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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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如此清晰-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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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从前,开始拥有了与父辈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开始想象再一次遇到黎燕语的情形,她甚至有些迫切地希望再在某个未知的场合偶遇黎燕语,并且告诉她关于她自己这些年的一切。黎燕语是她这些年最想见到而又最怕见到的一个旧友。她对黎燕语的思念里充满了甜蜜和矛盾。
随着画册出版的成功,她渐渐地从儿时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变得开朗了,手机上存储的客户信息越来越多,她的口才也越来越好,她自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公司,挂靠在潭州文化局的名下,有了新的身份和挣钱的渠道,她舍得花钱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以增添自信。
再以后,红灰用拆迁安置费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付了首付,贷款买了房子,在城市的边缘,离古道巷的拆迁安置房很远的位置,一套小小的两室一厅,一个人住完全够了。
装修花了红灰很多的心思,为了省钱,红灰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建材市场买瓷砖和踢脚线,买墙漆自己刷墙,那些天她一直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但她的心里很快乐,因为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新家。全新的,没有附着任何过去的信息。
她的家装修得很简单,刷了墙,没有吊顶,没有多余的装饰。灯是最简单的圆形吸顶灯,家具也很简单,冰箱彩电、一组带书桌的书柜;一个餐桌两把椅子;一组转角的布沙发;一套在家具市场店庆打折时买的枫木梳妆台、一张床和一个大衣柜。就这些,已经花掉了红灰大部分的积蓄。
入住的第二天,红灰穿着新的粉红和淡绿藤蔓花纹的睡衣,在早晨的阳光中愉快地醒来,她坐在小小的卫生间里那个崭新的马桶上,这种感觉惬意而新鲜。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坐马桶,虽然马桶比蹲便池要贵许多,但为了这份从小向往的新鲜感,她心甘情愿。
从马桶上起来,她又坐到了枫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搔首弄姿。
这是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视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算丑,也许就像蒋天唱所说的,长得挺有特点。可是,那样的特点让她总不能彻底地快乐起来,她总是能从自己的鼻头上看到许家的影子,她的眼睛,如同许秉昌那样的细长的小眼睛,就长在她的脸上,让她不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怕看见许秉昌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复活。
红灰从冰箱里拿了块芦荟面膜盖在自己的脸上。那个惨白的面具般的东西忽然间让她想起了在乡间杂技团时的自己。她在那块面膜下笑了起来。
“都是过去了,我终于摆脱了过去。”她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还得去做整容手术”,摘下面膜,红灰终于下了决心,她决定马上去做几个早就动了念头的小手术,把许秉昌和江蕙遗传在她脸上的印记彻底去掉,她要开双眼皮,去掉这个许家最显著的特征,而且双眼皮更适合上眼影;她还要垫个鼻子,这样的话,哪怕是古道巷的老人,都不会认出她是潭阳市著名的窃贼世家的后人了。皮肤做不做漂白呢?她犹豫着,算了算费用,决定还是先把前两项做了再说。
象做装修一样,红灰很认真地对待她的这两个小手术,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这样的计划,她瞒着她的同事,找借口要在家里做点文案工作,约了时间去了美容院。小手术做得快,没几天该拆的线也拆了,手术算是彻底完成了。红灰想着该到单位去看看了。
“不着急,等周一再说吧。”红灰看着台历和镜子里鼻子下头的青痕,对自己说。
周六的时候,红灰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从床上爬起来她就直接坐到了镜子前面,细细地审视着里面那个不一样的自己。割了双眼皮之后,眼睛明显地豁亮水灵了,少了许多阴郁的神情,鼻子也垫得很好,只是两个鼻孔之间还暂时有一条青色的印痕,医生说那就是刀口,过一段时间它自己会消褪的。
红灰从梳妆台上拿起台历看了一眼,这天是阴历的起伏天,按潭州的风俗,起头伏是要吃老姜炒仔鸡的,在蒋团长那里,每年的这天蒋师娘都要给她们做一大盘子老姜炒仔鸡,如果生意不好,就会是一大盆放了黑木耳的老姜肉片汤。
记起这个风俗,红灰的兴致高了起来,辛苦了这些天,什么都安顿好了,该犒劳犒劳自己了。
红灰利索地抹灰拖地,打整房间,然后下楼到餐馆里点了份老姜炒仔鸡,悠闲地坐在人家店里等着,东张西望地,还跟老板娘搭了几句不闲不淡的话。在这个城市里,她对于谁来说都是一个容颜陌生的人,所以她的心情格外地好。
打了包出来,路过一个小小的花店,看见里面水灵灵的花怒放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勾引得她摸了摸口袋里最后一点银子,毅然推门进去,左挑右选买了一大把便宜的康乃馨,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抱着粉红、鹅黄的康乃馨,红灰快乐得都要飘起来了。
回到家,把花插进餐桌上的白瓷花瓶里,用电饭锅焖了锅饭,做了紫菜虾米汤,开了电视机,调到音乐台,然后用沿子上绘了青花红果图案的汤盆和碗盛了汤添了饭,放在玻璃面的餐桌上,在康乃馨的清香中享受她的单人大餐。
到了晚上,她放了满满一缸热水,一边放,一边心里发疼,热水费太贵了,放这么多太奢侈了。然后又在安慰自己:就一次,又不是天天泡澡,况且这水还能留着洗衣服拖地呢……就这么,在矛盾、喜悦和新奇的心情中,水放满了,一大缸子冒着让人浑身舒坦的热气,让红灰急不可耐地一脚踏了进去。
温暖的水包围着心里还有些紧张的红灰,还有音乐,从收录机里放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和水蒸汽一道,氤氲在浴室的上空,让红灰慢慢放松了。她喝不惯红酒,就泡了杯绿茶放在手边。泡着澡,听着音乐,喝着绿茶,一样的醉人。
第二天醒来,她听到了很多声音,有窗外麻雀的叫声,有楼下邻居之间的问候声,还有自己枕头边上闹钟的响声……可是,这些只是听见,她看不见了。她惶恐地摸摸自己的脸,那张脸摸上去居然不象是自己的,象一个厚厚的壳。她的上下眼睑挤到了一块,她掰开一条细微的缝,从那个缝隙中,她看见了光。
“还好,没有瞎”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还是抑制不住地恐慌。她摸摸脸,鼻子附近肿得厉害,按上去还有点痛。
她摸索着起了床,摸到镜子前,两个手用力把自己的左眼掰开一条缝,她惊恐地看见镜子里有一张陌生而可怕的脸,乌青肿胀得像被人踹了几十脚似的。
她害怕极了,松了手,不敢去碰它。已经是九点过了,她不能不去上班呀,虽然在那个小单位里只有三个人,而她就是唯一的领导。虽然可以找个借口不去的。但这么长时间没去单位的,今天是周一,再怎么样也应该去看看了,需要安排的事情还很多。
她在屋子里转悠着,摸到厕所里,开了水龙头放了一盆子凉水,把脸埋了进去。“没有感觉啊。”她哀伤地想。这张肿大的脸让她怎么去见客户呢?她又摸到衣柜边,想找一条纱巾把脸遮住,硬撑着到单位去一趟,可刚走到门边又转了回来,就这个样子,见了同事和客户还不会被笑话死啊?
正在为难,电话响了,是给她做帐的会计李大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帐目、税务、发票的问题。听得她脑袋直犯晕。好不容易等李大姐说完了,她吞吞吐吐地问:李姐,问你个会计之外的事情。李姐很痛快:说!只要不问高科技。
红灰苦笑了一下,说:我想问问,做过手术了皮肤发肿是怎么回事。
李姐说:你哪里肿了?
红灰赶紧掩饰:不是我,是一个朋友。
李姐在电话的那头自问自答:那她用热毛巾敷啦?或者是吃了发物啦?对啦,如果是这两天开的刀,又赶上起伏吃叫鸡,那不肿才怪呢。
红灰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但嘴上还说:也许吧,李姐,还有什么东西是发物啊?
李姐说:象没有抽筋的鲤鱼、海鲜、叫鸡公…。都是发的,做了手术之后千万吃不得,要不然不得了。
红灰没有问为什么不得了,她自己现在已经很不得了了。她又问:那要是吃了该怎么办?
李姐豪爽地说:怎么办?凉拌呗。说完她自己笑了起来。
红灰没心情跟她开玩笑,说:真的,李姐,我朋友就是吃了叫鸡,脸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李姐说:那你要她去打一针抗过敏的针,要不就吃些清淡的,绿豆汤什么的,也别去管它,过几天就好了。
红灰挂了电话,摸摸眼睛,好象能睁大点了,她扶着墙到在厨房的抽屉翻出半袋绿豆来,淘洗了放进沙锅里。火苗很冲,红灰不敢在灶台边呆久了,怕把脸烤得越发肿了,就在厨房的门口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罐在火上咕嘟着的绿豆汤。
原来小公鸡就是发物,开过刀之后不能吃发物,在此之前她一点都不清楚会有这样一种情况发生。红灰怔怔地蹲了半天。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认识时间不长的会计大姐,还从来没有一个成熟的女性来教她学习这许多她不曾遇到的生活常识,她的养母没有机会,她的生母没有时间。她独自在自己的世界中长大,不懂得很多早就应该懂得的事情。
就像李姐所说的,没过多长时间,她脸上的青就肿消退了,鼻子底下的青痕也消褪了,走在外面,认识的人都说她漂亮了,她的所有的不愉快的记忆都随着青肿痕迹的消褪而消褪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从古道巷窃贼的女儿蜕变成了一个干练而自信的成熟女人柯鹿雅。
然而就在她以为真正忘掉了关于从前的一切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虚无的那一声呼唤,红灰不能确定这样的呼唤是不是从此不再出现,但是每当她独处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她的心都会痛到无助,痛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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