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起来了,冬天的北海道,白花花的银色世界,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在课余喜欢挨着彼此取暖,听对方诉说梦想。
“说到梦想,”品蓝突然想到。“你不是说,很向往类似你父母那般的爱,说自己也要找一个男人,陪你一起留在北海道,种田、养小鸡,自给自足,平淡过日。你不要告诉我,你挑中的人是他吧?”
她那样吃惊的语气,引得初雪头次正视这个问题。
“不会吧?”品蓝哎哎叫,“那个大少爷,他可能连个灯泡都不会换!天啊,他知道不知道北海道连抽水马桶也不能用?”
“其实,我没跟他提过。”其实,她还没想得那么远。
“品蓝。”不知谁在另一头叫。
“喔,我的工作在呼唤我了。”她站起身,又回头说:“喂,你最好早点告诉他,我保证,没有说两句话,他一定飞也似的就跑了。”说着,她也是飞也似消失在转角。
是吗?迈克会这样?初雪咬起唇,陷入深深的忧愁里。
品蓝匆匆走到另一头的角落,那里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她冲上前去,语气激动地报告说:
“打扰了。我照你说的,一五一十全告诉她了。那个,请问迈……长野树真有那样坏?”
“认识初雪前,是。”
“那、那、那怎么办?初雪怎么办?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他。”
“你小点声。”老人不悦地看她一眼。“我说的是认识初雪前。最近他几乎时时和那女娃黏在一起,已经有很久不到夜店那类的坏地方去。”他神秘地微笑一下,“也许他的预言会成真。其实啊,我私心底也是这么盼望的。”
品蓝皱着眉瞪他,“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让我去跟初雪说那些有的没的?这样会打击他们的爱情耶!”
“我是在试练。”
“试练?”品蓝打鼻子里出气,“你说得真好听,要他们真吹了,我看你怎么对你那死去的朋友交代。”
“等着看吧,看看爱情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不能先透露给我知道吗?人家关心初雪,我很急耶。”
老人持续地微笑,没有说什么。
初雪由计程车上下车,拉着推车走上通往迈克家的木道。迈克家的巨宅建立在海岸边的巨大岩石上,面对着万倾波涛的日本海。
据迈克说,这条木道是房子的根基。因为紧临大海,所以屋子的防潮、通风效果必须做得非常好,这条木道是空心的,坚实的木板底下有通风排气的管道。
初雪矮身席地而坐,伸手轻轻去描绘木头的纹理,能看出这是上好的木头。原木的颜色在阳光下发出浅浅古拙的气息,木头经年累月而不见任何损害,可以想见建屋之时花下多少心血精力和金钱。
其实从屋子的摆设、建构就能看出屋主的财力雄厚惊人。巨宅立在私人海岸边上,光室内面积就超过百坪;每一间房都经过名家设计;客厅则有大片落地窗,面对着海天一色;起居室的墙边爬满了绿意盎然的常春藤,迈克说,这间房是夏天用来睡大头觉的。还有她目前暂居的卧室,天花板镶崁着透明玻璃,可以看见无垠夜空里闪烁的繁星点点。
迈克曾经想带她参观,让她自己挑选房间,但是她拒绝了,她不敢看。怕了解得愈多,她就愈发觉他们之间天差地别的不一样。
和品蓝谈过之后,她愈来愈感到害怕,害怕那栋样品屋一般美的豪宅;害怕看见迈克坐在高脚背椅上,喝着上好咖啡,倚着蓝天白云阅读英文周报的模样。
初雪自己也难以明白,为什么她会忽然想得这么多?她一向乐观,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方式做事;一向认为事情尚未发生,多想无益;也一向看不起凡事想的比做的多的人。可是,到今天,她自己居然也变成这样的人?!
初雪苦苦笑了起来。难道,真是爱情惹的祸?真是爱得深了,就变得不再像自己?
那么,她到底有多爱迈克?迈克呢?也是以同等的情回应她吗?
她楞楞站着,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又高又直又狂乱。远处,怪石嶙嶙的岩岸边,有四个人也正在观察她的举动。
“啧啧啧,看来你的话真的发生作用了。”
“这怎么能怪我?”品蓝哇哇怪叫,“那些话是老伯教我说的。”
“嘘,你们小声一点,让她听见可不得了。”
“放心吧。”榆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这里风大,而且她应该也没空注意我们。”
老人转过头来面对无垠的万倾波涛,现在正是涨潮时刻,海水拍岸惊涛骇浪,真有气势万千之威力。
他们一行四人,一直等在迈克家的海岸周边,观察初雪和迈克两人的互动。
“你们觉得,初雪一个人在想什么?”
“哈,我知道。”与榆叶同行的日向忽地跳到榆叶身边,亲密地揽住他,含情脉脉道:“在想,我们之间是多么不一样啊!我们可以相爱吗?我们相配吗?我会不会配不上你?”
“少恶心好不好!”品蓝看得鸡皮疙瘩掉满地。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日向和榆叶错愕的相互对视,都忍不住想笑。
品蓝也哎哎叫,“老伯,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光天化日、成何体统的咧,落伍了啦!”
“总之,初雪就是在想她和迈克之间的差异,这是爱得深时会有的迟疑和担心。”榆叶坐直身子,徐缓地说。
“这点我同意。”他的同志爱人附和,“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最能体会这种心情。”
“但是我个人以为,爱情这种事,由心而发,由心而主宰,跟现实并无多大牵涉。家世背景上的差异,只要他们两人都不在乎,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更何况,两人还都是孤儿,无牵无挂,更省却了两个家庭结合可能有的麻烦。
“没错。”日向大声道。
“喂,问一下好不好?”品蓝抿嘴,“万一,走不过去,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轻松地说,“大不了就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
天啊!品蓝瞪着他看,无声呻吟。
老人紧蹙着眉头,榆叶安慰他道:
“放心好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对彼此动了情,事情应该不至于走到那样糟糕的地步。”
“我也看得出来啊。”品蓝叫,“就是看得出来才觉得奇怪,他们的情明明如海那样深,别人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他们还会对彼此缺乏信心?”
“你不知道啊?哈,我肯定你没有真正爱过。”
实在教人气结,她双手叉腰问道:“好呀,倒要请教,你有真正爱过,你来给我解释解释,现在是什么情况?”
日向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近乡情怯这词你总知道吧?身在爱情海中的人呀,多半有这个困扰。”
品蓝气鼓了双颊,偏偏无一言可驳,索性别过头去,不理他。
“归结来说,初雪和迈克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彼此信任。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帮他们一把吧。”
“老伯,”品蓝实在很讶异。“你不是一向很反对他们?你说初雪是个好孩子,不能教迈克糟蹋了;你甚至还让我去对初雪说迈克的坏话!”
老人眼睛上抬,蓝天宽广,白云无边,他的声音同样悠远绵长。
“晓郁是龙三一生的最爱,是他的救赎。他对我说,希望迈克能走上和他一样的路,或者应该说他爱自己的儿子,到临死前,都还冀望迈克能因为爱情而变好。如今迈克真的走到,他是自己找到亲密爱人,只差这临门一步,再不帮帮他们,反倒来阻拦,未免就太说不过去了。毕竟我和龙三是朋友,不是仇敌。”他轻慢地说,“再说,我并没有让你去说迈克的坏话,那些事可全是事实;而初雪得知了那些事实,却没有因而退却,她还是和迈克在一起,就冲着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应该帮点小忙?”
品蓝不由自主地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四人之间有暂时的沉默,海风依然呼呼吹着,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榆叶突然说:
“如果真要做,我倒有个法子,愿意听听看吗?”
“哇,榆叶最聪明了,当然要听,快说!”
榆叶笑着把他的计画说了一遍。
日向歪歪头,迟疑说:“这计画,好像有点老套耶。”
“我倒觉得,这样对初雪和迈克太过分了。”
老人断然结语,“不管是老套或过分,我决定了,就照这个计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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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要升息吗?国际走势一向以美国为指标,台湾都有跟进的动作,升息应该是世界必然的趋势,唔……迈克一边看着国际大事,一边空出一只手往前伸,他没有碰到想像中的咖啡,于是蹙眉放下报纸去看,发现那杯烟气袅袅的咖啡,距离他指定的位子,差了至少十公分。
“迪安,迪安?”
“少爷。”
“我的咖啡呢?”
迪安把双手放在围裙里绞扭,看看他,再看看那杯咖啡,然后一下醒悟,急忙忙把咖啡挪到他伸手可及之处。
“很抱歉,是我的疏忽,少爷。”
迈克扫她一眼,伸手拿起咖啡来啜饮一口,然后迅速吐掉。
“这是什么?又烫又难喝!你喂狗吗?迪安,我已经说过了,咖啡要不温不火,位置放得刚刚好适中,你是猪吗?难道要我拿个模子打上去,你才能放对——”
“我回来了。”初雪高高兴兴兴地推门进来,然后顿住。
“哦,初雪,你回来了。外头很冷吧?你怎么不叫我去接你?快过来喝杯酒暖暖身。”迈克拿走她手里的包包,带着她走向餐厅。
“那个,迈克,迪安?”她还站在原地,直挺挺的。
“没你的事了,下去。”
“是。”
“迪安做了什么,你要骂她?”初雪看着她郁郁低着头踱开的可怜模样。
“别提了,跟着我这么久,还摸不清我的脾性,我准备把她换掉。”
“噢。”
“别管她,来,我们干杯!”
初雪迟疑地用杯于去轻碰他的,再迟疑地看着他把酒液一饮而尽。那酒应该很好喝,因为他露出畅然愉悦地笑。
“干杯呀!”迈克见她拿着酒杯没动,催促道。“放心吧,这酒我自己调的,芳香可人,绝对不会让你喝醉。”
初雪听话的轻啜一口。真的!居然一点都没有酒呛人的口感,饮时滑顺好喝,饮后芳香芬然,味道留在嘴巴里,感觉好极了。她惊讶着,进一步把整杯酒喝光。
“怎么样,我的功力不会输给你这个调酒师吧?”说着又帮她倒了一些。
“是。”初雪翻翻白眼。“你啊,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房了。不过这酒真的好喝。”她再轻啜一口酒液,细细去品尝酒液在嘴里的味道。“好像有一点点葡萄酒的感觉。你是怎么调的?”
“你的嘴可真利。”迈克喃喃地说。他用拇指去抹她下唇残存的酒液,然后把拇指放到嘴里吸吮,初雪一下胀红了脸。
迈克实在是个调情高手,每一次心荡神驰时,她总不自觉会想,他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不知道对多少女人做过同样的动作……
“我的确是用葡萄酒去调鸡尾酒,用红葡萄酒、柠檬汁和苏打水去调,喝起来舌头备觉清爽,这叫水果鸡尾酒,很好喝呢。而且你应该多喝红酒,这对女人是最最好的保养之方。”
“谢谢。”初雪笑着,又喝了口酒液。
“先吃饭吧。等一下我再调另一款皇家草莓红酒给你喝,那酒适合饭后饮用,边喝酒边把草莓压碎,同时享受红酒和草莓融和在嘴里的味道,那滋味妙不可言。”
初雪不出声,使劲切割着面前的牛排,沉重的心情让她有种可口的牛排硬如石块的错觉。
“初雪?”迈克发现她的异常。“你怎么了?不喜欢这牛排的味道吗?不用勉强自己吃,我让他们换过。”
她摇头,突然说:“在北海道,家家户户都不装抽水马桶,你知道为什么吗?”
话题转得飞快,他有些措手不及,直觉问,“为什么?”
她扯着要笑不笑的脸,“因为冬天太冷,马桶里的水一下就结冰了。”
迈克蹙着眉,“那,上厕所的时候怎么办?”
“用便池啊。挖得又深又广,人就蹲在上面。”
他想像不来那情况,而且觉得初雪很反常。
“很脏、很不舒服对吧?”
迈克蹙着眉,略过这个问题,反问她: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他们现在在吃饭耶。
因为她要回北海道过年。本来,她多希望迈克能和她一起回去,可是照这情形看来,是不可能了。
“因为,我在想我们之间的不同。”
迈克感觉愈来愈不安,而且开始感到害怕。
“初雪,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梦想,你知道吗?”
“梦想?”
“从小,我就好羡慕爸妈之间的爱情,我发过誓,要像爸爸妈妈一样,找一个能吃苦耐劳的男人,陪我回北海道,一块儿养鸡、种田,一起相扶到老。”
养鸡、种田?迈克光听就觉得很辛苦。
“移居北海道呀,我想没问题吧。”
“北海道很冷。”
“有暖气机呀。”
她闭一闭眼,咬了咬唇,“迈克,如果我要求你,和我回北海道,不请佣人、不装抽水马桶,你用自己的手栽种……”初雪说不下去了。她每说一句,迈克的眉就多皱深一点,看得她的心愈是抽痛。
“为什么要那样辛苦?”他不懂。“初雪,我们就算移居北海道,还是可以请佣人,请大量的,让他们来为我们栽种西瓜、青苹果,我们只要坐享其成就好。我们也可以在冬天冷得受不了时,飞回东京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一起同甘共苦的甜,不懂摘采亲手种的瓜果时的直口悦,不懂……
“我是不懂。我明明有能力让我们都过最舒服、最惬意的生活,你何苦要选择最艰难的?”
她沉默半晌,然后哽着声音说:“迈克,我们到这里就好,好不好?”
“你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近乎勇敢地说出来,“我要和你分手。”
迈克大大震动了一下,跟着猛地立起来。他行动得那样剧烈,使得高背椅一下翻倒,发出碰地一声大响。
初雪有些被他吓到,她震了下,脱口,“对不起。”
迈克抬手阻止她说话,“等一下,你先告诉我,你刚说,”他深吸一口气,“你重新再说一次可以吗?”
这是第一次,他用这样礼貌的问句。他出家富贵,向来自恃甚高……
“我说,我希望我们就走到这里。”她讲得好慢好慢,慢得让他一颗心吊得老高。“到这里,我想,我要和你分手。”
“就因为我说不亲手种西瓜?”迈克冷静地问。
她愕然抬头,梗声不语。
“说啊!要分手总有理由的,判我死刑前至少应该告诉我原因。说啊!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不好,让你再也受不了?”随着一声比一声大的话声,他挥出的手正巧扫到酒杯,艳红的酒液洒在洁白的地毯上,触目惊心。“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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