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恼角榭雯r世界静待解救,凶兆散佈於各个城邦,在毫无未来可言的战场之外,生活还是得过得一如以往。
时间回到公元前五百年。
这天,早晨的旭日辉映著紫蓝色的天空,女孩踏出石屋门口,就决定先去拿饲料喂鸡﹔就在晨光乍现的顷刻,她抬眼望见那片美丽的天空;置身於一片氤氳的荣辉之中,繽纷多彩的霞光照亮她白皙的脸,微风则拂动她的长髮,朝阳寧静安详地包围住她。
美丽的景致本来就该好好欣赏,家事永远都会等在那儿,但是这个早晨的日出却可能将不復见﹔放下手边的工作,脱了鞋,她光裸著脚,轻轻地走向柔软潮湿的草地,悠游於花丛之间,露水沾湿了她的棉布裙,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清澈,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小鸟吱喳鸣叫,露珠在花朵上闪耀著钻石般的灿然光芒,放眼是大片的茂盛野花,在晨熙中摇曳著丰姿。
这是她在家裡所见的最后一次黎明。
潘西雅(Penthea)想起十六年前自己出生时,父母为何会帮她取了这麼个名字。
在希腊文裡面,这个名字代表著「第五个女儿」,潘西雅的四个姐姐全都嫁了人,她们和丈夫住在首善之都梅加拉(Megara),只有她与身为农民的父母,还待在尼塞城内,帮忙饲养鸡鸭和种植果树。
因为尼塞是梅加拉城最大的海港,在城邦政治的时代,一向站在眾邦领导者的雅典那边,共同对抗好战的死敌斯巴达人,所以雅典人便帮尼塞人从梅加拉一路盖了道緜长的城墙到尼塞,藉以抵御斯巴达人的入侵。
尼塞港是梅加拉城主要的对外海港,平时除了作为军事、交通和渔获用途,商人在这个港口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贸易体系﹔由於国际商业交流非常昌盛,恐惧海难和战祸的有钱商人们,便应著神諭,捐貲盖了座太阳神庙,并且延请神官们,每隔几年,便专司挑选年轻的处女进入神庙中当「神諭女」。
这个终身职能保障全家人衣食无缺,还能藉著学习降临神諭,预言灾祸和战争﹔尼塞人把少女献给太阳神作新娘,同时也小心看管著这些神明的容器,而就在潘西雅刚满十六岁的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幸运地藉由神的諭示,获选为神諭女,然后就必须住进神庙,发誓永远传达并服从神明的意旨。
成为神諭女之后,神官依照諭示,帮著女孩们改名。
潘西雅在巨大的白色神殿中,正式改名为佩昂妮(Peony),这个称呼有「牡丹花」的意思,表示她是「属於太阳神兼医神佩昂(Paeon)」,所以她便成为服侍太阳神的女预言家,经由每年定期与神明交感,传达人们向神明所询问的答案。
她和其他女孩一起住在神庙裡面,外面围了好几层土墙,为的是怕她们被外人叨扰,而每年一次的祭典,被选中的神諭女,将会进入祈祷室内禁食七日,这段期间,只能喝水或食用晒乾的无花果果腹。
得著天啟后,她必须在滴了香油、洒满花瓣的澡盆内沐浴净身,然后来神庙中协助祭典的妇人们,就会帮她换上远从东方运来的名贵丝縲衣裳,带著她到神庙大厅中,向眾人宣示神明年復一年的各式预言。
刚到了神庙,她就开始发表高论:「行动者比预言家更有价值。」
神官指正她:「不对,神諭胜於一切。」
她无法瞭解。
「神諭」,只是言语的集合体,来自於神的啟示。神有没有分为善恶两端,谁都不晓得,但无论神明保佑市民与否,只要是他们所信仰的,就是正神,别的城邦要信仰谁都没关係。
西元前四二五年发生了不少大事,斯巴达人原先与雅典人达成和平协定,然而雅典人却背约在西西里岛(Sicilia)入主了梅沙纳城(Mesana),潘洛波尼西战争(PeloponnesianWar)就此爆发,后来雅典人又入侵亚提加(Attica),确保了西北希腊的势力,并且摧毁了科里尼西(Corinthian)的海上舰队,在皮洛斯(Pylos)大胜时更掳获舰队上两百九十二名斯巴达囚犯。
盟邦雅典获得胜利,本来是件喜事,可是尼塞人却还是担心斯巴达人会来武力报復,以尼塞城中的军备,并不足以相抗,因此神諭女就更形重要了。
她是尼塞城全体居民的希望之所繫。
「佩昂妮,大神官请您準备斋戒。」一名神官前来传讯,也没多说一句或多看她一眼,便又疾步离去。
潘西雅沉默地点点头。
在神庙之内,她是不被允许开口说话的,因为只能宣说神諭,即使在神庙中住了十二年,却从未和任何人交谈过。
或许,她早已经忘了说话的能力。
说话很重要吗?
没有交谈的对象,也就毫无开口的必要了。
但是,她真的跟神明交谈过吗?
还是,太阳神将透过她对别人说话?
她不知道。
今年是第十三个神諭的年头,神庙中的神諭女只剩下她,有的女孩刚进来没几天,就突然消失不见,但潘西雅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人。
女孩们来来去去,谣传她们因为受不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而逃走,可能有几个是自己要求离开的,还有些人因为年老或生病而死去,原本有几十名女子的尼塞神庙,现在神諭女就她一个,独自面对著日復一日的无聊岁月。
终於,今年轮到她报神諭,这也是她第一次与神明进行更深的交流,她渴望成为神的代言者,成为祂的容器。
在僻静神庙的一隅,女子清修苦行,镇日自省以澄澈思维,渴望更能接近神的领域。
累了,她就会起身拿起黏土版和石刀开始鏤刻,写下冥想中所获得的感应,或者画出几个扭曲、不成形的图案,而神官们则会每天派人过来拿取这些黏土版,作出神諭的解说或研究。
神到底有什麼愿望呢?
为何命运之轮总是不能往好的方向前进?
神諭女在她单调的寝室继续沉思,直到时间已不在属於她,便漠然地跟著一群妇人们,习惯性地往祈祷室的方向走去。
忽然间,她发现在祈祷室外有一双眼睛好奇地望著她,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穿著象徵太阳神与医神的米白色医疗师长杉,看起来年约廿出头,右边的眉尾到鬢边有著一条细细的白色疤痕,眼中带著明亮的笑意,唇角弯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在笑?
潘西雅疑惑地想著,这些年来从没有人敢对著她展露如此快乐的表情,神官们总是不敢正眼看她,那些服侍她的年长妇人们也是如此。
由於太阳神赋予的神秘力量,每个人都十分畏惧她,她的父母亲和姊妹们十几年来从不肯去参加每年神庙中的神諭大典,而她自己也知道是为什麼。
「我是妳的医疗师,」那个年轻男子说,「爱都亚多是我的父亲,他患了眼疾,因此大神官要我暂时来代替他的职务。」
潘西雅并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那名年轻男子一眼,便无言地带著黏土版,沿著摇晃的木梯直往下,走进即将被封闭七日的祈祷室裡去了。
男人年轻的心,顿时感到困惑不已,他热切地注视著那地底下的牢门,开始想要打破彼此的隔阂。
祈祷室其实是一间方顶的石灰岩地窖,上方覆盖著铁製的框架,神官们不让外人去骚扰她,每天只让专属的医疗师从上面透过铁框去看看她的情况,而三餐则会从上方垂条绳子降下来,只有大神官有钥匙,可以在斋戒期满后开锁让她出来。
这儿四面只有泥灰色的土墙,墙边摆了只大水缸和一个竹篓子,斗室中央置放著一张破旧的毛毯,还有一只给她解手用的瓦罐,除此之外,什麼也没有。
后来的几天,新任的医疗师会为她带来乾净的长衫替换,会为她携来些新鲜多汁的水果,会用绿叶编成的杯子为她掬来小溪的清泉,见到她也总是会微笑著和她说话,比往年那位老医疗师显得更为细心而殷勤,可是潘西雅知道她不能做出任何回应,一如以往,因为她必须服从神意,也只能作为神和尼塞人沟通的工具,她的嘴并没有自我的意志。
到最后,她还是没有正面瞧那个年轻的医疗师一眼,话也依旧没有说上一句,只是垂首跪在地窖底那张薄毯上,一颗果子也没有吃,一滴水也没有喝,男子因而形容哀伤,连声音也充满了忧虑和不解。
「妳为什麼不吃不喝?」
她连头也不抬,因为今天是斋戒祈祷的第五天,时间已经不多,她必须乞求太阳神的諭示。
他开口攀谈道:「我实在无法理解神明,就算有任何啟示,也没必要这样折腾人,把妳关在这个阴暗的角落裡。」
潘西雅晓得自己的使命,也总是谨记在心:她的命运已定,神諭女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为了神而活,并且依著神意来服务人民。
然后,她发现那个男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著:「……命运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一旦知道了,谁又能逃得掉呢?」
潘西雅还是决定不理他。
神的諭示自有祂的道理,虽然有些很可怕,或者让人无法置信,可是人却不能反抗神所赋予的命运。
是命运,让她成为这座城的神諭女,因此她必须谨守本分,保护居民的安全,使这个城市继续繁荣下去。
因为一直得不著她的回应,男子在失望中很快地走了。
※附裕В
尼塞城(Nisaea):西元前五百年左右,希腊极为富有的出海港之一,古希腊是城邦政治,多个城市组成联盟,无论是抵御外敌,或者是共同出征,雅典人和尼塞为同一阵线,因为战神雅典娜和太阳神是兄妹关係,两座城市无论在信仰和贸易上,都互相紧密结合。
神諭女(中)
而正如过去十几年的祈祷,除了白日还能提供暖热的阳光,她总是在半夜僵冷著四肢,跪坐在毯子上面,歷尽磨难修得的果实放置在祂的脚下。
终於,这一晚,神明震撼强烈的回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答案如泉涌般地充塞胸臆,直到她失去了意识。
过了好一阵,潘西雅在恐惧的阴影中醒了过来,冷汗涔涔而下,这静謐的夜色,也无法掩盖住她脸上的惊恐。
一定是弄错了,或许她的预言能力还不够準确,无法掌握神明的意旨,未来不该如此可怕,也不该充斥著许多的死亡。
那是梦吗?
神告诉她,祂需要充满血腥的祭品,但是诅咒本就不应该加诸在任何人身上的。
神明如此要求的牺牲方式,不是太残忍了吗?
尼塞人所崇拜的,会不会只是一个嗜血好杀的恶神?
所有的疑问还是无解,而她的烦恼已经持续到第六天的黎明时分了。
仰望满天的星星,她从不晓得它们的数量、来自何处、或是为何会高掛在那儿,就像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又将往何处而去,这几乎是相等的谜题。
人类唯一的命运,不就是死亡吗?
那些星光,总有一天也会殞落吧?
生而为人,她可曾做过些什麼?
人生,就只是那些充满了回忆的断面吗?
神呢?
是不是有一天,神也会面临永恆的死亡?
那……她的人生呢?
她的人生,到底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乾涩的双眼不住地眨著,对於这许多的问题,始终找不著答案,太阳神也从未告诉过她。
阳光冉冉升起时,那名男子已经出现在地窖上面。
他的声音温柔得使她想要倾听他的柔声细语,这几日也似乎总在期盼著那一阵熟悉的足音。
神諭女并没有抬起头来看著他,她双膝红肿、浑身乏力,困惑的心灵把疑问深深埋藏,知道斋戒期即将届满,可是却又想听听他的声音,也想知道他会说些什麼,听人说话算是她十几年来最奢侈的娱乐。
「妳为什麼排拒我?」那晚他在铁窗外,眼含热泪。
为何他会潸然泪下?
那声音是如此哀伤、痛苦,她可以听出那种感情,可是仍旧决绝地不肯回答。
她听见他无奈地摇晃著头顶上的铁製牢门,滚烫的泪剎那间落在她诧异的、猛然扬起的脸颊上,然后是他悲惨的步履声,总是那麼熟悉,也总是如此充满了激烈的情绪,这六个煎熬的夜晚,就如同一辈子那麼漫长。
人类的命运,到底该如何看待?
这座城市又会如何走下去?
她是受了诅咒的预言者,因为前方的道路充满了黑暗,就看到了无数残酷的命运。
能预知上苍安排的人,只能看见人们永远摆脱不了的命运。但是身为神諭女,又能怎麼做呢?
这天夜裡,由於难以忍受的沉闷划破无涯的天际,她无法不去思念,虽然面颊上那滴泪早已凝乾,只是由於夜晚的魔力和没有别离的言语,一晚上她都无法安眠,始终烦躁不堪,而最后,她疲惫地望著地窖上方的夜空,忍不住爬上了木梯,期待著早晨的来临。
一如以往,年轻的医疗师在东方鱼肚白那一刻便又提早到来,看见她悬在木梯上的苗条身影,男子露出惊喜的笑容,紧挨著铁牢想更靠近她,他牙齿洁白,双眸清澈,让她以为真的见到了太阳神。
他是如此耀眼,她忍不住伸出左手,抚摸他眉梢那道温暖却平滑的疤痕,他感动地覆住她探索的手,冰凉的小手衬著他黝黑热烫的掌心,让她胸口產生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感动,恍若自己终能得蒙神明的垂怜。
「这是西西里的纪念品,斯巴达军团的陆上骑兵虽然主要当作斥候,战场上冲的几乎都是步兵,不过我必须承认斯巴达人真是非常勇猛,他们拿著九呎的长矛,人的肚子一下就能刺穿,很可怕吧?」
他作势往肚皮上一比,微笑道:「我以前和母亲住在雅典,上回参与了梅沙纳步兵团的攻坚行动,结果被一个斯巴达斥候砍了一剑,幸亏没被他削了右眼,只受了些皮外伤。」
她疑惑地看著男人的眼睛,无法想像战争的真实模样。
「没有人喜欢打仗,」他的眸子闪了闪,「因为不想再上战场,脚也有点瘸了,纔从西西里回来,想要跟著父亲学习医疗的工作。」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无言地望著他,指尖摩娑著他眉梢那道细长的白色疤痕。
「我就知道妳会回应我,」他深深地凝视著她,柔声道:「我知道的,因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妳。」
她还是一派沉默,心裡却在祈祷著:「神啊,请让他永远记得我。」
男人彷彿能看穿她的心事,他微笑著说:「我父亲告诉过我,『佩昂妮』是大神官给妳取的,妳的真名叫什麼?」
潘西雅无声地滑下木梯,拿起她的黏土版,在上面写下了她真正的名字,然后爬回木梯上把它递给年轻的医疗师。
她渴望珍藏一个生命的秘密,男人伸手接过那块小泥版,笑容变得十分灿烂,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贴身放入怀中,没有再说什麼,便依依不捨地走了。
神諭女(下)
晨光乍现,划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她回到那张旧毛毯之上,在突如其来的厌倦中停歇片刻,依然垂著头,手中捏著一团黏土碎屑,感到激动不已。
请不要眷恋昨夜的心,她轻嘆,就让它留在沦陷的暗处吧。
过了许久,太阳都已经快要升到中央,还不见神官们来开啟铁牢的门,这是潘西雅来到神庙之后,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让她的耳中一片轰然。
一阵叫嚣的群眾欢呼声突然响彻云霄,然后又突兀地止息,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回忆起医疗师漂亮的双眸,她真想再见他一次。
日头已过了正午,神官们终於出现在地窖的上方,打开两道厚重的铁锁并解开缠绕了好几圈的铁鍊,他们神色凝重而古怪,那些服侍她的妇人们也没说什麼,只是搀扶著娇弱无力的神諭女,前往内室更衣沐浴,因为一年一度的神諭大典就要开始了。
如同往常,潘西雅习惯性地让那些妇人剥下她襤褸骯脏的衣衫,坐进盛满热水的澡盆之中。
水波摇曳著她的双乳,温暖地抚慰了她冻寒的心,这泡在水面下的窈窕肢体并非是她的,只能属於一个无法参透的神,她看不见自己反覆晃动的诡譎形影,心头一种异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