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密闭空间时的无法自主。
压迫感?是的,但是这种压迫感却又夹著欢欣与落寞。奇怪吧?
“你来晚了。”我拎出一只中啤酒杯,给眼前的男子倒上一杯澄黄,啤酒与空杯战斗互击的泡沫不知检点地汹涌起来,硬是想将吧台桌面玷污了,只可惜这个计谋早被我算出,我在临界点前止住了放肆的狂吼。
男子轻徐地坐上我正前方的木雕高椅,疑:
“晚了?未必吧,现在才十点。”
“你知道我的意思,别装蒜。一切都还好吗……凯?”
眼前的高瘦男子名为凯。他第一次到我店里是半年多前的现在,因为一位与我熟识的挚友介绍他至店里晃晃,没想到我们俩一见如故、颇有称兄道弟之感,许多事情他愿意推心置腹地同我倾吐,相同的,有不少事情我也很乐意与他分享;年纪上我们虽然差了几岁,可,莫逆之交即是如此吧?
凯是一名学生,一名正在攻读研究所的学生;他的学校离居酒屋不远,一个星期通常有两天晚上会过来喝一杯,这段时间以来,那两天已发展为固定日子了,每周一及周四晚上他都会来走走,虽不一定喝酒,但一定谈心。
只是,今晚是他这星期第一次过来;而且,今天星期五。
“都还好。”凯淡淡地喝了一口啤酒,好像没什么大事,但我嗅出藏在他心中的那份疑惑不安。
缓然顿停心情,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只不过杯子小了凯许多。说来也许好笑,居酒屋的老板却不擅喝酒,很多客人知道我并不太喝酒之后的反应都是大笑出声并且举杯邀酒,通常是能挡则挡,要不就以一杯啤酒代表全部。但,其中有个家伙的反应与大伙儿不同,他说不喜欢喝酒也能开居酒屋,这就如同不喜欢唱歌的人一样可以听好歌、同样的道理。这个人,就是凯。
我喜欢闻酒的味道、喜欢品酒的滋味、也喜欢浸淫在酒香中,但就是不喜欢喝酒,凯当初才与我相识几天却能一句话洞穿我的内心,除了惊讶外我还十分欣赏,所以我对之是讶异的,也才开启了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骗得了我?”瞧凯的态度彷佛自若无恙,我也老大不以为然:“说吧,认识你不是两三天了,看来心事重重……况且,你不会没知会一声就不过来的,这星期却连原来的小酌习惯都取消了,怎么了吗?”
凯先是不语,而后浅笑来了:
“瞒不过你,老板。我以为我能掩饰过去的……”
“是,你这演技若在其它人眼里已经够完美了,我若不认识你也会被你瞒过去,只可惜并非如此。接近期末了,你怎么一天比一天憔悴的样子?功课压力吗?还是……我想主因不全是功课吧,感情?”
“一语道破。”凯无奈地摇头,又向我要了半杯啤酒。
“你还不够老实。”将另一道澄黄洒入男子的手中杯,一边我依旧忍不住念了几句:“除此之外,我更关心的是你的病情……控制了多少?还好吗?”
凯患有忧郁症。他以前并没有这病症,是个活力十足的大男孩,但随著面对的事情愈来愈多、身边的烦恼愈来愈复杂纠缠后,他的心情也愈发黯淡,且很不巧的,之后他遭遇了一次相当大的感情挫折,我以为这该是导火线。接下来的日子,凯的病情一度严重到令我挂意非常,我又无法抽身去关心他,因为当时自己也是分身乏术,为了稳定这间居酒屋。
凯的病情让我想到身在海外的萧,他也有轻度的忧郁症。对于忧郁症我的了解很少,只知罹患这种病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劲、生活没有目标,更甚者会觉得人生无趣而兴起自我了断的念头;凯当时就是如此。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根本不知要如何再与他沟通。
“嗯,是有在控制中了。”他的胡渣杂乱地分布在嘴唇四周,酒精却顺势滑入喉咙:“本来我以为应该已经没事了,事实上也是,有段时间好了很多……老板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可是,最近又……”
我取回吧台上的啤酒瓶,拿出装有清酒的透白瓶子。
凯看了我一眼,直接了当地说:
“她答应了我,但只有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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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杯
装有清酒的酒瓶弧度显得完美,或许它本身并不想如此完美,还是应该说,酒瓶并没有自己的主控意识,只是随著模子打造出来而已,它有许多兄弟姊妹分布于各个地方;幸运的送至一个新地方随即展开了任务且圆满达成,悲哀的可能囤积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仓库,时间久了,就连自己原先磨刀霍霍准备大发神威的目的都忘记了。
岂不是如同人一样吗?沈溺在一个环境中久了,最初的热情就少了,其实少了并不打紧,最怕就是没有了。尤其,沈迷在感情迷宫里的人最不易看出端倪,彼此熟悉的相处模式下久了,可能之于对方的存在感便不那么重视了,忽然间来了一道改变,就真的什么都变了。
人心善变,某程度上来说,竟不比愈陈愈香的酒精。
“两天?”我将清酒开了盖,香醇的迷魂飘飘然飞出,像留恋的蝴蝶飞舞:“怎么回事?”
凯望著滚滚透明的液体逐渐充满空杯,表情若似呆滞,不过却又不太像单纯的失恋那般简单,眼底似乎在说这一切好象是场戏,来的快、去得也快,竟然连整理心绪的时间都没有。
“呼!”他的手腕柔和地拿起酒杯,略叹了口气:“其实,说来也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都搞不太懂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当时的答应只是一时情绪上来的反应,不算真的。”
我将酒瓶放在凯手边;这是他的习惯,虽然他也不太喝酒,可是每次来店里总喜欢来一段试酒三部曲,其实他知道清酒的滋味、也晓得清酒的风格,更信任店里不会卖不及格的清酒,可是他就是习惯端视这瓶透明久久。
“你这样讲还是笼统,我不是神、不清楚你的意思。”
凯点点头,勉强回过神来但却给我提开话题,讲到以前的那段使他忧郁症猛发的过去伤心。那是将近八个月前,有个女孩给了他恋爱甜蜜的感觉,他觉得对方应该是值得交往的对象,也花了相当心力在那女孩身上,只是最后那个女孩却选择分开。大概的经过是这样,因为凯未曾将其它细节透露予我,我想也好,毕竟这是个人私事,知道大概也就够了,没必要全盘了解深入。
说著说著,他的身子忽微微颤抖起来,我略有讶异,因那正是他发病的征兆之一。
“凯?”我立刻弯腰挑起一条温热毛巾,送至他手上:“握著,控制住。”
我知道一旦发起病来,温热毛巾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不过若能使他感觉到一点温度、察觉一点在乎的话,这样是否能帮上一点忙?我不知道,这也仅是臆测。
凯嘴角浮出轻微笑意,眼神中告诉我这没什么用、但依然谢谢。我知道他也使劲地在控制自己,不过身体与心理的情况却不那么容易调和,身体想要脱离心理牵制的掌控,而心理想要压下失控的躯体……到最后则容易造成精神方面的崩裂。
“别吓我!你还可以吧?”见著眼前男子的表情开始有些扭曲,我不得不慌张起来。
“可以……没事的。”凯的神情明显地无奈及落寞:“只要每次想到那些不好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发抖,习惯了,也该习惯了……老板,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这样还要我不必担心?有血有肉的人都无法不为之担心起来,我也了解眼前这男子的心绪,他不喜欢使人担心、而这副样子也非他所愿,说白一点,他是个顽固的傻子。店内其它客人见到凯的模样,有的皱起眉头、有的撇过头去、有的若无其事、有的低低窃笑、有的摇头叹气,居然还有不识相的人露出嫌恶的表情。
嫌恶的表情。想到凯之前同我说的,他说这样除了是跟自己奋战之外,也跟家人朋友挑战著。这种说法教我更为讶异。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罹患忧郁症的人会受到身旁所有人的关心关怀才是,可是凯先前同我说过的一段话却教我对于人性、对于亲情、对于社会的冷漠有了新一层的体会;凯说,当初他刚发病时,朋友们几乎都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想藉这个理由逃避感情生活上的挫折,还拿这一点来开玩笑。倘若朋友之间如此对待,罢了。回到了家,却没想到情况更教人眼眶都红了起来。
家人知道那阵子凯似乎有些小问题,但听他说忧郁症这样发病突然且无法控制时,不仅没有为他著想,甚至还以为这是他用来作为那阵子生活学业上种种失常的借口,对此颇为光火,居然还有段时间隐隐的嫌恶态度都能由言语中感觉出来。那不是家人吗?是啊,可因为家人中并无其它人得到这种病,他们并不了解这病的痛苦难过呀!因为不了解,所以人们不会设身处地为生病的人著想。
该怪谁?或,能怪谁?
“凯,你要温一壶酒吗?”我看眼前男子逐渐平静下来,于是从吧台下拿出一小瓶烧酎,想来些火热给目前冰点的气氛燃烧起来。
手中紧握著已淡化掉热气的毛巾,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嗯,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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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杯
这是日本人到居酒屋喝酒时才有的小举动,眼前高瘦男子不知是否因曾在日本住过一年半所养成的习惯,还是不知不觉间已被潜移默化了,来我这间小居酒屋也总是得那么来上一下。啤酒,然后才是酒精稍微浓烈的清酒或烧酎;而且后者的温度一定要烫手。
小小的陶壶装著准备发出狂妄怒吼的烧酎,酒香与蒸汽似乎为了谁可以率先降服贪婪的口而争执不下。那象是一场隐藏的大战,不论怎么激烈、怎么凄惨,总会被历史的洪流埋过而不存半点曾经,只是,这道足以深埋过酒香与蒸汽的洪流并非历史,而是恶劣的黑夜。
店里头的客人已所剩无几,十点五十二分,晚饭后才来的客人多已满足地回去属于自己的暖被,会在这么夜才进来的客人通常都非待到打烊赶人不可。
「若是黄昏、月娘欲出来的时,加添阮心内悲哀,你欲跟阮离开彼一日……」
凯盯著飘摇不定的酒气,原本发抖的身体现在看似平静,手臂却还隐隐含痛地轻颤著。他张了张嘴,忽问上一句:
「真的很奇怪,老板,为什么你店里只有这首歌特别不同?」
「特别不同?」我一边给他倒出热腾腾的热酒、一边注意著天花板上那道正在跳跃的音符,如泣如诉。
「嗯。也不知为何,今晚忽然有这个兴致想知道为什么;你店里的老歌每一首都是经典名曲,每首歌都总带著点其背后的故事,有的欢愉、有的悲伤,更有的充满了莫名的心有戚戚……就像现在播的这首歌之于我,心有戚戚。但,我觉得尤其不对盘的是,为什么只有这首歌是闽南语的呢?」
是啊,这确是一件不搭调的安排,全数是国语老歌的天下,竟然会有一首闽南语老歌从中窜出而且特别地印象深刻,这倒是让许多来客对我提出相同的疑问,为什么这样安排?为什么?我想,这个问题得要丢回给现在问我这个问题的男子。
「这是你说的啊。」我微微一笑,知道对于眼前的高瘦男子而言,这首歌的出现不只不知不觉、甚至是完全不明了的:「那时候,你还在为之前那段感情所苦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当时对于这首歌最有感觉,很想在店里听到这首歌的旋律。」
凯的神情被一抹讶异带过,随即恢复正常。
「真是没想到……这首歌的登台原来是我无心的一句话。」他吹了口烧烫酒精,刺鼻的味道晕出:「好多个月以前的心情现在竟又再尝到一遍,而且,这首歌的歌词还那么符合我现下心情,够讽刺了吧?」
凯拿起小酒杯嗅了嗅杯缘,似乎希望沈醉在这种依恋中。酒精的依恋时常使人忘却烦恼,只是,忘却烦恼后究竟还记得什么呢?也许有时候连自己的心神都抛开了,想要不顾现实的所有不愉快、尽情地放纵自我,这样的举动又能持续多久呢?人是生活在社会上,真的能够甩开恼人荆棘前进吗?
「怎么?」我放下手边的动作,掌著吧台:「凯,你心里还闷了话没说吧?关于那女孩子……是吗?我知道你也许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就当作来这里听歌吧;可是我也晓得你希望有人能陪你说说话,让你将心中的不满和疑惑全数掏尽,对不?否则,你今晚就不会来这里了。」
「是啊。老板,还是你了解我……」
「并非我了解你,是你的眼瞳揭露你的心情。」
凯脸上硬挤出来的微笑霎时不见,就像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的薄衣漂浮,除了惊讶还有些许怒气。怒气?没错,那是种不愿遭人洞悉自己内心深处的怒意,只是这股怒意并不会伤害到他与我的关系,因为这份心头火只烧得了他自己,仅能够将他心底的魔魇烧出一张丑陋的脸。
「丑陋的脸。」
「什么?」凯听我方才的突然之语更显吃惊,身子又开始缓缓动摇起来、不能控制。
我挥挥手继续吧台的作业,有位深夜客人点了一杯日式威士忌。我想他或许真的生气了,因为这句丑陋的脸已经撼动了吧台前的宁静,虽然现刻语意不详,但又怎知下一秒钟呢?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张丑陋的脸。」我将威士忌递送过去,偏回来对凯说著:「你有、她有,当然我也有。你的丑陋在于你无法理解为什么事情竟演变成如今这般田地,所以你逃避了好几天、想要找回自己,到最后你发现依旧被现实击败,所以你来到我这里喝喝酒、谈谈心,可是,你仍然未跳出这个『以前』的框框。她的丑陋在于她于你是有喜爱之情的,却在答应你之后两天猛然察觉自己的天真与粗鲁,她无法任由自己一时的冲动决定往后的日子,于是她宁可将你们的关系倒退回去也不愿在这时继续向前,哪里怕期盼的『以后』或许只能存在梦中。而我的丑陋在于听闻了太多『以前』和『以后』,那都各是丑陋,所以说出来的话除了卑劣与自以为是之外,所剩无他。」
凯愣了,我也愣著。整间居酒屋突然之间只剩下鼻息飘微,好像所有人事物都出神了。
此时唯一还醒著的,是依然清脆的风铃串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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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杯
“哈哈哈哈!”凯笑了:“老板,你听听……风铃都提醒你该要下课了!”
风铃正如放声大笑的男子所言,铃铃铃的,就如下课钟声适时敲醒之前的严肃;我往门口看去,两也门扉仍紧紧抓著彼此,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未免也奇了,若无人进来,风铃又怎么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奏出一段妙音呢?若无人进来,风铃又怎会知道那刻我们需要某种力量来摆脱紧绷气息呢?
我收回凯的手中玩物,又将一柱烧热透明倾入快要冷却的小酒杯里。小酒杯象是知晓他的需要,在这个时候喷出迷人又芬芳的酒气,他原本又要发作的身体这回被热情稳定下来,卖了个乖。
看来颇为柔软的嘴唇缓缓地再次接近杯缘,凯的目光落在杯中蒸汽:
“老板,你说的我都明了……但最后一点是你自己承认的,我可没说,哈哈!说笑的。其实爱情就像试酒一样,一样都得三个步骤按部就班地来,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