大人无须声声原谅,小女子也不需要原谅!」
韦皋叹口气,忽然笑了,说道:「朝廷已发文书,将封我为南康郡王,本想让妳跟著我回京述职,或者请妳喝杯饯别酒,可还是忍不住想发火。本官从不轻易对女人发火,妳是第一个!」
一路无话。
我送他岀了梓州城外,微笑著说:「洪度祝郡王一路顺风!」
「咱们就此别过。」淡淡然落下一句话,扔在地面,好像能够砸起尘埃,砸出涟漪。
韦皋从高大的骏马上低头瞧著我,只是嘲讽地一笑,似乎还有些苦涩。
他的笑曾经那般好看,如同初春最和煦的阳光,又似夏日里透过茵茵树叶投射下来的日晕,明亮耀眼,可如今,为何那暖如春风的笑,竟让人觉得满心悽愴?
他调转马头走了。
修长的身子在风裡晃动,广袖轻轻飘摇,那背影流风回雪般的美,我靠在城门旁目送他的身影,看得怔了。
后来剑南节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每一位上任必定都要拜访我这位女校书,似乎已成官场惯例。
饱经风月的年华,逐渐在时局中凋零,我穿上道袍隐居一隅,终身未婚。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回忆,不能长相厮守,孤身也能快活,我在山涧清扫蛾眉,静思心音,打算以此了了残生。
转眼数年已过,长身站在暮蔼之上,那人的讯息不断传遍各地,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依旧如朝阳般明亮,然我却只记得那缠起我的长髮唤我的岁月,但终归一梦。
夜露渐冷,人也憔悴,随著流水下坠,我曾愿奔赴他乡,我也曾陶醉快意,只是年华匆匆游走,裂成晶莹的水花,縈绕散去。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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