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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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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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拉伯雷与狂欢节的俄国美学家巴赫金(M。Bakhtin)曾经说:「粪便是欢愉的物质。」
其实每个人都晓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环。
巴赫金还指出拉伯雷的诡异幻想:「粪便与生育力和肥田力联繫在一起……肉体在世时把粪便献给土壤,粪便就像死者的身体一样,肥沃著土壤」,因为粪便激起的愉快感觉是以一种「詼谐方式将坟墓与分娩集於一身。」
还记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儿们嚎啕大哭,她们的眼泪都快流乾了,儿子们得知人之将死,却像秃鹰一样全聚集在加护病房外面,「遗產的那栋房子和那块地」就成为那六对夫妻讨论和吵架的重点;医师想起,自己没见过儿子们流下半滴眼泪,有些人连进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备分家產、打官司,像是赛珍珠《分家》那本小说的滥情过程,充满了台湾乡土剧的戏剧性冲击感。
在儿子裡面,最小的老六最聪明,当初签下开刀同意书之后,就急著去保险,还怕几个哥哥抢到父亲的房子与土地,连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给哥哥们知道,现在老人遗嘱也没立妥就要走掉了,看来老六的计划真的即将得偿所愿;当初这个男人逼著善良的父亲去签了高额医疗保险,自作主张强迫老爹开刀,听了外科医师提及可能会有后遗症的问题,没有常识也不去关切一下,他找的菜鸟男看护第一天上班,就让老先生心臟停止十分鐘,老人因为严重昏迷和缺氧而变成植物人,说来说去这个小儿子也不能免责。
医师曾经见到老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儿子们,也听护士小姐聊著这家的不孝子,今天这些围在老人身边等著他死的儿子与媳妇们,还以「没空来看」或「人死了再告诉他们」这种没良心的话推託了好几次,现在每个人都表现得关怀倍至,看在他眼裡,实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一个男性家属的询问,把医师突发的奇想瞬间戳破。
「他的心跳怎麼还是这麼快?」
「这是缺氧的自然现象。」
「可不可以先开『死亡证明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照规矩来。」
医师冷静的目光从不耐烦的患者亲戚身上,转回那个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维生仪器,老人渐渐被掏空他为了填满氧气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开始呼吸的过程,而这需要努力,真正属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种像是鼾声的喘息,膨胀著肺叶,抗拒著进入另一个次元,彷佛这个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色,就像民间传说的『七窍流血』的恐怖情景,在这空洞的时刻,红赭色的血液从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断滴落,他的面容绷紧而痛苦,按照这种生理状况看来,他的内在挣扎需要更长的时间纔能结束。
明明知道家属个个是敌人、仇人、烂人,但是这世俗的价值观,而医生所针对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战场上,即使对方是仇人,也必须勉强自己去救治;或许以功利主义的眼光看起来这个行为很傻,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功利主义而已,它拥有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就连生与死的法则也是如此。
当生者愿意时,医师负责熄灭手上的灯,亡者将会认识黑暗的伟大,并且开始喜欢上它。
十一点半的鐘声响起,患者的呼吸终於停止、心跳消失,医师拿起听诊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肃穆。
「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后,家属们似乎都鬆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医生。」那是一句带著笑容的感恩辞令。
医师没有应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写单据,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尸体,突然觉得有些战慄;死亡有时可以非常神圣,有时却会显得很可鄙。它属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诞生一样;它行走在举足之间,也在放踵之际,但在他脚下,是否践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诉?
第卅五章 岀洠г趩识Y中的人們
    入殮仪式很快地在当晚进行,迷信的家属觉得亡父的死状显得凄厉可怖,於是决定找了些法师来诵经超渡。
七七四十九日的漫长守丧开始。
孔子虽然说:「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但是大多数的人已经不知道怎样才是合乎中庸的丧礼,传统的居丧方式复杂繁琐,从临终、发丧、入殮、居丧到送葬、下葬,引魂超渡、做功德的初衷来自道教;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及转生思想,来自佛教的轮迴思想;焚冥纸、库钱、纸厝给亡灵,则来自一般民间信仰;集合眾家眾流派的观念,导致丧礼愈发铺张与疲累,因此跪在灵堂前面的眾人,都或多或少在祈求超渡流程早些过去,六个儿子在死人老爹身上所花的金钱,应该也可以少一点。
丧礼的前提是:灵魂不灭。
每个灵魂在这一生结束,都有去处,或西天、或阴间、或地狱;丧礼不只是为著生者得到内心的安寧所準备,同时也是协助死者可以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不过在这次的超渡行为中,懺悔与恐惧的成分居多。
死者的乾女儿来到现场,昨日拔掉插管时她并不在现场,因此没有见到死者的最后一面,到了晚上纔有人来电通知她今天进行超渡仪式;当她看见透明的棺材时,忍不住饮泣,只见老人的脸已经化过妆,僵硬著肢体躺在七朵折好的纸莲花下面,身上覆盖著一大片黄色缎子,布料的表面还彩绘著各种的符咒和防止尸变的图形。
在乾儿子缺席的情况下,死者的女儿赶紧把素麻递过去,指示道:「别在左边的袖子上面。」
她的心中还有著疑问:「昨天……」
一边的亲戚们开始催促:「动作快点,有事等结束后再说。」
在状似哀戚的乐声伴奏下,几个和尚开始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经文,然后满屋子跪满了子子孙孙,磕头的磕头,跪一次就要连续叩首三回,没有跪垫的眾人柔软的膝盖硬生生跪在水泥地上,一个上午跪下来,每个人的膝盖都瘀青红肿,人人表情苦不堪言。
中场休息时间,首度来探视爷爷遗体的长孙不悦地开了口:「下午我跟同学约去打球,可以先走吧?」
长子好言说道:「明天早上再过来,不要迟到。」
「我跪都跪过了,还要怎样?」
「你要是不来,我怎麼跟亲戚交代啊?」
「我跪得皮都破了耶!」
听了小孩抱怨,长子默不作声,媳妇心疼小孩那擦破皮的膝盖,便由著儿子去了。
「妹啊,」老四的媳妇凑到乾女儿身边,悄声说:「老头子有些东西在妳家,明天顺路帮阮送到阮厝去。」
乾女儿心想:你们这六对夫妻,乾爹生前恶意遗弃他,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后来老人跟著我住,我帮他买了衣物鞋子什麼的,你们竟然连这些东西也要贪图?反正那些值钱的东西、存款和房地契都全在你们手上,而我手裡除了几本相簿,你们什麼也不愿留给我,这还要不要脸啊?
四媳妇很快地说:「就这麼说定了。」
下午一点半,法师们继续唸经,木鱼和几样不知名法器叮叮噹噹敲著,直到五点纔结束。
这种徒具形式的头七与后来超渡的过程都差不多,每天除了唸著那些梵语经文,就是跪拜顶礼,谁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有法师在耳边嘮叨地把经典像收音机似地播放个不停;基督教如此,道教也如此,除了讨厌与无知者的无聊争辩,学佛,或许只是心中有愧者想从佛经中找出什麼让自己相信并且避免灾祸的东西。
有几个媳妇知道乾女儿对公公很好,自己掏腰包帮老先生买了些外国的名牌昂贵风衣和鸭舌帽,因此每天都有人打手机要求她把好看或名牌的衣物「交还」,口气不是很友善,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那些人还是紧追著她要老爹的私人物品,那些人除了争夺遗產,贪婪无情得全都与禽兽无异。
或许宗教根本什麼也不是,在瞭解各种经典字面上的意涵后,信徒们可能比无神论者所能想像的还要愚昧无知,也比正常人还迷信群体压迫的能力。
出殯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在火葬场外的临时灵堂,人们聚集著,穿著黑色的法事长袍,然后继续属於亲友之间无谓的閒聊。
第一次出现的孙女小慧,对著堂哥嘻笑道:「爷爷很有钱嘛,你以前怎麼不多骗一点啊?」
「老头那麼精,要不是我爸跟叔叔去他家翻箱倒柜翻出存摺,也不晓得他还有几百万存款呢。」
「台北的房子要怎麼分?」
「暂时先不动,看看价钱卖得好不好再说。」
许多从来没见过面的人群也出现了。
老人生前的亲友街坊们都到达灵堂中,仪式开始,眾人突然发现老人子孙满堂,排排站在遗照前面也有卅来个,比起头七那只有一半不到的稀落人口,这场大阵仗委实让人惊讶。
长孙在出殯的灵堂前不满地问道:「我的脚痛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跪啊?」
长子心疼地告诉宝贝儿子:「今天跪完就没事了。」
肃穆的仪式在夸张的奏乐声中进行著,子孙们从灵堂外一路跪拜到厅内,成排黑衣就像生命裡留下的许多缝隙,从这裡,死亡的乐章带来悲伤;巨幅的輓联和花圈放满了四周,还有各级首长和民意代表的白色輓联,成排飘扬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方,然后司仪开始唱名,把灵堂变成彷彿是选举造势大会,这位死者的孩子们似乎在政商关係都非常吃得开,满场都是些达官贵人来参拜。
政治上对立的民代们惊恐地望著对方掛出的輓联,心裡惧怕选民开始随著丧礼选边站了。
有人不禁问道:「没听说XX和XX委员也会来啊?难道他们跟丧家是朋友?」
「笨,那是因为要选举啦。不然你以为这些素不相识的民代突然跑来鞠躬干嘛?」
前来致词的某位长官还在发表冗长的废话:「……高老先生一家,父慈子孝,我们街坊邻居都钦羡不已,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模范家庭!」
观礼的群眾开始骚动起来,因为党政要员之后,接著是上百的鞠躬队伍入场。
又有人问了:「这些人都穿著相同的制服,是哪家公司派来的啊?」
「他有个儿子在一家全国性质的便利商店担任襄理,想撑场面,就把整个高雄县市所有的便利商店人员,全都包游览车北上来灵堂鞠躬了。」
「难怪外头一排的游览车!有必要搞这麼大的阵仗吗?」
「听说他几个儿子私底下斗法斗得兇,所以在比谁能够动员来鞠躬的弔唁阵仗大啦。」
「就连老子死了,也要来充面子、比人多?」
「呿!人活著的时候没儿子孝顺,死了才找人来鞠躬分财產,真是无耻。」
儿子们在虚偽的答礼之中,想起昨晚已经去乾妹妹那儿大搬家了,结果东西多得连轿车也装不下;墨镜、手錶、金戒指这种小东西还好,麻烦的是那一堆老头子泛黄的内衣内裤,送去回收说不定都没人要,若不是回程中恰巧经过垃圾桶,还不晓得该怎麼处理呢。
已死的话语化归尘土趋附消殒的躯体,洗涤亡者的灵魂以沉默,而将灭的餘烬也将永远不再发光。
哭肿了眼睛的女儿,思及老人家喜欢热闹,认为这场丧礼或许能够告慰老人在天之灵。
或许这几天她已经精神崩溃了也说不一定。
她又想起昨晚梦见乾爹,梦境中老人说自己很饿,头七供的都是佛教的素斋,日后她可以私下带著老爹喜欢的红烧肉去祭拜,然后多烧点纸钱给他;儿子们搬走了老人生前所有的生活用品,除了心痛的回忆,什麼也没有留下,反正他们要拿的,她也阻止不了,就当都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就算了吧。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纵然祈求亡灵能够安息,但她也会继续憎恨那些人,直到自己的死辰。
第卅六章 孤獨的床(完)
    又是週末,就在开完刀之后,了结了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悵惘的时刻。
林澄奇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由於已经是深夜,他又是值班人员,所以办公室裡面只有他一个人。
楼下的病房传出了阵阵难忍的病患哀嚎,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命啊,如果人们判定他们快要死了,所有的目光纔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否则在平常的时候,旁人只会埋怨他们怎麼那麼命硬,咬牙拖著,为何不早点去见上帝呢?
倘若是最后一天纔能见到的面容,或者即将断气的顷刻,医师们纔会多花一点时间去看这些人,所有人在乎的不外是这些患者户头裡的钱、身上的钞票、健保卡无法负担的开刀费用、骯脏的被单、患者病服上的血污,还有那些可以拿来要胁的病歷表。
医师拥有病人所有的注意力,病人却不会得到医师们百分之百的关照。
人们在嘮叨了许多岁月之后,终於在面对医师的当儿想要认真说话,同时他们也能学习认真聆听,即使过去几十年都当他人的叮嚀为耳边风。
有些人的悲剧是他们怎麼也死不了,另外一些人的悲剧则是他们无法延缓自己的死亡。
人们对著即将死掉的亲人哭泣,当这些人死了七天,他们还是可以继续流泪,过那后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或许可以请别人来帮自己哭,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甚至是第十年的时候,这些人连望著遗照都可以露出笑容,这是多麼可憎的遗忘,又是多麼伤感的现实。
孤独同样是一个可悲的现实。
窗外晚风息息,在黑暗之中,他躺在旁边的诊疗台上,燃起一根香菸,沉思地看著墨黑的天空,不知怎地,眼泪悄悄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然后是一阵苦闷的哭声,他抱著头躺在那儿,终於忍不住大声啜泣起来。
(全文完)
台北短篇故事
    又是週末,就在开完刀之后,了结了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悵惘的时刻。
林澄奇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由於已经是深夜,他又是值班人员,所以办公室裡面只有他一个人。
楼下的病房传出了阵阵难忍的病患哀嚎,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命啊,如果人们判定他们快要死了,所有的目光纔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否则在平常的时候,旁人只会埋怨他们怎麼那麼命硬,咬牙拖著,为何不早点去见上帝呢?
倘若是最后一天纔能见到的面容,或者即将断气的顷刻,医师们纔会多花一点时间去看这些人,所有人在乎的不外是这些患者户头裡的钱、身上的钞票、健保卡无法负担的开刀费用、骯脏的被单、患者病服上的血污,还有那些可以拿来要胁的病歷表。
医师拥有病人所有的注意力,病人却不会得到医师们百分之百的关照。
人们在嘮叨了许多岁月之后,终於在面对医师的当儿想要认真说话,同时他们也能学习认真聆听,即使过去几十年都当他人的叮嚀为耳边风。
有些人的悲剧是他们怎麼也死不了,另外一些人的悲剧则是他们无法延缓自己的死亡。
人们对著即将死掉的亲人哭泣,当这些人死了七天,他们还是可以继续流泪,过那后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或许可以请别人来帮自己哭,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甚至是第十年的时候,这些人连望著遗照都可以露出笑容,这是多麼可憎的遗忘,又是多麼伤感的现实。
孤独同样是一个可悲的现实。
窗外晚风息息,在黑暗之中,他躺在旁边的诊疗台上,燃起一根香菸,沉思地看著墨黑的天空,不知怎地,眼泪悄悄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然后是一阵苦闷的哭声,他抱著头躺在那儿,终於忍不住大声啜泣起来。
(全文完)
(一)恐龙的独白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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