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雅昕无法理解,因此她把辞呈递了出去。
实习护士只有小瑶和她最好,进了护士站,小瑶问道:「或许只是陷入假死状态……只是心臟停止跳动了,但他真的死了吗?」
「很快地,妳即将要目睹生命的最后一刻──」杨雅昕面无表情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充满了强烈的痛楚和悲愴。「也许,日后要面对病人的死亡,真的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妳不可以别开视线,要把现实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不管会有多少次,身为护士,或者身为一个旁观者,目送他人的死亡,都是所有活著的人无法逃避的宿命。」
「学姊──」
「不论多麼痛苦,只要活著,就能得到心灵的重生与寧静。」
「都成为植物人了,活著是不是更痛苦?」
「所有的人都会爲此而痛苦。小瑶,妳是头一次遇到病人的死亡吧?」
「嗯。」
小瑶忧虑地看著她,问道:「学姊,有必要一定要做到这样吗?如果妳想要跟院方对抗,说不定就是跟所有医界的人为敌──」
「我知道自己的立场,也打算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公开,就看家属以后想要怎麼处理。像是跟自己的良心作战,我同时也在跟自己的软弱战斗﹔自私、无恆心、迴避责任、冷血……我发现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辞职只是我向过去道别的一个极小的代价。」
「学姊妳好伟大哦,没有人敢这麼做的,就连我也没办法变得像妳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都有属於自己的抉择,我只是选择自己该怎麼一路走下去而已。」
是啊,无论遇到多少挫折、悲伤,就算全身伤痕累累,都得咬紧牙关撑下去,因为护士的存在,不都是为了那些病人的康復与快乐吗?
「我不仅憎恨这家医院,同时也讨厌必须依赖院方力量的自己。因为我实在是太软弱了,要是选择逃避,那麼一切会就此结束……我要是停止反抗,到此为止,又怎麼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患者呢?」
「学姊──」
「这是我教妳的最后一课,小瑶,永远也不要忘记,人死是不能復生的,因此我们要帮助每个需要帮助的病人,竭尽所能。」
杨雅昕想起自己还没有对家人说过自己的决定,也没有告诉刘季庆主任,要说她任性也好,说她蠢笨也好,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反省的──尤其是,当她目睹老人从健康到病危之后的景象──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为了买名牌而不惜对嫖客张开双腿的十八岁少女,当然也就有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张开双眼与死神奋斗的七十六岁老人。
人生,或者是活得非常杰出的人生,到底该是怎样的情景?
是面对死亡还不肯屈服,还是将人生刻印在强烈的生与死中间,拼命挣扎著想要保有下一秒的生存?
果不期然,听说她要辞职的消息,林院长找了她过去,表面上是一派恳切的样子,实际上还是不希望她招惹死者的家属,让医院带来后患无穷的后果。
她想起生命的本质,生与死的巨流之中,沉浮著世世代代,她体会出死的自在﹔忧伤的灵魂在医院中徘徊,忧伤常在夜裡,白昼便化为无形,在夜裡的病房是鬼魅幢幢的。
死亡的印记赋予生命一种金钱的价值,但金钱能换取真正珍贵的事物吗?
在医院,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可能。
谈判自然没有结论,院长开始使出最后的杀手鐧。
「我会给妳一笔钱,当作是让妳闭嘴的代价。」
「我不知道人命可以用金钱衡量。」
「任何东西都有个价码。」
「刚刚我已经告诉你『无价』的定义了。」
「妳只是一个小护士,别妄想有人会接受这麼不专业的判断。」
「不管你用什麼卑鄙的手段,我都还能保有自我,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要我赌上生命,我也要去拼一拼。」
「连家属都没有抗议或疑问,妳这根本就是多管閒事。」
「也不能说,医疗只是为了强迫某些人活下来,由於我们不能坐视其他人躺在床上呻吟,所以我们当了护士,而且要採取所有的方式,减轻患者和家属精神上的痛苦。」
「癌症病人会早死,除了生理上的细胞病变和癌细胞的转移因素之外,心理上的因素也很重要﹔人一旦面临死亡,就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而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就算早几年死,也很理所当然。」
「如果本人有所自觉,或许会找到新的生存方式,又或者能够从绝望的深渊中脱离出来,不是吗?」
林院长看著她,觉得多说也是惘然,然后道:「我知道妳跟澄奇在交往。他人就在外面,妳要不要去跟他谈谈?」
杨雅昕看著这个老人狡獪的神情,也没想要多讲些什麼,很快就从院长偌大的豪华办公厅走了出来;果不期然,林澄奇正等在外头,看见了她,脸上是一派温柔。
他柔声道:「我当医生当了几年,看了许多让我对人性失望的事情,还好有妳一个例外,没让我对这个社会產生绝望。」
「我对你却非常失望。」
「小昕──」
「我对每个人都感到失望,对这家医院感到愤怒,也对这个社会感到绝望……其实我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爲什麼?」
「因为我透过医院这个铁笼,看到了人性最纯粹最丑恶的角落。」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恶的,小昕,无论是死了谁,都没有人会在乎的。」
「我很在乎,」她的忿然倏地转而为一种同情,「其实我一直晓得你为什麼总是暴躁不安,只是不愿意点破你罢了。」
「妳到底在说什麼?」
她看著林澄奇,苦笑道:「并不只有我对这家医院不满,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像在天台的那一次,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跳下去,可是你不敢,也不想对抗这些无耻的医护人员。」
「我──」
「不能对抗,并不表示就要跟他们合作,为什麼你要选择随波逐流呢?」
「妳变得愤世嫉俗了,小昕。」他伸出那双曾经让她无比喜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然后道:「我已经把我的自尊──也就是我的右手──送给妳了,因为我不希望妳离开我。」
杨雅昕看著那双白净的手,像是甩脱一件脏东西似地摆脱了他的箝制。
「你的右手还是你的,也没有人能够夺走你的自尊,因为那是你自己放弃的。」
说完最后的一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科办公室,留下了一脸愕然的林澄奇。
。qidian。
第卅三章 偽君子和真小人
人们曾是陌生人。
走进医院时,人们发现彼此原是相亲相爱,直到走出医院,或者进入太平间,使得每个人发现生命的可贵。
下午的时候,结束与林澄奇的最后一次交谈,杨雅昕知道刘季庆晚上没有值班,於是跟他约在地下室的停车场见面,想要跟他倾诉心中所有的决定。
他的轿车稳稳地停在出入口的停车格那裡等她。
「我想跟你坦白一次,主任,就这麼一次。」
「妳说吧。」
「我跟你交往的时候,其实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知道。」
刘季庆那温柔的眼神,是她一直以来都非常熟悉的,但是那目光中的怜悯,却让她心头不禁一震。
「你知道?」
「我一直都晓得,」他柔声道,「医院就这麼大,八卦或流言传得很快,只要听到一些风声,马上就会讲得人尽皆知了。」
「你不责怪我?」
「要说心裡没有疙瘩,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当初我发现你们在楼上的病房约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其实很气妳,小昕,虽不情愿,也受不了跟另一个男人分享妳,但我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林医师前途光明,妳能常常陪我聊天,已经让我觉得很快乐了。」
「所以你──」
「我不想束缚妳,如果有林澄奇帮忙,以后我们在这家医院,也会过得比较好的。」
「你这话是什麼意思?」
「当不当情人,我都无所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小昕,我已经五十几岁了,如果不待在这家医院,妳说我还能去哪裡呢?」
「我们可以结婚,然后一起离开这间烂医院。」
「妳疯了。」
「我没有。」
「其实,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你这话是什麼意思?」
「以腹腔镜切除手术治疗乙状大肠癌,疾病存活率或治癒率与开放式剖腹手术结果类似,腹腔镜手术的病患虽然需有较长的手术时间,但术后復原期较短,只是直接手术费用较高,两者的手术死亡率、整体发病率、末稍边缘、手术切除之淋巴结数量相似,因此院方会建议开刀,说穿了也是为了要赚钱罢了。」
「你是说──」
「内科为了要提高外科的手术量,只有把内科可以解决的患者通通送去开刀房。」
「所以你以前都在帮院方赚这种黑心钱?」
「这是医院的惯例,无论哪一家都一样。」
杨雅昕看著这个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感受到他心中的无情与无耻,霎时觉得难过起来。
「比起病人跟死神搏斗的那种恐惧,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我感到悲哀而已。」
「在医院裡面做事,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妳不晓得而已。」
「我原本一直相信,也期待在这裡还有谁会真的对病人付出关怀和爱心,结果那种信赖和期待却在发出巨响之后崩溃了。」
「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在这家医院裡,到处都有可怜又可悲的人,谁救或不救都一样。」
「我……」她难过地说:「原本快要被推入地狱的我,因为被这些病人点醒,所以我想要继续当护士,无论多麼辛苦,我也想要继续工作下去……我想我也是有那种力量的,不管是伤人或救人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决定要离开医院,要是家属準备控告院方的过失,我会主动连络他们。」
「小昕,有学问的人说,『你的光亮有一天将会消失无踪,萤火虫。』像我们这种萤烛之光,怎麼能跟医院对抗呢?」
「主任,死人不能跟医院对抗,那麼你的良心呢?不管怎麼样,好好品嚐死亡的份量吧,这种感觉将会烙印在你心裡,你永远也忘不了的!」
「要忘掉真的很容易,反正那些患者跟我们什麼关係也没有,只要再过个几年,妳就会对这种事情感到习惯了。」
习惯?
习惯病人在自己的手裡失去生命和希望吗?
医院裡的恐怖已经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倾向,绝非个人如刘季庆或林澄奇之流所能控制,反而冷酷麻木,先利用了他们,然后摧毁了他们﹔这恐怖是巨大、吓人、噁心、滥杀、令人敬畏、完全真确的现实,并且蔑视和抗拒任何的道德范畴,値得惊恐、値得崇拜!
她看著刘季庆,怜悯地说:「或许我并不希望离开你,但是逼迫我离开的,就是你自己。要我说,你跟这家医院,纔是丧失人心的癌细胞!」
「小昕──」
「没资格活下去的应该是你们!贪心又冷酷无情的杀人兇手!不知耻又爱玩女人!」
「妳说得对,」刘季庆悲伤地承认,「习於漠视人命,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著,因此所有的病人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毫无价值的实验动物。但谁又是无罪的呢?」
「在我面前承认了,就没有罪了吗?」
「或许,在这所医院裡,我曾经让妳的心重新活过来,可是最后残杀妳的心的人,其实也是我。」
杨雅昕看著他,看著这个痛苦的中年男子,但是她不会流泪,不会为了过去而不断痛苦而自责不已,因为她没有愧对自己和良心。如果哭泣的话,是不是那些欢乐和悲伤的日子,就会让自己的心都失去一半呢?
「再见。」
她对著刘医师道别,也对著这所医院道别。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遗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嘆息、眷恋、失望、懊恼、怨恨、心有未甘……充满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来、希望和梦想,全都因此而破灭,瞬间转变为恐怖和绝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别,并不如表象所见。
难道,医院真的只是间巨大的坟场?
因著痛苦的泪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儿般常谢不开﹔她心中的悲伤已归於平静,如寂静迷雾中的森林。
人们在病房外都说些什麼话语呢?
他们永远有著无尽的问题。
啊,那又该怎麼去回答呢?
或许有一天,人们能够在下了床之后,摆脱七情六慾的纠缠。
要是生命本身无法让人们获得解脱,死亡就能解脱我们。
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说永恆的沉默;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分离了,虽然肉体休憩著,但也仅止於此。
人们出生,受难,然后死亡﹔人们生存,总是处於痛苦和受难之下。原先她引以为耻的东西,那深及内臟之中的腐败,那心灵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眾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麼能从死亡转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裡寻找伙伴,存者向虚空追寻孤独,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恆﹔如果自己因为错失了一线阳光而不免流泪,也许也将错失夜晚那些遥远天空中发亮的美丽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与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们将继续进入沉睡,也将继续保有怀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处,事实就像这样,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睡眠。
就在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
第卅四章 高爺爺的結局
七月的艷阳亮晃晃的,有一种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下,没有什麼事物会沾染阴影的色调;只要站在这种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酷热焦灼,炽热难耐。
而艷阳之下,依照遗愿,一具濒临死亡的肉体,一大早就从台湾省台北县最知名的医院裡面被抬了出来。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裡。」老人曾经说。
十点整,救护车把将死的病人载抵他远在木栅的老厝,还有两名负责执行拔管和开立证明的医护人员随行;这砖瓦构成的平房建造成三合院,中间有一个废弃的天井,院落旁边还种植著一些果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旧式的建筑物。
担架抬了进门,老人的身体被放在他曾经躺过无数个夜晚的那张木板床上。
医师看了看手錶,然后道:「时间到了。」接著立即进行拔管的动作。
十点五分,这个植物人的鼻管、导尿管、呼吸器、营养针……
除了脑波和心跳仪以外一切的维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后医护人员紧盯著这具苟延残喘的肉体,準备好死亡证明书,继续开始计时。
忽然间,这具接近死亡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张、脸色潮红、表情扭曲、肢体痉挛,好像他还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还打算挣扎著吸入最后的一口空气,点点血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冒了出来,由於胃溃疡的缘故,取出气管时连带也让瘀血跑了出来;自古以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而搏斗,不论是与别人,或者是与病痛,甚或是与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来的人,纔是赢家,死了的人,怎麼算都是个输。
十点一刻,亲戚们开始忍不住抱怨了。
「医生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鐘,拔管之后,自体心肺机能其实还在运作。」
「能不能给他打一针,让他走得快点?」
「请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乐死』吗?」
「抱歉,现在还没有立法以药物执行患者的死亡。」
十点四十分,老人还不想死,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动得更为剧烈。
当初主治医师认为他的生命指数在二到三之间,情况并不乐观,而昨晚他的乾女儿去捏了几下老人的手,结果他就当场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还变快,这算不算是一种感应?所有的医师都认为这代表老人开始迴光返照,血便并不是个好现象。
文艺復兴作家拉伯雷(FrancoisRabelais)的《巨人传》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场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万四百一十八个人」,还有「粪便、屎……狼粪、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