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熙凤是什麼样的女人?
我要真得嫁给贾赦,还有命在麼?
后来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贾赦拉著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对我动手动脚:「鸳鸯小心肝,老爷第一眼看到妳,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讨妳作小。」
谁想作小呢?
女人总是很容易明白女人的心思,不论几岁,或者身份地位如何,能成为当家夫人,谁也不愿做个侧室小妾。
贾赦妻妾成群,这大老爷本就好色,贪多嚼不烂,还有几个通房丫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那天他来到老祖宗这儿,死活要讨我当小妾,冷冷地说:「别以为妳有老祖宗撑腰,可以当宝玉的填房,到头来,妳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对於这样的威吓,我拿了把利剪藏在身上,当著老太太的面揭露贾赦曾想对我不规矩的往事,发誓道:「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临了剪下一綹头髮,表示誓死不从、谁也不嫁,好不容易打发了人,也让老祖宗明白了我的心事。
女人终归是女人,女人总是不太明白男人的;只有女人能瞭解女人,比如宝釵表小姐对宝少爷的心意,或是黛玉那般伤心而逝的痛楚,男人永远不会懂得他搂在怀裡的女人在想些什麼,然而他的妻妾一定晓得,情之凄切,爱之悲苦。
老祖宗曾私下对我说:「鸳鸯啊,妳这辈子要风光出嫁是不成了,倘若给宝玉作妾,不管是黛玉还是宝釵,都能容得下妳啊。」
「可少爷并不喜欢我……」
「只要收了房,有了身份,还管什麼喜欢不喜欢?」
当时我是明白老太太想些什麼的,然而宝少爷却出家了,为了那桩受骗的婚事,也为了他心爱的女子已经死去,他已经什麼都不在乎了。
那我还能奢求什麼?
更糟糕的是,老祖宗忽然去了,她走了之后,我连奢望也是多餘的了。
大老爷有多大的势力,是贾府的人都清楚,而我不过是荣国府的一个丫环,父母在南京为贾家看房子,哥哥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嫂子是贾母房里管浆洗的头儿,没了老祖宗,大家伙儿都没了出路。
想让我们一家饿死,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没了老夫人,贾老爷只要让别人猜到心思,干什麼都很容易。
曾听说过关於东府裡小蓉大奶奶的一些传闻,听说她是老北静王爷在外面生的。如果她托生在王妃的肚子裡,怎麼会嫁给那个喜欢男人多些的贾蓉呢?
可是不管怎麼说,小蓉大奶奶还是个主子,就算傍上了老祖宗,就算长得不难看,我仍然是个奴婢。
有时也不免想著:要是我不是生在荣国府,也许会更幸运,当个小家碧玉,再不济变成个五大三粗的丑女,也比长成个俏丫环有福气。
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个婢女,老爷成天想著让我当姨太太,所以这样平凡的梦,也只是夜阑人静时的嘆息罢了。
儘管出身低贱,我并不自卑,面对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逼婚,我寧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大老爷对我威胁利诱不成,就让邢夫人亲自出马,许了些银钱好处,甚至说:「妳过来以后就是姨娘,如果生个一男半女,就与我比肩了。」
邢夫人没有子嗣,我知道,但她说什么也是白说,只记得赵姨娘那苦涩的眼,只能回想起小蓉大奶奶哀思的神情,我低了头,不发一言。
邢夫人又找了几个人劝我,但我仍是不语,也没有收下那些首饰衣裳。
这几年帮老祖宗办差,什麼样的金银宝贝没见过?
在这荣国府多年,又有什麼样的事情没经歷过?
而邢夫人呢?
她应当非常痛苦,毕竟是丈夫要纳妾啊,但她却可以不择手段助紂为虐,还不惜一切代价,人前人后为她的丈夫说情,这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我没有说话,对事情的发展心裡有数,便躲到大观园裡头去,邢夫人、贾赦就找了哥哥、嫂子出来劝我,嫂嫂找到大观园内,结果被我一顿痛骂。
我是鸳鸯啊,这种水鸟生来是一夫一妻制,而且互相忠诚,生死不相离。既然找不著我的另一半,死了又有什麼可怕呢?
那天看见几个姨娘,她们不明白我不肯做姨太太的挣扎和反抗。
袭人去作了小,三小姐探春远嫁边疆,晴雯和司棋早都走了,妻妾们人还在,心却也都死了,在荣国府裡,谁又能明白我?
我自知逃不出贾赦的玩弄,与其任人宰割,除了悬梁自尽,我已有死无生。
或许,一切都是命,有才有貌,终逃不过各方算计,也离自由越来越远。
只一声冷彻心底的笑,这一生走了这麼一遭,已是没得评说了。
还记得那天,那些金枝玉叶也似的人们,在园子裡吟诗作对,而那些悲苦的人们,也在这梦一般的地方,看人世浮沉,看情爱破灭,看繁华落尽,直到看破了一切尘俗,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阴谋利用,也看尽了悲欢离合,看清了一切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劫难。
而我,即使心如金坚,却只是一隻孤独的鸳鸯,是这天地飘盪的一缕孤魂,从来也觅不得伴侣……
(完)
临秋,浣碧(上)
很喜欢穿绿色的衣裙,只因我天生肤色白皙,还有个相得亦彰的名字,浣碧。
我在碧波水清的小镇出生,江南夏末秋初的景色极美,父亲是私塾裡的教书先生,说是喜欢镇上朱泥烧的一把陶壶,没有银两买得起那贡给朝廷的名品,便眼巴巴瞧著那幽幽碧色的壶上了进京的路,正巧娘刚生下我,听他嘴裡喃喃不捨地叨唸著,便为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京城那麼远,或许是水边那有如绿漆剥落惨淡的色调,我听了母亲说起这个名字的缘由,总是会想起那麼遥远的地方,想起河畔柳青碎碎扬扬的柔软,想起那悠然的一生,想起那个我从来也等不到的人。
他上京应考的时候,爹娘也正在收拾行李,準备到更南方的祖母家去,过家人久久一次团圆的中秋。
丫鬟早早备来了纸笔,因为我要给他留下一封书信,留给他一丝夏末最后的柳絮。
他叫秋临,是爹爹的门生,我却调皮得喜欢倒著唸他的名字,喊他临秋,他生於秋天,又姓了秋,我却是生於残夏将尽之时,他说我的闺名象徵永不消逝的夏日,也只有这样的快乐,这样绿意盎然的季节,纔是与我相得益彰的色彩。
临秋很用功,是镇上有名的秀才,家裡却很穷,爹说他有豪情壮志,由不得我留心,也容不得我让家门丢丑,除非他考上了,不然绝不让他娶我。
但我不明白他的心。
他想写策论,想写治国平天下的条陈,想与第一等人谈大事,我不明白这样的雄心,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讨厌各试都要考的八股文,我告诉他,只有把朱夫子(朱熹)的著述熟稔了,纔有可能得著乡试第一,他却笑我,说我不懂得胸怀天下的男儿气,女子无才便是德嘛,我这麼回他一句,他还是笑话我。
爹爹也说,普天之下,八股取士是正途,只有将古训牢记,纔能当大官,那日听见临秋反驳阿爹,说他要紓己论,不写八股窠臼,爹爹似乎很高兴,还说临秋必然可以考上贡生,说不定能一举成为进士。
我问过ㄚ鬟屏儿,男人那麼热衷考试,是不是因为当官就能得著想要的一切,屏儿没读过书,说她不知念这麼多书的目的,只告诉我,当官就可以发财,就可以脱离贫穷的生活,可惜像她这样的奴婢出身,又不是男子,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藉著考试翻身,所以在这样的世上,女人活得辛苦,身为贱籍的屏儿活得更苦啊!
男人的心,或者说他们想出人头地的心,我并不瞭解,只知道,临秋一心要当官,而且是当个好官,我虽不晓得当官除了有钱有权之外到底还能有什麼好处,但他说过,爹娘希望他有了功名,纔配得上我们这样的书香世家。
我让灵巧的贴身丫鬟将书信送到他的住处,又怕等不到他的回函,便决定先踏上远去的路,也不为他送行。
想要离去的人,又怎麼留得住心呢?
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的传言,他中了进士,天子殿试之中,他是最受瞩目的人物。
进士,这两个字未免太过沉重。
我料想那信已经收到,他也该明白我传递的讯息,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我迟迟徘徊在门口,想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答案。
我等,任那秋雨滴流落下的声音,穿肠而过。
临秋,浣碧(中)
这样的秋,充满了愁绪,而我只堪堪望著凝定的露水,等他的回覆,从夜晚到天明,却迟迟没有音信。
他上京之后久久没有联络,从童试、乡试之后我写了那封信,到第二年孟春他会试通过、春闈贡士会元(会试第一名),又加进士及第,大概过了半年餘,我纔见到城头皇榜上的名单,原来他竟得了一甲探花,终不枉寒窗十年苦读,而我也真心为他欢喜不已。
在鞭炮声中,临秋骑著骏马,身披宫锦,意气风发地从京师回到小镇上,沿路百姓对著他欢呼,姑娘们瞧著他洒花,那月白色的锦袍,穿在他身上真是耀眼,我远远看著他,心头一阵酸楚。
我知道那是他应得的荣耀,可为何他脸上却充满了愁苦?
一年了,整整三百多个日子,从一个早秋等到另一个晚秋,思念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而且这样的思念,终究得不著回应。
我时常去他新盖的府邸外头偷偷瞧著,为了见他一面,我还穿著自己最美的衣裳,可他似乎没有在乎过我,临秋总是一脸忧愁的模样,视若无睹地从面前走开,似乎想著我从不明白的心事。
听说朝廷要派他前往北方的边镇,对抗入侵日深的韃靼人,只见他府中小廝忙得不可开交,在秋末準备动身履新,往我家相反的方向,马车载满了他的旧书和家当。
我看著他骑在马上的丰姿,想著:也许他会偶尔回望。
或者,他会留给我怀念的一瞥?
我不由得跟在后头,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却在他的背后听著各种奇奇怪怪的流言诽语。
听说他最爱的人葬身火窟,他心已倦了,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主动上奏折请缨,也在半月内走马上任,堂堂探花郎却没有如花美眷,没有欢宴喜庆,只是去边关求死。
多麼奇怪,是讹传还是臆测呢?
哪有人会这样傻傻的,好好的京官不做,好好的州郡正四品知府不做,却偏偏要去对抗扰边的蛮夷?
他心裡真的有那麼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女人?
她美麼?
是哪家的小姐?
青梅竹马多年,不曾见他瞧过别的女子一眼,难道在我穿上绿衣和轻罗之后,仍然比不上她吗?
那人不是我,多麼难堪的事实,多麼无奈的结果!
我多麼希望自己就此死掉,变成人们口中传说的那个女子,在大火裡悲惨葬生。
可是那毕竟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另一个让他魂牵梦縈的女子,不是我,而是他心中真正所爱。
那我又算是什麼呢?
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这个男人本就是武夫的命,看不见我一身云锦罗的艳色,也瞧不起我眼中瀰漫氤氳的情意,他喜欢别人,见他那身縞素的衣杉,又发现他腰间那条簑麻做的腰带,他甚至在剑柄上绑著一丝白綾,怀念那无名的女子。
我不喜白色,爱碧海青天,爱奇石翡翠,爱那透著墨色的玉,还嚮往一见那父亲为女儿取名的浣碧陶壶,绿意多美,白素可厌!可憎!可恨!
但我还是心疼他眉目中悲戚的哀色。
如果能让他重展欢顏,让我见到临秋那睽违已久的笑容,或者只要他不再如此伤感鬱结,我什麼都愿意做到。
该是如此,情爱本就是牺牲和付出,我不知道他爱了谁,也许突然间不想在乎了,只是痛,心中痛得彻骨。
我看著他孤寂回望的侧脸,看著他朝城门走去,想不出该如何留下他,或者该如何让他解忧。
我本想向前追赶那渐渐远去的身影,脚却彷彿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移不得。
让他走吧,也许他离开了,也能够获得解放。
剎那间,我恍若看见他在边关持剑杀敌,没想到那文弱的身子骨,穿上盔甲也有一番气概,他挥出那把长剑,将韃靼人的前锋逼退,我听到他喉咙裡发出困顿的闷哼,有把刀招呼在他背上,鲜血奔流出来,那声音是痛极了纔会发出的忍无可忍。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不会让他爱上那无名女子,也不会允他去京师应考,只会让他留在我身边,当个穷酸秀才,然后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我曾不只一次地想:若我是那个女子,拿生命去换他的心又如何?
还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可在他心裡的是别人,在他眼底那沧桑悲慟的情感下,他爱的人儿已经死去,他的心也跟著死去,而我只能忆起他曾经流转的眸光,还有那柔和动人的神情。
至於我去岁写的那封书信,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我的心思如何,我的哀怨如何,於他都一无所感。
可能他看了,就随手扔了;可能他读了,却不愿给我回答。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迷迷糊糊却走回了家门,回到熟悉的庭院,回到古朴幽静的老宅内,在那裡还有牵掛我的家人,至於他,那个从不将我放在心上的人,还是忘了他吧。
我听见有人叫唤,回头一瞧,说话的是贴身丫鬟屏儿,她欢快地对著我讲,说娘亲从市集帮我买了一块绿罗裙,可以穿给老祖宗看,奶奶也喜欢我穿碧色的衣裳。
我被丫鬟推搡著到了房内,她让我套上那看来相当熟悉的服色,我应该穿过这件新衣,不知为何,我还记得,一年前我曾穿著同样的衣裳,在灯下以蝇头小楷修书给临秋。
但,为何屏儿说这绿罗裙是娘新买的呢?
爹娘忙著收拾行李,说是要去祖母家裡过秋节,我不解地看著他们,不是早就去过了?
为何今天又说要动身?
丫鬟笑我糊涂:爹爹久未归乡,每逢中秋倍思亲,当然要回老家一趟啊。
推开房门,望著案上放著未乾的纸笔,还有纸上写了一半的内容,我不禁有些发愣。
那不是我去年给临秋写的信吗?
我拿起信,不由得按照记忆中的说法,将这封信继续完成。
这信写过了又如何?
他不是早去了边关?
他心裡还有别的女子,那人与他纠缠著的红线,不是我这样缘浅的人可以剪断的。
但我心中理不清的情呢?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写著,不由自主地交给了丫鬟,吩咐她送到他家裡去。
晚上,我想著他,在床上竟夜不能成眠,想著他会不会回应我的真情,想著他能不能和我相守一世,想著他要前往京师离我远去。
小轩窗外,凉风习习,月色明净,我盼他能逃脱命运的安排,盼他能如愿以偿,就算他会喜欢别人,我也不想在乎了。
一阵狂风袭来,我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油灯,那灯倒在我放在一旁熨好的、崭新的绿罗裙上,熊熊大火立时燃起,我惊慌地拿手边的东西扑拍著火苗,不料那火却引燃一边的衣物和被褥,浓烟呛得我直咳嗽。
我还没将这衣裳穿给他看过!
这是我要为他送行时穿的啊!
院子响起嘈杂声音,走水了!我痛苦地呛咳著,在大火中想要抢救那被烧燬的碧色衣群,隐约听到有人唤了我的名字,在远处痛苦地嘶声吶喊。
这时我纔想起那些奇怪的传言。
听说他最爱的女子葬身火海,他自请去边关抗敌,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硬是要去,是去求死。
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灼热燃烧的是我的身,还是我的心,亦或是我胸口对於他的不捨和痛苦。
我想对他说,我会等他,等他上京考了会试,等他成为进士,等他回来接我,可是这些话语已经说不出口,在意识朦朧中,我已倒在地上,浓烟和火势包围了我,而我即将永眠。
临秋,浣碧(下)
终於,又到了暮秋,边关已开始飘起薄薄的霜雪,僵持的战事仍旧进行著。
犹记得,那江南小镇上杨柳依旧,碧水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