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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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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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裕В篗RSA病菌(抗甲氧苯青霉素金黄色葡萄球菌),是常见的一种病菌,多半由体液滋生,比如脓或血液等,恐怖的是它有强大的抗药性,目前所有已知的抗生素对它都无效,几乎所有的杀菌药也对它无效,它本身可以在经歷各种药性后自行提高耐药度,完全杀不死,连强酸如胃酸(或硫酸)或强硷,或高温,都无法清除,因此许多病人死亡都是手术后感染这种病菌而丧生!
最简单的防范方式:從醫院回家後請多洗手,並以酒精清洁患部(或伤口)及双手,如此最有效!
第廿七章 開刀前後
    第二天,林澄奇如往常一样进了开刀房,爲那个高姓的老病人开刀,这可怜的老人蜷缩在病床上,在恐惧、早衰和迷惑中,一动也不动,没有进食,没有饮水,针头插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点滴维持著他的代谢,泻药继续对他摧枯拉朽,他拉肚子拉了整整两天,只能无助地在床上躺著,好像等待著枯萎。
其实谁也根本看不清病人们真实的面目,人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疑惑的影子而已。
谁也不能选择最好的人生,而是最好的人生选择了自己﹔如果说存在是一个永恆的惊喜,因为生命本就是,然而惊喜却不长久,悲剧却会不时上演。
是不是,人如初生的婴孩,他的力量就是成长的力量﹔人也像暮年的老者,他的畏死就是生命的毒药?
在手术房外面等待的时间裡,只有他的乾女儿陪在身边,她握著老人的手,试图安抚老先生开刀前害怕的情绪,就像一般血亲应该表现出来的关切与担忧,可怜──正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所害怕的孤独,除了身边唯一的一个亲人,再也无人哀矜──体会接近死亡的每一刻,总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助。
每个医师对病人,都有主宰的心态,也有血的意识,只是往往昧於实相,充满了未经筛检的病态,像是高潮所在的身体检查。
开刀时,谁有心祈祷,就现在祈祷吧!因为,死战就要来临。祷告──保持精神紧绷!準备好应付极端事故,直到一切寂眠,病人独醒──还有那个昂扬、聆听祷词的神明。
为老人开刀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那曾经烫伤过的右手,而是他一向惯常使用的左手,所幸手术很快就顺利结束了。
半个小时的復甦时间很快就过去,动大肠癌手术的老人很快就被送回了普通病房,时近中午,一群家属们都急著过去等老人清醒。
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个小时,已经是他的下班时间,今天他早上动了两个手术,一个是简单的盲肠手术,另一个就是老人的切除肠道大手术,虽然觉得有些疲倦,却在思索著晚上是否要回去找他的情人。
忽然间,当他还在路上开车的当儿,他的手机倏地响了起来。
是今晚值班的护理长。
「林医师,不好了!」
「什麼事?」他把耳机的声音调大了些。
「你主治的患者高先生──就是早上刚开完刀的那个──刚刚发生状况了!」
「我马上赶回医院!」
长夜漫漫,林澄奇还记得,杨雅昕曾经特别询问过这个患者的情形,於公於私,他都非常在意病人的手术结果,因此就连续闯了几个红灯,高速飆车回到了医院裡。
轮值的许医师和护士们忙著急救,老先生的情况显示:他停止呼吸超过十分鐘,全身开始僵硬,心臟也停止了,医师连续电击了好几回,再加上心臟按摩,终於把人救了回来,可是由於脑部长时间缺氧,老人家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据说,高家没有要老先生的乾女儿继续照顾,请来一个不够专业的看护来照顾老先生,他的儿子人虽然在医院裡,却喝酒喝得烂醉,显然在爲开刀顺利成功的情况庆祝;没有护士巡房、没有医师关切,整整八个多小时,连主治医师也只去过病房一次,老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就在麻醉药效未退的睡梦中,他肺部淤积的痰梗住了喉咙和气管,像每个溺水的人一样,无法把空气吸入肺中,等到女性家属发现情况不对,病人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这就是林澄奇赶回医院之后所见到的情况,他甚至连急救都来不及参与。
接到「病危通知」,匆忙赶来的家属痛哭失声,女的更是在加护病房外面大声嚎啕起来,林澄奇待在病房之中,一直躲著不想出去,因为面对家属比起面对动也不动的患者,显得更为难堪。
「你要待在这裡吗?」过了午夜十二点,值班时间结束的许医师问他。「外面的家属应该都已经回家了。」
「我──」林澄奇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脸上的口罩扯高了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许医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般对植物人和重症患者已经麻木的医生,很快地走出了层层防护的加护病房。
而林澄奇还是呆呆地站在当场,在口罩之上,只见他双眼灰败地瞠视著病床上的老人,还有老人鼻上用力插入气管时所流出的血液痕跡;而病床之上,老人蜡黄的肉体微微蜷曲著,就像是他以前国中生物课上解剖的青蛙,脸上还有种苍白的死亡姿态。
第廿八章 高爺爺昏迷
    第二天早上,杨雅昕因为这几天上的是白天班,所以高爷爷半夜病危的情况,她也是到了护士站纔晓得的。
曾经照顾过老先生的几个实习护士,显然都非常难过,老人住院的这段期间,经常与她们说说笑笑,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先生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
「学姐,昨天开刀之前,高爷爷还跟我们说,开刀之后他要大吃一顿,没想到──」
实习护士们第一次面对患者的死亡,她们悲伤地抱在一起,个个都无法止住溢出的眼泪。
「妳们别哭了,能活著就是有福,因为命运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小苹用一种宗教性的口吻说。
杨雅昕看著几个学妹哭成一团,忽然发觉自己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是她已经变得冷血了吗?
怎麼一个人原本前一天见到时还好端端的,过了一个晚上就成为不能动、不会笑、无法说话的活死人?
痛楚的感觉弥漫在她的胸口,她心中千头万绪,也不晓得该如何排遣这种空洞的感觉,茫然若失地拿了这个房间的病歷表,跟著走到了一OO三号房;举目所及,自从昨天开刀推去手术室,现在一号床不见了,只留下一双老爷爷的拖鞋在那儿,孤伶伶的,让人有种鼻酸的感受。
走到二号床的黄爷爷那儿,她指导学妹们继续量测血压和脉搏的工作。
忽地,她看见罗姐出现在病房裡。
「他们说还有新的病人要进来,所以叫我来收拾一些没有带走的东西。」她红著眼眶说,把衣柜裡的一些日用品拿出来。
「我──」杨雅昕觉得喉头好像梗著什麼,让她一时之间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实习护士们围了过去,和高爷爷一向很投缘的小瑶问道:「现在高爷爷的情况怎麼样了?」
罗姐频频拭泪,颤声道:「我乾爹他……他人现在还在加护病房,因为病况还不稳定,所以医师告诉我们,过两天纔可以进去看他。」
小瑶说:「姐姐,我想跟妳说一件事,我今天原想去看爷爷的,但是院方规定不能穿实习的衣服去探望病人,所以我想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现在纔知道,也真的很想看看爷爷,也许现在的情况已定了,可我希望妳不要太难过了。」
罗姐没有接口,她只是默默哭泣著頷首。
小瑶又哽咽著说:「我很想念爷爷,希望他能够知道……也许我什麼立场都不是,但是我真的很难过,因为他在我的实习旅程中,带给我很多的欢笑,真的很开心能和妳及爷爷相识……我真的很开心。」
杨雅昕看著她们,忍不住问道:「现在妳──高爷爷的家人,有没有什麼打算?」
罗姐道:「神经科医师在昨天半夜紧急做完了断层扫描,八点整就告诉我们结果:已经确定是脑中风,如果要让我乾爹活下去,就要在三天之后……脑水肿之前,决定是否要动脑部手术,但他甦醒过来的机率,也只有千分之一……可能后半辈子都要戴著呼吸器过活。」
「其他人怎麼说?」
「刚刚他第四个儿子就告诉我,他会选择让我乾爹拔管,就这样走掉,不想看他继续受苦……他已经立即打电话给那些从来没到医院看过我乾爹的儿子们,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他说没有人会反对这个做法。」
杨雅昕和实习护士们听著这不幸的消息,每个人都默然不语。
最后,她安慰地握著罗姐的手,说道:「需要人帮忙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现在都上早班,可以去询问相关的消息。」
罗姐没有再说什麼,只是啜泣著离开了。
第廿九章 良知
    中午的休息时间,杨雅昕没有回到内科找刘季庆,也没有进入护士站吃饭或午睡,她反而跑去六楼的加护病房,想要询问一些有关高爷爷的讯息。
医师们都吃饭去了,只留一个她正巧认识的专责护士来值班,而加护病房最怕病菌污染会引响到重症患者,一向严格管制閒杂人等进入,不过她以前就在这裡服务过一阵子,所以轻易就溜了进去。
加护病房用蓝色的布帘隔开所有的病人,裡面充斥著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她逛了一圈,好不容易纔看到高爷爷的病床;他躺在那裡,头部侧向一边,全身乾涸萎缩的肌肤都变成一片死灰,嘴角和鼻孔还淌著一些未乾的血渍。
「高爷爷……」她悄声呼唤著:「你听得见我吗?」
老人的身体和脸都没有半分动静,唯一可以听见的,就是旁边的呼吸帮浦运转的声音。
「罗姐很想你──我们每个人也都很想你──」
她沮丧地探看,但那张满佈皱纹的脸上,仍是闻风不动。
急救的过程,她是可以想像出来的:在不间断的心肺復甦术之后,继而施以电击,恐慌的晚班护士、繁复的急救程序、气急败坏的值班医师……人们在病床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诅咒著命运的无情和生命的凋零,然后发现那气若游丝的每分每秒,其实都是无比宝贵的每个瞬间。
手术之后,高爷爷脑中风了,生命因为世人的需求而丰饶富有,因为爱的需求而发现它的价值﹔可是,乾凅的嘴唇无法从无助中寻找出感谢的话语,也无法在孤独中,找到血亲的羈绊。
她从未见过高爷爷的那些儿子们,那是一种觉悟,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麼总是倾吐著沉默的话语。是为了他从不要求的,不懂的,或不復记忆的小小的恳求?
这个老人不曾因为良药苦口而不肯服药,药总是苦的,正如每天进行的各种检测,总会是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这世界摧迫著仓惶的心弦,心思敏锐而视界无法开阔的人,就会执著於细微末节而不知推移──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亲情已在尘埃中粉碎,这证明了上帝的尘埃,还远大过於每个人的家属。
任何人都将化为尘埃啊!
任何生命也必将粉碎消失,人在生命的歷程中不露痕跡,只是在其中挣札奋力而上。
为什麼她总会害怕短暂的剎那呢?
一念之间有九十剎那,人或许可以虚度一生,但心头总有抹不去的身影,一生的酝酿岂不是为这剎那的感动?
就像上帝要治癒人们,所以选择要伤害他们﹔因为上帝深爱著世人,因此要不停惩罚每个人。
那麼,上帝要惩罚这个友善又快乐的老人做什麼呢?
她不知道永生者会不会自夸他们得著特殊的恩宠,上帝将因此而感到羞愧啊!
在这个时代,爱情或亲情可能早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但谁又能说生命完全不可贵呢?
就在她还沉浸於思绪之中,下一刻,突如其来的一隻手拍向她的肩膀,把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妳在这裡干什麼?」护理长以一种瞭然的眼神看著她。
杨雅昕道:「我只是关心以前接手过的病人,休息时间来看一下,这样也不行吗?」
「现在他不是妳的病人了,」护理长以一种冷酷的语调说,「跟我出来,不要打扰别的同事。」
杨雅昕默默地走在护理长身后,令她讶异地,护理长没有带回去十楼的护士站,反而领她搭电梯到了十一楼,一路直走向存放病歷资料的档案室,神色间还有些古怪。
「我已经找小苹帮妳代班。」
「您要我来这裡做什麼?」
见她一脸不解的样子,刚进了门,护理长开门见山地说:「档案室裡,有些资料可能出了点差错,我怎麼说,妳就怎麼改。」
「为什麼要改资料?」
「妳别问,照我说的做就是。」说著,就把一份文件摊在她面前的桌上,又拿了支原子笔和修正带过去。
杨雅昕一看,驀地发觉事态严重了。「这不是高爷爷的病歷表吗?」
「是他的没错。」护理长指著一串数值,又道:「妳很清楚要做什么,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她把原子笔往旁边一甩,表明道:「我拒绝。」
「妳要是不听话,我只有跟上面报告了。」
「妳去说吧,我根本就不怕。」杨雅昕望著护理长,态度显得更为强硬。
「妳这是自讨苦吃。」
「你们要辞退我,或者要我主动辞职,我都没有意见;但要我改病歷资料,免谈。」
护理长森然道:「妳别以为有人当靠山就可以不听指挥,院方有院方的考量,现在谁也救不了妳。」
杨雅昕瞭解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也觉察到老人的病危情况从来就不单纯;这些人为了遮掩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所以想要擅改病歷资料来规避责任,真的是非常无耻!
如果她和这批人成为一丘之貉,又有什麼面目去面对高爷爷和他的家人呢?
护理长没有再说什麼,她嘿嘿冷笑著拿走没有修改过的病歷表,很快地从档案室走了出去。
杨雅昕呆站在当场,想著自己必须要在月底前递出辞呈,又思考著修改病歷会牵涉到的有哪些医护人员:从内科到外科,如果要粉饰太平,刘季庆和林澄奇必然会被迫参与其中,还有那些实习护士也是。
林澄奇的态度会如何她不晓得,刘主任本来就是个正直的好医生,一定不会屈从他们的……
回过头来,明明是医院内部的医疗疏失,这些人又凭什麼草菅人命?
有谁想过高爷爷怎麼会变成植物人?
又有谁受到良心的苛责?
对於不肖的子孙,还有这些麻木不仁的医护人员,高爷爷曾经感到怨恨吗?
他是不是曾经憎恶并赌咒过死亡,就像那些人们在这个令人昏眩的初夏所隐藏在心底的话?
杨雅昕不晓得是为了什麼,发觉自己不自禁哭了起来。
人们出卖了高爷爷,每个人都必须要爲他的死亡负责,因为他们以错误的评估来保护自己,然后坐视老人的逐渐死去。
回到护士站的过程,变成了一次艰辛的路途;她走过那些病房,身边不时有著许多医师和护士们来来去去。
在他们被口罩遮掩住的脸孔上,会不会浮现出惭愧的表情?
杨雅昕看著这些医院的高层人士,明明都是悬壶济世的医生和护理人员,但从他们的神色间,只能感觉出一种可憎的气味,那是狡猾、软弱、自私、推卸责任的味道﹔明明要爲这个世界上不幸的患者来谋求治疗与紓解,却把所有软弱的想法当成藉口,想要伤害那些不屈从压迫的人。
这是不是很差劲呢?
可是,或许当医护人员,也是他们热爱生命的一种表现,可是每每见死不救,或者是抹杀生命,每个人很快地进入一种空虚浮夸的自欺境界,有些人不久就沦入病态无能的怀疑主义,有些人只能使所有的精神层面僵死﹔对人们来说,这个宇宙有没有生命、目的、意志,甚至是敌意,根本就不重要。
很多人都说医院会闹鬼,但亡灵至少是虔诚的,他们祈祷著,在剎那的喧嚣中嘲笑永恆的喜乐;以力竭耗尽为终的是死亡,但这完美的结尾却是无尽永恆,因为人们在虚构的情节中无足轻重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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