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摇曳著她的双乳,温暖地抚慰了她冻寒的心,这泡在水面下的窈窕肢体并非是她的,只能属於一个无法参透的神,她看不见自己反覆晃动的诡譎形影,心头一种异常的预感,使得她不禁望向她们,无声地寻求解答。
没有一个人敢正面迎视她询问的目光。
她刚穿戴整齐,大神官就走进了内室。
「佩昂妮,典礼要开始了。準备好了吗?」他问,神庙外头那些败德粗俗的农民和商人,根本就没有乞灵於等待的精神。
她頷首。
「先说他们想要知道的,」大神官不忘叮嚀,「也只说他们想要知道的。」
她理解地再次点头。
对於神秘、不可解的事物的崇拜,或者是祈求神明给予财富、施捨丰收,人心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始终都是一样的。
神諭典礼开始之前有著缺乏和谐、平静、优雅的缺点,人们紧张地等在那儿,躁动不安、互相讨论,直到大神官站到祭坛中央,所有的讨论纔渐次降低了声量,终至毫无声息。
庄严、肃穆、冗长的祈祷开始,无论是贫穷的市民或堕落的商人,都虔诚地祈求神明的降临。
潘西雅炫目耀眼地出现在挤满成千上万人潮的神庙裡,象徵太阳神的髮饰和臂环在她身上闪烁著粲然金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往昔,观礼的群眾们忍不住讚嘆起来,就如以前一样。
神的祭坛上有著未乾的红色液体,她心想:这次神諭十分反常,大神官竟然把羔羊事先宰杀了。就不知,神明是否会满意这次的牲礼呢?
十几年来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兴奋地等著看好戏的人们,她游目四顾,终於在满坑满谷的人群中发现了些许怪异之处:她年迈的父母从来就不想参加神諭大典,如果她没有认错,站在双亲旁边的还有她十几年未曾见面的四个姐姐。
他们面容哀戚地注视著她,而除了她的家人以外,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一名神官终於踱到台前,他手裡端著个银盘子,上面放了三粒鲜红欲滴的浆果,这些浆果具有刺激与神明交感的作用,所有的神諭女在典礼之前,都要依序服用,纔能在眾人前宣说神諭。
潘西雅看过一个神諭女在典礼上传递神諭的样子,那个女孩好像疯了似地,在无比神圣的神庙中发出模糊、凄厉、恐怖、刺耳又语不成句的声音,有时还会又哭又笑,或扯裂自己的衣裳,亦或是披散著头髮,由於服下浆果之后,神諭女会失去神志,因此那些女孩似乎从不记得自己曾经在神諭典礼中说了或做了什麼。
大神官寒著脸走了过来,由长袍内取出一小瓶药剂,直接倒在浆果之上﹔潘西雅望著那黑色的汁液,瞬间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由於神諭女侍奉的是太阳神和医药之神佩昂,因此几乎每个女孩都懂得一些基本的药草知识,这种普遍的毒药──乌头草──所粹取的毒汁,她自然也不会感到陌生。
大神官冷冷地说道:「佩昂妮,把浆果吃了。」
神官们残酷地望著她,挑衅她是否敢在眾人和神明面前,打破从不开口说话的誓言。
誓言,不只是禁制,也是依著应许把生命交给神明的承诺。
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有死无生,潘西雅默然地接下了这个挑战,她勇敢吞下了第一颗浆果,并在那之后,看见父母亲和姐姐们抱在一起,几个人悽惨地哭作一团。
她不晓得自己犯了什麼错,必须要以死来偿命,或许几年间消失了的神諭女们,临到头也是面对了这种宿命,现在她终於能瞭解,为什麼这十几年那些女孩们全都不见了……
因为她们全都被埋葬在神明的慈悲裡。
独一无二的神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真理却始终难以超越群体愚昧的信仰。
她献出了自己的梦想、生命、希望,以及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为了要替这些疯狂的人们赎罪?
束缚她的是神吗?
还是这些可悲的人们?
如果说,束缚自己的其实不是他们,那些束缚,会不会只是她自己的想像?
她并没有恨意。
梦境中,那些亡者的容顏,彷彿在对著她哭诉一般﹔也许,她心中已一无所感,无喜、无悲、没有幸福或绝望,只有深深的怜悯。
摆脱束缚需要勇气。
她认命地拿起剩下两颗沾了乌头草汁的浆果,一口气吞了下去,转瞬间她似乎能看见汹涌浪潮,灾祸的波光闪现眼前,她化成世界的尘土,宇宙隆隆地滚成一团﹔神祇疾行的步履快速穿越天边,她可以听见祂在喘息、呼号,在雨雪雷电暴开的刹那,狂风似地,将腐朽之物扫盪殆尽。
歪曲不齐、在轨道上错过的命运,终将要交错破灭,那股颶风把她的躯体撕裂,狂吹著飘散四方。
强烈的负面能量充塞其间,她舞蹈的四肢是风暴的中心,死亡成为万象更新的新生,为那绝望嘶哑的高亢声调,连眾神也会为之所惊愕。
然后她发现,那是她自己在尖叫的声音。
「我没有……我没有背叛我的誓言!」
她嘎声喊道,双手伸向天际,因为乌头草的毒汁开始发作,身子颤然,不住地发著抖:「太阳神啊,祢晓得我一直忠诚地服侍著您!」
这是一切徵兆都将显现的一刻。
忽然之间,从天上降下一道火焰般的光芒,白色和金色的光线炽烈得像是要把一切全燃烧殆尽,在翻腾嘶鸣的人群吶喊底下,她看见一个神奇的金色人形浮现出来。
祂是透明的,站在面无表情的神官之间,看起来充满了无比的尊荣和光辉,然而旁人却似乎没有一个能看得见──以往只能听见祂的声音,像只空虚的杯子,耐心等待著神将无限的智慧和知能如水般灌注其中,而这次真神现身在她眼前,在她心中震撼出无形的冲击──也只有在人生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刻,伟大的神祇纔展现出祂无比的力量,就只有这一刻……
越想活下去,死亡的阴影也就越会如影随形,那挥之不去的臭味,不是早就飘散在空气中了吗?
她始终都被困在接壤人世与天神的牢笼裡,上天只赐予她这属於自己的顷俄,毒药也将很快地残害她的生命,她的心臟将不再跳动、怦然,她的眼裡含著盈盈的泪水,她的眼睛及心将停止悲泣,而且将没有时间可用於悲泣,伤心欲裂地沉迷於那些逝去踪影的岁月。
「我知道妳没有背叛过我,潘西雅,妳耗尽人生,坚守了对我的信念。」太阳神用祂那双金色的手指拂弄她散乱的长髮,祂的形体在她面前膨胀、扩大、漂浮、闪亮,天啟的声音,原来竟是如此地慈爱:「孩子,宣说我的諭示吧,我会许妳一个愿望。」
她的则显得粗嘎喑哑:「我明白……我一定会向这些人们转达祢的话语。」
太阳神又问她想要什麼样的赠礼。
「……我渴望再见到那个医疗师。」
「我不能给妳应许,」神以无比悲伤的声音回答她,「那个医疗师刚刚已经被神官们在尼塞人民面前处死了……那些人在他身上找到了妳的黏土版,他无辜的血被洒在我的祭坛那儿,头颅则取代了羔羊,人们欢唱他的死亡,待会儿他们也将在妳的尸体上跳舞。」
热泪滑下了她的脸,潘西雅开始啜泣起来。
祭司们听不见太阳神的声音,凡俗之眼也无法见到这伟大的灵体,在他们疑惑的耳中,只能听到女人诡异的嘶哑断句。
大神官疑惑地开口:「那个医疗师?太阳神是不是不满意我们的祭品?还是祂要求新的牲礼?」
但是潘西雅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心还迷失在伤痛之中。
人类,常常为了自己所憧憬的一切而犯错,只因为想要追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便成为自毁的前奏﹔杀人或被杀,死亡或重生,或许是实现了神明的要求,又或者,只是实现了那些假传神諭者的慾望?
潘西雅想起希腊传说中,梅加拉的潘迪恩王(Pandion)之子尼修斯(Nisus)﹔尼修斯的名字来自於尼塞,因为神应许他拥有神力,便以一束紫色的头髮作为记号──如果能保有这束紫髮,就能保有他的王国支配权──当克里特岛的迈诺斯王(KingMinosofCrete)统治梅加纳时,尼修斯的女儿席拉(Scylla)与迈诺斯王恋爱,因而背叛了她的城邦,这个恋爱中的女孩偷偷剪去父亲的紫髮,使得王国覆灭。
现在,她能明白那种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神諭,而她将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尼塞城的市民,祂将会有什麼判决。
「妳告诉他们……」太阳神督促著她。
「我告诉你们……」
神哀悼地指了指神庙中的人们:「战争女神将到达尼塞!死尸遍野!雅典娜会取走光明,摧毁这个不受庇佑的城市!」
「战争女神即将带来黑暗……尼塞要灭亡了……」她大声唸著最后的神諭:「丰收之后,凄冷的严冬将至,乾涸的海港即将凋零,成为一段可鄙的传说……神对尼塞的祝福,在此刻完全消失……这座城市难逃被灭亡的命运!尼塞必须付出代价!」
神庙中的人们纷纷发出诧异和惊畏的喘气声,没有一个人曾经预期会听见如此恐怖的消息,这是个多麼可怕的神諭啊!
「疯女人!」
「处死她!」
「这是假神諭!一定是假的!」
神庙中所有的群眾开始此起彼落地忿然叫骂,愤怒的人民要求神官马上杀了这个疯狂、胡言乱语的神諭女。
鲜血从潘西雅烧烫的喉头中不断淌出,染红了全身,滴在白色的大理石阶上。
她不住呛咳著逼近恐慌的人群,指出他们的罪恶和愚昧,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喊著:「雅典人将佔领尼塞!他们会杀死尼塞的商人……雅典娜会毁灭太阳神庙……会杀光你们……」
没有人相信神諭女最后的毁灭性预言,因为雅典人一向和尼塞站在同一阵线,谁会相信盟友有一天转回头攻打自己呢?
在太阳神佩昂哀慟的目光之下,惊骇的大神官唤来一队武装卫兵,拦住猛然冲向人群的潘西雅﹔士兵们扯裂她的衣裳,试图阻止她逃跑的企图,利刃划破她只能宣说神諭的喉咙,几柄尖刀刺进她跪倒的孱弱身躯,神在一阵戚然大笑中消失了踪影。
旁观的群眾们四处奔逃,慌乱地从潘西雅的尸身上无情地踩踏著散去。
在失去意识前,她痛苦地呻吟著躺在那儿,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溅满了一滩滩的血跡和脏污的脚印。
谁说难以忘怀呢?
她将永远记得那个为她一掬同情之泪的陌生男子,神留给她死亡的恩宠,爲生命带来安息,使她放弃愚蠢的执著和怨恨,让她在自己那神秘的预言中沉入梦境。
(全文完)
※備裕В
一、424B。C。雅典人不让梅加拉人进入亚提(Attic)港的市场,这样的战争最初起於海港和贸易权的争夺,潘洛波尼西战争(Peloponnesian_War)爆发时,雅典人始终没有攻下梅加拉城,怪异的是,雅典人取得尼塞港,烧杀劫掠一番之后,便没有试图再侵入梅加拉。
二、本篇小说完成於我最后一趟去希腊的旅行之中,见到修復中的古神庙,听City_Tour的导游说了这裡的可悲传说,后来我就写了这麼个故事。
薛涛忆往(上)
薛涛字洪度,生於唐朝大歷五年,卒於大和六年(公元七七O至八三二年),享年六十三岁﹔原籍长安,幼随父居成都,八、九岁能诗,十六岁入乐籍,脱乐籍后,终身未嫁,自创薛涛笺,七言绝句的组诗《十离诗》是她写出的眾多诗作之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唐大歷十三年春,至大和六年
长相思,在长安,相思天外日月长。
我穿了套湖蓝色的云锦绣双蝶鈿花薄衫,髻上斜插著粉白的牡丹珍珠流苏簪,脚上穿著一双烟蓝色的绣鞋,跟著父亲向前院走去。
春日晴好,父亲陪著我来到这片大花园,告诉我:以后咱们就要往赴边地,爹爹被指派蜀地,即日就要离京。
那一天,匆忙之下没来得及细看故园,那该是怎生模样呢?
那年我八岁,爹爹让我以梧桐为题,吟诗一首,那诗颇有童趣:「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父亲一脸怔忡地瞧著我:「怎麼此诗如此不祥?」
「孩儿不明。此诗描摩景致,何来不祥?」
「这诗虽是应景之作,句中『迎送』、『往来』,却暗含分离之意……」
或许是当年一语成讖,或许是那年秋风裡的梧桐过於悽凉,千里迢迢离开了长安,一家人来到了边疆不毛之地的剑南之地(四川),父亲死后,孤儿寡母难以为继,然后我入了乐籍,见到了他。
忽然想起今日乐坊无事,便到了后园裡踅著,细细一瞧,发现满园花草疏於修剪,遂拾起刀剪,慢慢弄出自己喜欢的样式。
放眼望去,仅见四处盛开著粉白红黄的的小花,牡丹和芍药并不如以往那样艳光四射,只一旁的红杏芳香则甜而不腻,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这些春天开放的花不像秋天开的花那样萧条,更不像冬天开的那样凛冽,也不似夏日牡丹那样浓妆艷抹。
我看著那花,想起京城几十年前的故园景象,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喜与悲,仿佛只是为了在这个季节的清晨,随著风轻轻摇曳。
也许是阳光,也许是春意,我打算剪了枝杏花回屋裡,又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胸口畅然。
一阵风吹来,有些料峭,只见飞絮舞天,一旁的小丫鬟道:「姑娘,奴婢去给您取件披风来。」
「好。」
丫鬟一离开,随意再走几步,前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边上有几株结满花苞的桃树,锦江畔两株高大的杏树,红柳下还有一架秋千。
不知是多少年前,我在这儿遇见了节度使韦皋,为他吟了句「惆悵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於是他让我在府邸担任校书郎,为他赋诗宴乐,为他招待客卿,也为他自荐枕席,人人都晓得我和他是何等关係。
举世无依,孤身女子附人羽翼之下,不然又何如?
用袖口拭净秋千上的灰尘,我坐了上去,拉拉绳子,摇摆了起来。
身子在秋千上轻轻晃动,远远望去,远处广厦鳞次櫛比,林野纵横阡陌,一座曲桥连接假山流水,看上去蔚为壮观,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呼吸著清新的空气,心情也跟著愉快起来,口裡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
这一夜,一直睡得恍恍惚惚,脑子裡时常出现一些离奇的梦境,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时身在花木繁茂的京师,有时又在阴森寂寥的旧屋,有时甚至是在乐坊,在锦江那小小的阁楼裡,研墨写起忧伤的诗句。
女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与双亲。
我心裡明白,不同韦皋致歉请罪,他是不会原谅我的。但我又何曾向人如此低头呢?
推开门走出去,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而小径两旁的花枝还滴著晶莹剔透的水珠,露水从新绿的叶子滑动而下,似乎生命也跟著晶莹剔透起来。
「姑娘,我已将诗笺呈给韦大人了,但……」
「军臣,」我不禁嘆息,「你当真这麼绝情,还是不愿见我一面麼?」
韦皋将我流放松江,是气我和元微之(元稹)有私情。
纵然当初或有存著与他双宿双栖的念头,可我已年届不惑,微之只当而立之年,他可以拋弃鶯鶯那样的妙龄少女,我心中明白,对於这样的露水情缘,他终究是没有半点认真的,否则怎会在读了我衷心写岀「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却依然要离去呢?
不知怎地,我这首《池上双鸟》,辗转传到了韦皋手裡。
那天他看著我,冷笑著说:「洪度,那句『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真是浓情蜜意啊!」
韦皋满嘴嘲讽,口气却寒得彻底,让我浑身发颤,我本有和元微之双宿双栖的念头,这一年和他情深意愜时,我是想过要嫁人的,但好景不长,元微之要离开剑南,说是上京探望故人,我心裡却明白,此时芳华已至秋暮,那人又放纵多情,也只得静静了断了这场情缘。
聪明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