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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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如此清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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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遇见唯一的故知居然是数年不见的母亲
    初秋的时候,蒋团长的脚彻底的好了,她们又要上路了。这次的第一站是潭州南部的一个小县城,红灰养母家乡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就是在那里,她与她的母亲江蕙不期而遇了。不过那时江蕙坐在台下,而她在台上和金玲银铃一块表演大锯活人。
那天刚下过雨,空气中还透着清冷的寒气,所以这次的赶场并不热闹。蒋团长和他的侄子在大棚外面卖力地喊了很久,可入场的观众还是寥寥无几。就是因为观众的稀少,红灰才能从中一眼认出了她的年轻的母亲。
三十多岁的江蕙打扮得如同少女一般,她的头发束在头顶,结成一个马尾,穿着紧身的大红色缀着珠片的化纤上衣,她修了眉毛,涂了油腻的口红,指甲油都斑驳了,也没有补一下或者是洗掉,还是那样让红灰刻骨铭心的艳丽而潦草。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孩子有着细筋筋的脖子,又黄又稀软的头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由于孩子不断地扭动哭闹着,江蕙显得异常烦躁,她皱着眉头用安抚和恐吓轮番打理着在怀里唧唧歪歪的孩子,几乎没有整段的时间来抬头观看台上的表演。
红灰想,即使她能够有时间认真地盯着舞台看,也未必能够认出她的女儿来。红灰很庆幸那天她脸上的脂粉涂得厚,那样的话谁也无法把她同生活中的红灰联系起来。
所以红灰在一层厚厚的胭脂壳下万分自信。
红灰记起来了,江蕙就是这个地方的人,只是嫁给了省城的大龄小偷许秉昌,现在,她又回来了,又成了家,有了一个不属于省城小偷的新孩子。
她还是那么撇淡的神情,还是那样的生疏而又熟悉的感觉,她是红灰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亲人之一,不,现在也许是三个了,江蕙怀里的那个看不出性别的孩子,也许是她同母异父的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吧。
在台上,红灰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向江蕙和她手里的孩子那边瞥去,借着一个穿插的舞蹈动作,银玲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小心点,别走神!
“你差点把金铃真给锯了。”下了台,银铃恶狠狠地把她的大盘子脸逼到了她的眼前。
她知道银铃说得夸张了点,但她确实是走神了。她实在忍不住要去打量那个在她的心里永远陌生的,但血脉相连的女人。红灰好奇地想从她的身上观察到更多一点关于她这些年的信息。
她没有跟银铃纠缠,而是独自走到间隔舞台的那块大幕布边,偷偷地掀开了一个角,可是,江蕙刚才还坐着的那个地方已经空了。就像是一个奇异的梦,她那多年未曾谋面的母亲猝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又猝然蒸发掉了。
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上又坐下来了一个半大孩子,红灰撂下了幕布的角。她追了出去,演出棚外有人在晃荡,但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不明白她的生母为什么会在她表演的那一刻出现,又在她表演之后离去。她肯定是没有认出她的,但她的这次出现是否又向她昭示着什么呢?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明白。
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直落落寡欢,总在角落里独自想着自己的未来。她偷偷地看蒋天唱给她的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偷偷地给蒋天唱写信,她也去邮局买信封和邮票,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发出去过,她写完之后通常是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它们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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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红灰为了潭阳、江蕙和蒋天唱而变得恍恍惚惚的状态终于被一个新来的女孩观察到了。
杨红霞是真正的潭阳县人,跳群舞的女孩中的一个。她向来就比别的女孩要有优越感要不安分。因为她原来一直以为,全团里只有她的家乡是省城的卫星城,潭阳县离省城最近,只要过一条江就是潭阳市了,她有时候甚至可以冒充潭阳市的人说话,虽然说多了也会露馅的。由此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乡下小团里唯一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女孩,就是比别的姑娘优秀,于是她也有点不屑于让团里其他的女孩成为她的玩伴,就象沉默的红灰一样,她也显得很特立独行。
但没有多久她就清楚地发现,整个团里唯一的一个与省城潭阳市有关的女孩,不是她,而是红灰,只有红灰能说正宗的潭阳话。
这个从小混迹江湖的八面玲珑的女孩调整了对红灰的态度,她开始跟红灰套近乎,在红灰面前痛贬这个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杂耍团。
她说这个露天表演的小团太不正规了,缺乏专业的舞台美术和服装化装人员。蒋团长也不知道怎么运用灯光和场景布置来调动现场气氛,不懂得要排练难度更大一点的节目以吸引观众,服装只有那么几套,也不经常洗,远看还都挺鲜艳的,走近了看都是脏得不堪了。杨红霞说现在电视里好多杂技魔术歌舞表演的音乐背景伴舞都精彩得不得了,节目的编排也很有讲究,家里有电视的谁还会来这里看他们的烂节目呀。
而蒋团长的这个团永远只是个因陋就简的草台班子,永远只能在乡村和县城里演出,连中等规模的城市都很少有机会去,对于她们这样有天赋有气质的演员来说是极大的悲哀。在这样的乡下小团里,她们永远不会有出头的日子,所以她们必须乘着年轻到一个相对有发展前景的地方去见见世面,感受一下现代艺术的魅力。
一个女孩在外头闯会危险一点,如果两个人搭个伴就好多了。她最后说。
对她的那些诱惑红灰总是将信将疑,以前还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她说得多了,红灰倒确实有些动心了。
而且,她的脑子里已经留下了蒋天唱单薄但帅气的影子,他说笑的神情让她很有些动心,相对潭阳来说,他是个外乡人,但如果他大学毕业了留在潭阳,他就成了潭阳人了。而她,似乎只能永远地辗转于小县城和乡下,用拙劣的表演愉悦着爱热闹的乡下人…。。
她终于不甘心了。
一天,她披着斗篷在旅店的小天井里挥来挥去,三心二意地琢磨用什么样的手法能从里头掏出点更新鲜的玩意,比如一只白老鼠或者是别的什么。
杨红霞过来了,红灰看着杨红霞远远地走来,带着点新鲜活泼的气息。红灰在斗篷后面想:如果杨红霞还要劝她的话,她就同意一块走。
像很多爱赶时髦的女孩一样,杨红霞也染了一缕黄色的头发,垂挂在眼前,她讨好的目光就从那缕已经长出黑发来的黄毛里透了出来,向红灰露出笑意。她果真又一次跟她絮叨着以往的话题,而这时的红灰也确实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红灰看着在大树底下劈腿下腰翻跟头的金铃银铃们,说出了思考了很久的心里话:其实我还想继续读点书。
杨红霞马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往红灰的跟前凑过来说: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啊,我也想去读书的,不过我还想先攒点钱再说。
红灰没有告诉杨红霞,她已经攒下了一小笔钱,只是说: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呀。
杨红霞说:也是,那我们一块上学去?
是啊,可是去哪里呀?红灰很茫然,找不到什么好的目的地。杨红霞的社会经历似乎要比多一些,她想了一会说:省城没什么可去的,要去的话咱们就到更大一点的地方,走远点,比如…。。北京?说着,杨红霞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兴奋的光芒,她说:对,我们可以去北京,我有个表哥在一个饭店当厨师长。
她们真的就这么决定去北京了,这个决定做出来之后,她们就先后离开了蒋团长的杂耍团,约定了两周之后的某一时刻在火车站碰面。
杨红霞先辞职,过了一周之后,红灰在一个休整日的下午把自己的演出服整理好还给蒋团长,说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她要走了。蒋团长正在用毛巾擦他的光头,听了红灰的告别辞,居然捧着毛巾愣在了那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被他拣来的沉默寡言的姑娘有一天翅膀硬了也会要飞走。
他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念头,想要开口给红灰加工资来挽留她,但又一转念自己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因为没和蒋太太商量,怕太太闹,怕其他的演员听到了也要闹着加工资。目前剧团的经营状况不是太理想,他没办法开这个口。要是拉下脸不让她走吧,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合同约束,闹翻了大家都不好看。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蒋团长只好把毛巾搭在手边的椅子背上,沮丧地接过红灰递来的衣服,说:好吧好吧,只要你以后能有更大的发展,我也不拦你。
蒋团长带着金铃银铃和她们的堂兄弟们站在他们搭建的棚子外送红灰,红灰象刚来时那样,背着个装了书籍的背包,拎着一个装衣服的旅行包走了。她向她的同事们挥了挥手,身后,还是那简陋的广告布,还是那几个舞刀弄棒走江湖的人,蒋团长老了些,姑娘小伙们长大了些,毕竟朝夕相处四年了。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点触动:这个四处飘零的融进了她四年青春时光的乡间杂技团,这些和她一样青春年少的红男绿女们从此成为了过去式。这些人,这些生活一旦离开,这辈子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呢?
红灰揣了一包酸楚离开了,她在心里说她会想念他们的,毕竟跟他们在一起没有压抑。
中午的时候,红灰独自走到了这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回潭阳的站票,就是在那个简陋的站台上,红灰第一次听到了那首《张三的歌》。
她很清晰地记得那个中午,简陋的站台,一两个拎着小包等车的乘客,卖熟食的手推车闲在那里,微胖而头发散乱的服务员坐在车把上靠着车子打盹。阳光闲闲地晒在八十年代初的建筑上,明媚而又充满莫名的忧郁。喇叭里忽然传来了象阳光般悠闲的音乐声,一个女人用粗粗的嗓音慵懒地唱着: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若干年前,那个冬天,那个在荒岛上向她许诺过要带她周游世界的男孩年轻的面庞,和那个在夏天会被滚滚的江水淹没的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荒岛……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岁月的流走中成为了过去。
红灰渴望一切都快点过去,但是一旦她所希望远离的真正成为了过去,她又会惶恐得不知所以,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焦躁地渴望新生活的开始,惶恐地面对旧生活的离去。怎样都是痛苦的,都是让人惴惴不安的。
“可是,一切总是要继续吧。”红灰无奈地对自己说。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起程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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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灰的消失
    红灰的旅行箱行进到了古道巷,小轮子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嘀嘀哒哒”的响声。槟榔摊还在,只是换了张满已经成年了的儿子张大力守在那里,他还是那么瘦筋筋的样子,还是呆板着脸,只是高了,看上去比红灰高出一个头;槟榔摊还是槟榔摊,只是招牌做得更加体面了,是暗红色的丝绒布上面绣了明黄的“张记槟榔摊”几个字,也添了些改良的口味,比如在槟榔上面加上薄荷,在夏天借点凉气。
黎燕语的家真的搬走了,红灰走过曾经的黎家时,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蓬乱着头发在半掩的门口蹲着刷牙,白色的泡沫流了一地。而巷子尾部的石井边依然有着一桌麻将,那个四方的小桌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三缺一的局面。江蕙曾经的麻友们仍然头也不抬地奋战着。
红灰家里那栋破旧的小楼显得更加破败了,隔壁的人家都对自己小楼进行了整修,有的墙上还整齐地砌了小白条子的瓷砖,只有她家,还是红砖水泥的下半截,木头搭的上半截。这样的情景使她想起了乡下养母的茅草屋,突兀在别人家的新楼里。
家门是锁上的,她不知道蓝灰又会到哪里去了,就在门口站着,但转念一想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先去了巷子后头的居委会。居委会里的刘老太太端了个搪瓷茶缸正准备往外走,看到她进来就问找谁,她低声说:我是许红灰。
老太太惊讶得满脸的皱纹都张开了,茶缸差点掉在了地上,她把红灰让进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我们正发愁你们家那个房子该怎么办呢。
红灰茫然地问:怎么办?蓝灰没住了吗?
她不知道,蓝灰已经死了,是在去江西的火车上被人用水果刀捅破了脾脏。他那年还刚过十七岁。
“是我去给他收的尸”张户籍接了刘老太的电话刚进屋,他用肥厚的手掌从额头抹了把汗甩在了地上,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红灰一眼,便一边帮她办理着身份证手续一边向她叙述着蓝灰的故事。
母亲和姐姐的相继离开,让蓝灰彻底失去了管束,他很快就自食其力了,方法和许秉昌的相同。张户籍说那些年他对蓝灰是最感到挠头的,蓝灰经常被派出所抓到,可他一出来就是老样子。最为恼火的是他把许秉昌的绝技学得炉火纯青,当年许秉昌从他的父亲那里学艺的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传给蓝灰时估计也费了不少心血。比如从滚水里头夹肥皂片,在用唾沫沾在墙上的信封里迅速抽取一张钞票而不会碰动其他,还有把剃须刀片含在嘴里不把舌头割坏等等,张户籍说:他含着那个刀片就跟含口香糖似的,叫他吐出来,他也会很配合地吐在你的手上,然而还没等你把他那沾满口水的刀片扔到垃圾桶,他就又含一片进去,还能同时满不在乎地跟你瞎扯。
可是红灰在自己的记忆中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许秉昌传授技艺给他,也许他们是瞒着她的,也许蓝灰是跟他的伯父学的,这个过程红灰不得而知。
张户籍说蓝灰在他父亲被枪毙,母亲出走之后消失过一段时间,具体去了哪里,蓝灰守口如瓶。红灰想,也许就是去了他们郊区的伯父家。
张户籍摇着他的大脑袋,说:他总是跟我说,张叔,你不要着急,我只要满了十八岁,就自己走到马坡岭找我爹去,不要你费心的…。
终于,那只红色的气球从她的记忆深处飘了出来,悠悠荡荡地经过她的眼前,向瓦蓝的天空中飘去,她怎样跳脚也抓不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样在她的眼前从容地溜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马坡岭是许秉昌被枪决的地方,那时候每一个死刑犯都要五花大绑地站在大卡车上,胸口挂上一个注明了罪名,名字上划了大叉的牌子,从闹市中招摇而过,直到潭阳市郊的马坡岭。
红灰没有想到,蓝灰在他那花样的年纪会给自己定了这样一个完结生命的期限,这样一个完结生命的地方。
张户籍说:蓝灰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工读学校、劳教所他进进出出不知道好多回了。要是他满十八岁的话,早就该重判了。
红灰的心里不断地翻滚着歉疚和怜惜,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走的。
张户籍用他的大手又撸了一把脖子,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话。她想他要说的话,可能会说如果她不走,也许也会像许秉昌和蓝灰那样的下场,或者她现在就在牢里了。
红灰也不说话了,默默地办完了手续,拿着从刘老太手中接过的房门钥匙,回了许多年不曾回来的他们的家。
屋里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好家具了,她和蓝灰的阁楼上挂着蜘蛛网,被子褥子都是潮湿的。她的糖纸还夹在那本小人书里,小人书从她的枕头边被扔到了床底下。她用指尖捻起一片美丽的玫瑰色糖纸,对着窗外的阳光,那种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虚幻的美丽让她感到晕眩。她把糖纸放了回去,合上小人书,去楼下拿了抹布把阁楼上小阳台的栏杆擦干净了,把湿乎乎的被褥抱到了阳光下,搭在栏杆上,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把卧室的卫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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