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内科也这麼忙?」他拉著她的手,顺势把她带到床上,然后说道:「不如叫我老爸把妳调回外科算了,成天看一堆脏兮兮的肛门,脾气再好都会变差。」
「外科更噁心,而且更累。」
「这家医院靠的就是外科,连我老头都不能帮我找到更轻鬆的位置呢!」
「我不想回外科。」
「只是怕累?」
「纔不是!」她的火气开始上来:「在外科上班,要忍受医师的坏脾气﹔上班要记得每一个医师戴几号手套,用几号刀!医师骂了不还口,其他单位掛妳电话,算妳自己倒楣!每天要去加护病房照顾两、三个病人,只要一个有状况,就别想吃饭或上厕所﹔更别提说,手边如果只有两个病人,上面又要我接一个新的!谁想要过这种生活啊?」
「医生也很累啊。」
「你不早就习惯了?」
他躺回枕上,轻嘆道:「是啊,就算不值班,每天还要连续工作十五个小时,人都快疯了。」
「那你怎麼不跟你爸说去?」
「老头希望我以后能接他的位子,要不就先做个小主任,可惜这些位子都不是世袭制,所以我得多处理一些高难度手术囉。」
「你也会不好过?」
「那当然,我是独子,两个老的都囉唆得要死,一定要我想办法往上爬。」
「所以你就把我当作调剂品。」
「我们不只是互舔伤口,妳知道的。」
「我如果再回去外科,就会变得满身伤口了。」
他俯过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依我看,ICU(加护病房)的小姐应该routine吃UTI(泌尿道感染)的药物,以免病人发作时,不但班要照上,还得跟著痛苦憋尿。」
「是啊,若连护士都要掛病号,谁还想去照顾病人?」
「照顾病人是护士的天职,至於照顾护士嘛……应该算是医生的天职吧。」他嘻嘻一笑。
「你就会耍嘴皮。」
「我不是在逗妳开心吗?」
「谁开心得起来啊?拿昨天那件事来说吧,又不是我负责的病人,家属还刁难人,是不是很过分?」杨雅昕气冲冲地说:「医院有几十个病房,还有几百个护士,说出我的名字,人家一定要知道!医院有几十、几百个医师,都要认识、知道,必须随时去拉关係﹔每天都听人说,要我们上班的时候有爱心、耐心,只要一时口气不够好,就会被唸:『妳这样怎麼照顾病人啊?一定会被家属告!』你说烦不烦啊?」
「怎麼火气又上来了?」
「还不是又想起护理长?」
「跟我在一起,就别想那个老妖怪了。」
「我怎麼能不想呢?」她气愤地说:「都做了快一年,七天年休还不给我一次拿完,最多也纔三天﹔照顾病人以外,还要弄文书工作、品管标準、在职教育、仪器保养、服务态度、专案报告、创新等工作,这些除了开会以外,是不会补时间算加班的﹔开会、写作业时间,都是用放假日或上班前后,而且要求一定要升等晋级,就算千辛万苦写了报告,照样升不了小组长啊!上班太忙吃不到饭,不能在忙完后用餐,护理长还怪我怎麼不去吃饭,又不帮忙订便当!难得有放假,单位徵召不想回去,就要被扣绩效!」
「我也是啊,只要主任call我,就算在地狱,也得马上回电。」
「你只要回电,又不是要你马上回外科报到。」
「我只是回电拖延时间,最后还不是得赶去开刀房帮某个断手断脚的傢伙动紧急手术。妳以为我愿意啊?」
「你是医师,又是男的,纔不会像我这种小护士那麼可怜呢!」
「怎麼说?」
「我们超时工作,没有所谓的『加班费』,因为护理工作主要是採责任制﹔我以前排白班,常常得跟著小夜一起下班,上小夜的,忙到零晨五点多纔回家,避开三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回家的危险性不说,超时了多少,这些也都自行吸收,你知道吗?」
她愈说愈气:「由於必须将班内的工作完成后纔算下班,超时工作是常有的事﹔就算忙到没时间吃中饭,在下班后七、八点纔吃得到中午买的便当,上班不能吃饭,肚子饿得要命也得撑,要不就得在最快的时间内把饭吃完,或者吃到一半,出去服务临时进来的病人,最后再回去护士站,把剩下的便当吃完。你们这些做医生的,哪裡晓得当护士的苦啊?」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啊,妳昨天的『便当』事件,就是这麼来的吧?」
她气嘟嘟地说:「我只是帮刘主任从地下室带便当上来,结果那个女人误会了,害我打报告打到今天凌晨。」
「难怪刘季庆跑去找我老爸,说他想负责任。」林澄奇微笑道:「那个老傢伙人还不错,把妳调到他的单位前,我特地去打过招呼,没想到他蛮照顾妳的。」
杨雅昕简单回道:「是啊,主任是对我不错。」但她没说,刘主任关照她,都是「照顾」到床上去了。
「内科比外科要单纯得多,不只是妳抱怨,外科并不是一个让人能够长久忍受的鬼地方,除了工作本身本来就容易倦怠,压力也很大﹔妳以前在外科的同事许小姐,这个月就转去婴儿房待命,因为她说外科好累,本来也是在外科当小组长,后来请上面动用关係,好不容易纔调到妇產科。」
「那你怎麼不让我也转去很好打混的婴儿房?」她鬱闷地说:「对付一群只会躺在那裡昏睡的臭小鬼,总比对付一堆只会躺在那裡下命令、哀哀叫的天皇老子要好得多了。」
「那个时候正好没缺嘛!妳放心,过一阵子,我再帮妳想想办法吧。」
「我讨厌上大夜班,护理长还让我在月底连续两个星期轮三班呢!」
「排班有问题,一定是妳又得罪护理长了。」
杨雅昕没有回答,而林澄奇很快地就解读出这番沉默所表示的讯息。
「在『便当』事件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不愉快?」
她点点头。
「夸张的是,我之前上白班,好几次她要我去额外做些报告,不然就是要我去打杂,弄得我上个礼拜五直到晚上十一点都没办法下班,不但没有加班费,还得报刷卡异常,週末就忙著写异常报告。你说我气不气啊?」
「别气啦,妳就是脾气坏。」
「你就会打哈哈。」
「不打哈哈,难道跟著妳弄得自己心情也不愉快?」
「那倒也是。」
林澄奇看著她,微笑著问道:「小昕,妳知道爲什麼,急救时一定要让病人戴上氧气罩吗?」
「因为要让他们呼吸?」
「因为氧气让人兴奋,而在紧急状况时,人会大口呼吸,吸了氧气就会產生安定感,并且準备面对现实。」
「所以?」
「至少患者知道自己会活或是会死,不会在医护人员面前抓狂。」
「太好了,以后只要有家属来烦人,我就乾脆把氧气面罩往那些人脸上塞。」
「这东西比毒品更棒,吸了之后会很high,而且只要控制好吸入量,就不会有后遗症。」
「你是医生耶,还拿医院的东西乱玩?」
「我只是忠实扮演自己的角色,又没犯法。」
「你现在想玩医生游戏?」
「我想玩护士游戏。」
「你真变态,一定是日本A片看多了。」
「偶尔玩玩游戏,这有什麼不好?」
她忍不住莞尔,终於展露笑顏:「像我们这样偶尔彼此吐吐苦水,似乎也不错。」
他带著奇怪的笑容,掏出病床上面置放的两个氧气面罩,然后开始脱下她身上的护士服,準备一起实验氧气的伟大功效。
。qidian。
第七章 是人都會生病
过完一个诡异又激情的夜晚,杨雅昕在早晨六点整天刚亮的时候,拖著疲惫的身躯,缓步离开空洞洞的医院﹔半个小时左右,她骑机车回到家,并且在路口帮还没起床的妈妈和弟弟们买了早餐,然后,六点四十分,当她汗涔涔地爬著漫长、狭窄的水泥楼梯上了三楼,发现家人都閒适地在客厅裡看晨间新闻。
「小昕,妳昨天不是上白班吗?」母亲忧虑地问道:「怎麼现在纔回来?」
在她回答之前,还在唸高二的大弟阿骏就嘻笑道:「她一定是跟男朋友夜游去啦!」
「夜游个鬼,我加班到今天凌晨啦!」
这是事实,不过半夜两点到早上六点的期间,她是和外科的林澄奇一起度过的。
母亲开始叨叨絮絮地唱著老调:「下次要早点回家……加班不是没钱吗?」
「我总不能叫病人也赶快回家吧?」
阿骏在一边问道:「妳那个男朋友咧?」
杨雅昕把烧饼油条扔在桌上,对著大弟一脸不悦地说:「吃你的早餐吧!」
小弟阿基虽然只有国三,却最懂得看脸色,他乖乖地打开豆浆,乾咳了几声,然后开始咬著热腾腾的烧饼。
母亲忙著烫衣服,她放下手上的熨斗。「妳弟弟好像有点感冒,小昕,帮他看看是怎麼回事。」
「谁知道是怎麼回事……去看小儿科不就得了?」她累得只想一头倒在床上,然后大睡一整天。
「阿基是妳弟弟,妳怎麼可以这样说呢?」母亲责备她之后,又道:「上次阿姨打电话来问妳问题,妳也爱理不理的,害得我对人家多不好意思啊?」
「是啊,远亲近邻打电话问病情,一定要热心回答,不然我就不是个好护士。」
「小昕!」
「我又不是医生,怎麼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妳不是唸护理的吗?阿姨有偏头痛,去医院帮她拿点药回来。」
「药房又不是我开的,现在医药分离,她干嘛不自己去医院买药回家吃?」
「妳是护士,只是拿几包药,应该没关係吧?」
「是哦,」杨雅昕踢掉平底鞋,把护士袍往洗衣篮一扔。「我是护士,我什麼都要会,什麼都要做,什麼药都要弄到手。」
母亲又踱到她的房门口,继续嘮叨:「小昕啊,不要每次一回家就发脾气、耍个性,妳可不可以不要把工作上受的委屈带回家啊?」
「要是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从医院带回家,你们老早就发疯了。」
「小昕!」
「妳是嫌我在医院被唸得还不够多吗?」
「一定是妳自己做错事,不然人家怎麼会骂妳?」
瞪著母亲和弟弟们,杨雅昕懒得辩解,只觉得自己需要清静,便「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把自己锁在房间裡。
在门外,母亲又喊道:「脏碗筷在流理檯泡水,别忘了顺便把衣服洗一洗﹔上夜班前,如果阿基再咳,妳就带他去妳们医院看!」
「好啦!」
住在一栋三层楼的小公寓裡,房间的四面都是水泥墙,水泥墙可以抵挡邻居的噪音,也可以预防自己被他人所窃听,并且保有自己的活动空间﹔过了一会儿,时鐘响了七下,杨雅昕打开衣柜,确认家人全都上班上课去了,纔準备要洗澡。
走进浴室,她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沐浴在冒著热气的莲蓬头底下,只觉得全身肌肉酸痛,心裡则呕得要命。
这工作根本不是人干的!
上晚班前,还要陪家人看门诊,照顾生病的家人,很应该。
有亲戚打电话来,如果是跟专业科别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不可以说「不知道」。
询问是否有生病,说:「看医生去!」就被唸「没爱心」。
问题来了,回答:「没关係,只是小毛病而已。」
亲朋好友还会问:「妳确定吗?真的不用看医生?」
不管谁生病,只要是亲朋好友,无论是何种疑难杂症,一定要想办法变出药来,然后免费大赠送。
病人骂,要忍受﹔因为他是病人──快死的人有特权,吵得快死的人有特权,痛得要死的人也有特权──人快死了,不是病痛害的,是护士的责任。
家属骂,要忍受﹔因为家属担心病人──家属有特权,只有家属关心病人,没有别人关心──所以家属有特权监督所有接近病人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必须随传随到。
医生骂,要忍受﹔因为他书读得比妳多,领的钱也比妳多──阶级是医院裡的黄金定律──就算他懂得不比妳多,只要哪个医生一开口,就是圣旨。
主管骂,要忍受﹔否则今年考核给丙等──为了加薪,也爲了排班顺畅──如果每个护士都要拿甲等,想要考绩好看一点,又不想每天三班轮到累得像狗一样,除了去巴结护理长,没有第二条路了。
同事骂,要忍受﹔说来大家都很忙,没处可以发洩,只有找自己人开刀──如果不能讨好病人、家属、医生和主管,只有找几个知心的护士朋友互相打气──反过来说,被医院中唯一的几个朋友责备,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不然只能做一隻孤鸟,等著被所有的人孤立、被上级整肃、被挑剔的病人和家属闹得每天都不得安寧。
回家后还没发牌气,只是加班累了点,就被家人骂,母亲总是说:「当护士被骂是应该的」,接著又说:「是妳自己没耐心、牌气差」,自己刚做护士满一年,还会补上一句屁话:「妳就乖乖做事嘛,自己就忍耐点熬个几年,等当上小组长好了,不然能怎样?」
做得不开心,想换工作,就被家裡的人和长官骂成草莓族!还说:「别人都能做,为什麼只有妳不行?」
问题是:谁敢冒大不韙去做?
洗完澡,她开始继续在家裡的例行工作:洗碗、洗衣服和打扫。
当她在后面晒衣服的时候,忽然之间,隔壁的阳台传来一个声音:「这麼早啊?」
原来是隔壁的周太太。
「嗯。」她没搭理人,只是专心地晒著弟弟们的长裤。
「我妹妹是护士,我觉得护士超好赚的,一个月平均休十天以上,薪水都超过五万呢!」
「哦。」五万?月休十天?她心想:那肯定是位高权重、凡事只会出一张嘴的护理长阶级。
「妳今天休假?」周太太又问。
「不是,我还有夜班。」
「噢。」周太太还是不肯放弃聊天的企图:「妳是哪家医院的啊?我听说──」
「失陪了。」杨雅昕拎起空的晒衣篮,没再搭理这个讨厌的邻居,很快地回到房间裡。
等到做完全部的家事,都已经快要九点半了,她也只剩下几个小时可以睡觉﹔套上睡衣、烫好护士制服,正好十点整,她打著呵欠,把闹鐘调到三点,爲今晚的晚班做準备。
常常班别是连著六天、七天这样上班,却拿不到一天以上的假期﹔难得的放假常以昏睡一天渡过,丝毫没有生活品质可言,连过週末也不能好好的放假,一个人在冰冷的医院裡闷著头工作﹔过年期间家人团聚,弟弟们有年夜饭吃,有红包领,有时间放炮竹,有心情上网打《天堂》,但是她却连一年一度唯一可以和家人共处的时间,也被每次护理长从地狱打来加班的电话所强迫剥夺。
她就是那个倒楣鬼,一星期之中,白班、晚班、大夜班都得上的可怜护士﹔无论是感冒或生病,只要没住院,都要上班,更别提拉肚子几十次,还要在医院仅有的几间厕所裡痛苦地大排长龙。
生活作息不规律,毛病自然接著来,甚至生病请假还会受到其他人的责骂,护理长简直一点人性也没有!
身处在充满著病毒、细菌、不知名病媒、高度受到各种污染的环境之中,很多同事都是累到抱病工作,真的很痛苦──所有的医师只做事前的诊断,每个病患一开完刀,躺在那儿昏迷或感到无助的时候,解救病人痛苦、给予病人服务的护士,却总是得承受许多压力和批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做人不应该是这样,像她就有许多同学已经进入职场,从各区医院到医学中心都有,而这样的工作环境,如何能给病患良好的照顾?
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怀疑。
人们总是说,护士是白衣天使、观音菩萨、济世神仙,像以前她生病时,亲朋好友们还是会问:「原来护士也会生病喔?」
以前常听护专的老师说,因为护理人员没办法团结,否则以这麼庞大的群体力量,为什麼还会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
人,孰能无病?
毕竟谁都不能保证哪一天自己会不会住进医院,能否享受良好的医护照顾,是每个病人的权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