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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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不明白-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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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盘算着自己出去转转,找个远离北京的地方,顺便写点东西。其实在哪里写作并不重要,牛棚里没少出过好文章,问题关键在于是否有双写东西的好手。
我的手就不够好,掰腕子没劲儿,打麻将净抓炮儿牌,写了许多封情书不见回音,倒是指甲长得飞快,三天两头就要剪一回。人家说这是因为我手指上没有斗,簸箕太多的缘故,鸿运欠佳。我说我脚趾头上有斗,人家却说脚趾头上的不是斗,那是鸡眼,得拉了才行。
 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去了北京站。售票窗口排着一条条长队,我在中间转来转去寻思找空儿插个队,可买票的人甭管认识不认识,一个个前胸贴后背,连女同志也挺胸提臀,根本没我夹三儿的机会。
一个票贩子走过来,问我要票吗,我问都有去哪儿的,他说哪儿的都有,就是真票只有去东北的了,我说东北就东北,多少钱。他说也不管我多要,定价乘以1。5,我说有点儿黑,
少乘点儿不行吗,他说行,给你开个根号吧,我问是开定价的根号吗,他说当然是开1。5的了,开定价的还让不让他过年了。我继续跟票贩子讨价还价,让他开个三次方,他死活不肯,说你快点,一会儿警察该来了。我说你别罗嗦了,警察已经来了。他一扭头,果然过来俩警察。走一趟吧,王大鹏说。
票贩问去哪儿,王大鹏说带你去我们那儿过年,赶上除夕了,这两天伙食还不错。票贩说不去,吃不了里面的饭,他是回民,怕给大师傅添麻烦。王大鹏说别客气,我们那儿半年见不着肉星儿,你这个事儿小,一两个月就能出来。票贩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去的好。王大鹏态度急转直下,说别他妈给脸不要了,让你走你就走,废他妈什么话呀,差你一个就够数了,我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你丫赶紧的,听见了吗!我走,我走,票贩子掏出兜里的一打票说,都是这两天的,没收了怪可惜的。王大鹏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一会儿我都送回售票处去,家还得让人回。
就在王大鹏和票贩子纠缠的时候,我跟另一个警察说,同志,要不是我刚才跟他纠缠,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完成任务,功就不要给我记了,卖我张票得了。警察问我去哪儿,我说我也不知道,让我抽一张算了,抽哪儿是哪儿 ,警察说你不是盲流吧,我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去外地转转,哪儿都行,又掏出身份证给他看。
这时王大鹏说,不用看了,我哥们儿,然后摊开票让我抽,我搓了搓手,结果抽了一张去锦州的票。王大鹏说大过年的,你瞎晃悠什么,还说过两天去你给叔叔阿姨家拜年呢。我说你都这么大了,我爸不会再给你压岁钱了,我又问王大鹏怎么抓票贩子也归你管了,王大鹏说,破坏社会主义正常经济秩序的行为,我们一律严厉打击,要让春运时节返乡的农民兄弟回家过好年,但像你这样年根儿底下去外地的北京人却没几个,不知道你丫怎么想的。我说我疯了。最后王大鹏祝我旅途愉快,我祝他多捉坏人,然后各奔东西。
我一看火车票,九点二十的,赶紧上了车。火车还没启动我就睡着了,我的计划是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下车,到哪儿算哪儿。
于是,逆着一股南下的冷空气,我北上了。
一觉醒来,火车刚过密云,不行,太近了,我闭上眼睛接着睡。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火车还在铁轨上飞驰着,我去了趟厕所,打了两个哈欠后,火车减速驶入某站台。我一看表,四个多小时了,估计跑了有五六百里地,就这儿了。
 走出站台,“C县人民欢迎您”的红布白字在我头顶上空飘扬着,还挺客气。
一群妇女冲上来,问我住店不,有些人问也不问,上来就抢我手里的包,我说嘿嘿嘿,你干嘛。她说车就在那边,上车吧。我问你们那儿条件怎么样,她说她那儿有电视,旁边一个人说她那儿有空调,再旁边的一个人说她那儿能洗澡。在我犹豫去哪家的时候,又一个女的说她那儿啥都有,还能上网,我问多少钱,她说看着给,我一听不错,就跟着她去了啥都
有的旅店。
进了旅店二层的一间屋子,我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除了一张床和梳妆台,啥也没有了。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啥都有吗,她说是啥都有,然后打开窗户,指着马路对面说,那是饭馆,那是洗浴中心,那是录象厅,那是练歌房,那是网吧,那是公共厕所,那是电话亭……
我一想,这样也挺好,我出来前刚洗过澡,又无洁癖,暂时不会有这方面的需要,去楼下上厕所还能捎带手买包烟,没有电视可以多看看书,没有娱乐我可以多写点儿东西,没电话我正不想和外界联系,不错。
我说我给你多少钱呀,她说二十块不嫌多,十块钱不嫌少,我说那就十五吧,她说行。
这就算住下了。
看了没半个小时的书,我便坐不住了,想出去转转。
年根儿了,C县城里热闹非凡,马路两边摆满小摊,烤鱿鱼的,炸臭豆腐的,卖背心裤衩的,卖闪光雷二踢脚的,卖菜卖肉的,还有卖旧书的,薄的一块钱三本,厚点的两块钱三本。我从中挑了几本《收获》和《当代》,都是八十年代中期出的,算厚的。摊主说,C县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一批文学青年,他们写了十年的东西,却没发过一篇,于是到了九十年代中
期,这批文学青年纷纷论斤卖掉自己的文学杂志和手稿,下了海,变成经商中年。我说既然是按废品卖的,就便宜点,摊主说你要的多的话,三块钱五本。我换算了好半天,原来打了九折。我说行,你有多少我都要了,给摊主乐得屁颠屁颠的。
他一转身,从后面的纸箱里搬出足有五十多本杂志,说,都在这儿呢。我掏出三十块钱说,我身上的钱也都在这儿呢。三十就三十吧,摊主非常高兴地接过钱,好像捡到的一样,我也心潮澎湃地搬走书,三十块钱买了这么多字。
我抱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回了旅店,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看了起来,那个时候我连句完整话还说不利索呢,倒要看看彼时的中国文学如何。
翻开《当代》,还没看清第一篇小说的题目,就被书中掉出的沙子迷了眼睛。我一揉眼睛,感觉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我赶紧坐起身,清理那箱书的卫生,抖落下的灰土足够养盆花的。我又是拍又是吹,可这些书还是不够干净。当我看完一个短篇,手脏得跟多少天没洗了似的,看完一个中篇后,手的颜色跟修车的差不多,后来我又看了一个长篇,看完后手黑得跟刚搬了一车蜂窝煤似的。
精神空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肠胃空虚却人人有之,看了几页书,我饿得不行,便下楼找地方吃饭。天已经黑了。
我进了马路对面的饭馆,要了一个鱼香肉丝和两碗米饭。进来的时候,看见两个穿白小褂的男子正一边包蒜一边看电视,估计是厨师,瞧他们包蒜笨手笨脚的样子不像会炒什么菜,所以我要了鱼香肉丝,这个菜的好处就在于再二把刀的厨师炒它,味道也不会坏到哪儿去。如果我来盘红烧带鱼,恐怕还要麻烦他们坐火车去北京现买,我等不了,还想着赶紧吃完回去看旧书呢。
不算那只正在啃骨头的猫,饭馆里就我一人吃饭。菜很快就上来了,我尝了一口,凑合,除了有点咸有点辣。我叫服务员来壶茶,赶紧把两碗米饭也上来。
饿着肚子是一回事,吃饱了就是另一码事了。水足饭饱后,我没有直接回旅店,却奔灯火辉煌处而去, C县有声色犬马的生活,白天我看见电线杆、车站牌上贴满了治疗性病的广告,有求才必应,无中不会生有的。
别说,小广告这东西确实有碍观瞻,北京整治小广告已颇见成效,在首都呆惯了,一到外地还挺难适应面前的眼花缭乱,而且这儿的广告写得有点儿恶心,又是包又是脓又是疹又是毒的,居然一针见效,药到病除,也忒邪乎了。
C城虽小,五毒俱全。一路上净被街边女子拦住问:大兄弟,洗头不?小妹陪你看会儿电影呀?唱歌不唱?High药不?发票要吗?
我进了一家外表还算素净的练歌房,老板见我面生,便拿出价目单给我看,上面写着包房100块钱,随便唱,酒水另收费。我问老板电视能收到北京六吗,老板苦笑着说,只有中央五。中央五就中央五,德甲一样看,我本打算看英超的,曼联对阿森纳,今天是星期六。
我跟老板说,就呆两个小时,三十行不行 。老板说不行,怎么着也得五十,可以送我两瓶啤酒。我看球快开始了,便答应下来。
老板带我进了包房,打开灯,说你先坐,找个小姐吗。我说不了,自己呆会儿就得,老板说那多没意思,给你叫一个吧,我说不用了,真不用了,老板说别客气,我们这里啥样的姑娘都有,看你像个文化人,就给你找个素质高的吧,说完满脸欢笑地推门而去。
我打开电视,播到中央五,黄健翔和一个我忘了叫啥名字的德甲专家正做着赛前评论,球马上开始了。这时进来一个女孩,个挺高(靴子跟挺高),戴着眼镜,我想这就是老板所谓的高素质吧。女孩放下手中的两瓶啤酒,客客气气地跟我说你好,我说你也好,坐下看球吧。
我坐在沙发的左侧,女孩坐右侧,电视在我们的正前方。当左边的拜仁进攻时,我的目光便随着皮球向右移动,不时用余光瞟上女孩几眼。女孩知道我在看她,便扭捏起来,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不好意思。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企图,就是想知道女孩带的眼镜是真是假,不会是平光镜吧,要不然就是个眼镜框,连片儿都没有,这类玩意儿经常能在照相馆见到。
上半场结束前,我只说了半句话,没有主语,而且是自言自语——射了,射了!女孩诧异地看我一眼,目光自上而下划过我的身体。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问女孩多大了,她说属马的。也不知道是三十七、二十五,还是十三岁,我看都有可能,也没准儿她就随口一说。我又问女孩是哪里人,过年怎么没回家呀。女孩说你不也没回家嘛,没回家自然有没回家的原因。我看不便多问,就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女孩说她不喝酒,我没问她喝什么,我知道她在等着我问,我偏不问,问了就要花钱,所以我只“哦”了一声,心说,不喝拉倒。
下半场开始了,双方互换场地,我和女孩依旧男左女右,阵型不变。拜仁队的攻势太猛烈了,压得凯泽斯劳腾过不了半场,我的目光根本没有向右看的机会,倒是女孩的目光不断向我瞟来,充满了疑问、困惑、厌恶,可能还有乞求,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此时拜仁已三比零领先,凯泽斯劳腾破门乏术,无力回天,结局已定。
拜仁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女孩的目光索性盯在我脸上。我把遥控器扔给她,说,播吧,愿意看什么就看什么。
女孩拿过遥控器,播了一圈,没有满意的,又问我,你看什么?我看什么都行,要不还看球吧,几比零了,我说。女孩又把电视播到中央五,还是三比零。
不等比赛结束,女孩终于坐不住了,问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马上,都八十三分钟了。说完我才想起没必要和她这么客气,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呆着特没意思,我喝了一口啤酒说。
你说呢,跑这儿看球来了!女孩盯着屏幕说。
你觉得什么有意思,非得让人连亲带摸才有意思吗?坐下看会球怎么了,不看你走呀,该多少钱我给你。
女孩推了推眼镜,仰起脑袋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叫连亲带摸,我让谁亲让谁摸了!
你的工作不就是让人亲让人摸嘛,装什么纯呀,怕说别当小姐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女孩哭了。我就受不了女人哭哭啼啼,赶忙从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纸说,别哭了,我这就走。女孩接过纸,擦了擦脸说,看你的吧,一会儿还有意甲呢,尤文图斯对罗马。
 也不知怎的,我还真留了下来,老板说时间到了,我说再加两个小时,老板说那可就100块钱了,我说行,你再免费上几瓶啤酒。老板说没问题。
我问女孩,你喝什么。就啤酒吧,女孩自己倒了一杯。我问她干这行多久了,女孩说时间不长,才几天。我心里暗自发笑,到哪儿都是这么一套。女孩继续说,真的,我没骗你。我心想,谁这么说完了都不说假的,我骗你呢。女孩又说,我和男朋友前几天刚分手。又是
俗套子,要么就父母下岗,弟弟大病,家里等钱用。为什么呀,我问。女孩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酒店工作,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工作就是帮客人找小姐,我跟他说了好几次,换个工作吧,他偏不换,说再干两年挣够了钱就和我结婚,我说那你就干吧,注意点儿,他倒好,不仅给客人找,自己也找,染了病不说,还差点传染给我,要不是我坚持原则早完了,我一气之下,就跟他分了手,辞掉工作,也干了这一行,今天是我第三天上班,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她这么一说好像我跟她怎么着了似的。我问你以前什么工作。老师,我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分配回来教初中语文。看来她的眼镜是真的。我问你也喜欢文学吧。她说还行,平时看个小说、散文什么的。我问她对两个工作的巨大差异有何感想,女孩说差不多,当老师要在学校接见学生家长,现在我在这里也没少见到学生家长。
 喝完酒,意甲没看完我就走了,我问女孩该给多少钱,她说不用了,赶明儿出书了别忘送她一本。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跟她说了我写小说的事,还互留了电话。我怎么又高了,不应该呀,才五瓶啤酒。
回了旅店,拉开被子就睡着了
第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了,倚在床头看完了《当代》上的一个中篇,起来时已是中午,收拾了一下,然后下楼吃饭。
找地儿吃了碗面条,我开始在街上转悠,看见报摊,买了份报纸,然后就进了报摊对面的酒吧看报。
C城酒吧比之北京的,显而易见的便宜,一大瓶“雪花”才8块钱,我要了一瓶。酒吧里就我一个人在看报纸,老板去了澡堂子,说快过年了,要干净干净,让我慢慢喝,他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就出去了,也不怕我跑单或者顺走他点儿东西。我总觉得屋里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吓一跳,怪不得老板这么放心,原来一条大狼狗正在桌底下徘徊。它溜达它的,我看我的报。
喝完一瓶啤酒,还想喝,老板还没回来,我就自己去吧台拿了一瓶,那条狗始终跟着我,见我拿完啤酒回到座位,没有走的意思,便也没叫唤。我启开啤酒,心想,这么大一瓶啤酒,在北京没有30块钱下不来,在这我能喝四个。我终于体验到人们常说的,国外挣钱国内花的好处,北京挣钱外地花一样。
老板回来了,比出去前白净许多,连毛孔都大了,一看就是刚蒸完桑拿。结了酒钱,老板只收我十五,这更让我感觉占了巨大的便宜。
我在狭窄的街道上走着,感觉脚被什么东西搁了一下,抬起来一看,地上一摊棕黄色异物,不知道是谁拉的一泡屎,还是被人丢下的一块烤白薯,幸好天气炎冷,这东西被冻得梆梆硬,踩了也没事儿,不沾脚。
路两旁尽是网吧,QQ的“嘟嘟”声从屋里传出,我走进去,找了个犄角儿坐下。
登上QQ,看见刘子的头像正闪闪发光,想到他身在大洋彼岸,居然还能见到他,不免感觉有些不真实,于是发了一条信息:真的是你,刘子?
“废话!”没错,是丫,他一张嘴我就知道。
“没想到能在网上看见你。”
“我靠,好像美国不能上网似的。”
“你嘛呢,那边正半夜吧?”
“刚过完性生活,现在喝口水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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