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自从几个月前,达非第一次主动现身他面前,告知他安东尼还活在这世上,并且野心勃勃时,他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跟这个弟弟走上对立的局面。
这是命运,从安东尼出生那一天开始,上天便为他们两兄弟安排好的命运。
安东尼与他,纵然是血缘至亲,或许在这世上也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但两人之间纠葛不清的竞争意识,却注定他们走向敌对。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只是一切的开端──
***
秋风起,吹开漫天花雨。
他半躺在床上,微微侧过身子,怔怔地望着窗外。
好美。每到初秋,哈斯汀的景致总是特别迷人,清凉的秋风总像顽皮的孩子,摇去夏季开得灿烂缤纷的花朵。
这样秀丽的景色,这样凉爽的天气,为什么他却只能待在床上,像具木娃娃似地呆呆坐着?
他是个男孩子啊,他也想像安东尼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打滚,甚至骑马狂飙──
他真羡慕安东尼,瞧他骑着小马跨越栅栏的姿势多帅气啊,开朗的笑颜在阳光下特别灿烂耀眼。
他羡慕他,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泼?而他,却总是苍白而虚弱?
他是米凯啊,与天界领导天军作战的大天使同名,为什么他身上不见一丝阳刚坚毅的霸气,总是病恹恹的?
他好羡慕安东尼,真的好羡慕他啊,尤其羡慕他能自由自在地跟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玩在一起。
那个小女孩,有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对黑亮的眼瞳,甜美细致的模样就像他在图画本上看到的中国娃娃。
可她不是个娃娃,她会动,会说,会笑,能跟安东尼一起在草地上踢着足球,长长的辫子甩啊甩的,微笑的小嘴像最美的樱花瓣。
他们都活泼好动,只有他……
“少爷,该吃药了。”
女佣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扭过头,紧紧皱眉,“拿开!我不想吃!”
他讨厌吃药,憎恨吃药,为什么他的一日三餐总是脱离不了这些苦涩的药汤药丸?他不想一辈子当个药罐子!
“不行的,少爷,如果不吃药的话病就不会好了。”女佣柔声劝着他,一面将汤碗递向他,“来,我喂你吃吧。”
“我说了不吃!”
细瘦的手臂一挥,拂去了汤碗,依旧滚烫的药汁溅了一些在女佣手上,惹来她一阵惊呼,“好痛!”
“……对不起。”他咬唇道着歉,但眼神依然倔强,“我不吃药,妳不用管我了。”
“少爷……”
“没关系,妳先出去吧,让我来劝劝哥哥。”清隽的嗓音蓦地插入两人之间,跟着,一个神采飞扬的男孩快步走进屋里。
是安东尼,他总是健康活泼的弟弟──
“哥哥,你不开心吗?”安东尼问道。
他默然不语。
安东尼偏头,望了他好一会儿,眼眸忽地掠过一道奇特辉芒,“哥,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他勉强微笑,望着面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清俊脸孔──不,不只相似,他这个弟弟的容貌根本与他一模一样,只除了体质不似他这般虚弱。
“赌我们能不能成功逃生。”
“逃生?”他皱眉,“什么意思?”
“就像电视上演的,你记得我们曾经看过吗?一个男人成功逃出火场的表演?”
“我当然记得。”他点点头,那晚,一模一样的兄弟俩靠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特别节目,两人在看到这场表演时同时睁大了眼眸,不敢置信。
“我们也来试试看。”
“什么?”他拉高语调,像那晚瞪着电视萤幕一样瞪着自己的弟弟,“你说什么?”
“好嘛,哥哥,我们也来玩。”还带着稚气的脸孔撒娇般地望着他,“好不好?我们来打赌谁先逃出来。”
“安东尼……”
“哥哥,难道你怕吗?你怕自己跑输我?你体力一向不如我,这场打赌你输定了。”
他心一扯,看着面前纯稚可爱的面孔,仿佛正看着自己。
他秀丽的唇角,难道也扬起了跟安东尼一样恍若天真、其实淡淡邪恶的弧度?他灰蓝色的眼眸,是否也掠过像是淘气、却又复杂的辉芒?
“……好吧,我们来玩。”
***
轻率的允诺仿佛来自亘古的诅咒,一次又一次在他梦里敲击、回响,旋绕不去。
是梦?或是最真的现实?
米凯苦涩地想,展开眼帘,映入星瞳的影像却令他乍然一惊。
“妳怎么会在这里?”
是她,他梦中的小女孩,如今她身材已经抽高许多了,一张粉嫩的小脸也转成教所有男人魂牵梦萦的成熟妩媚。
她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不再是那个为了安慰他,不惜把自己最亲爱的小熊送给他的小女孩……
“我想──向你道谢。”她咬着唇,仿佛即将出口的话令她极端不情愿,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涩涩吐逸,“谢谢你救了我。”
米凯凝望她,半晌,俊唇拉起嘲讽的弧度,“妳不必那么不情愿,我没想过要妳感谢我。”说着,他拄着枴杖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走向书房另一头。
那里,有一张长长的玻璃办公桌,造型新奇,线条简约,极具现代感。
事实上,他整间书房的陈设都是现代化的,正是二十一世纪最流行的简约风格,比之屋里其他装潢古典的房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就像在同一栋宅邸里,却融合了两个时代。
几乎占去半面墙的通讯萤幕、带有液晶萤幕操控面版的玻璃办公桌、电脑,以及占据房间最角落的大型电脑主机、工作桌上的显微镜及各种实验器材……
打量著书房内的布置,裴蓝有些怔然,可很快地,她强迫自己收回眸光,尾随他的步伐。
“我还是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接住我,摔断腿的人可能是我了。”
“不客气。”他讽刺地应道,在努力好一会儿后,终于来到自己办公桌后落坐,抬起一对深不见底的眼眸,“妳道完谢了,如果没什么事请离开吧,我有工作要做。”
“你──”他略嫌不耐的语气激怒了裴蓝,“我当然有话要说!”她瞪他,黑眸燃着火苗,“也许你不记得,但有关我是否愿意留在这里‘作客’的问题我们还没讨论清楚!”
他闻言,俊眉一挑,“妳认为还有讨论的余地吗?”
“米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平和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其实,你在萤幕上见到的我不是真实的我,在萤幕上我或许很漂亮,但其实我这人……个性很差。”
所以她是在说服他不要让她的外表给迷惑了吗?
听着裴蓝的言语,米凯忍不住好笑,可却装作表面平静,“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事实是──”她俯身望他,双手撑持著书桌桌面,试图以专注的凝视增加说服力,“我脾气不好。”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相信,可在公众场合我笑脸迎人的模样都是假的!”裴蓝解释道,以一个手势加强语气,“其实我脾气不好,娇纵任性,爱耍大小姐脾气,跟我合作过的导演跟摄影师都很受不了我。”
“真的?”
“真的。”她用力点头,“还有你知道我怎么对待那些Fans吗?我表面上对他们笑嘻嘻的,很客气,其实他们送我的花一转身就会被我丢到垃圾桶,礼物更是连拆也不拆直接送到慈善机构。”
“那很好啊,表示妳善良嘛。”米凯笑望她,索性顺着她玩起游戏,“妳其实根本不想要那些垃圾对不?可又不忍心拒绝那些人,所以只好把那些礼物送给慈善机构。”
“不不不,你误会了。”她连忙摇头,“事实上那都是我经纪人的主意,我其实是要直接丢到垃圾桶的。”
“丢到垃圾桶?”他蹙眉,“那不是有点过分吗?毕竟那也是人家一份心意。”
“是啊。”她赞同地点头,“所以你懂了吧?我其实是个自私又自以为是的女人……”
“没关系,我不介意。”他静静地插口。
“什么?”她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介意。”他微微笑,自得其乐地扮演起爱慕者的角色,“事实上,我不会送妳花,也不送妳礼物,我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她咬牙,双颊因气愤而嫣红,眼眸亦灿灿生光。
“送花跟礼物?只有傻瓜才那么做!”他一脸不屑的神态,“我不玩那种青少年的游戏,要嘛,就直接一点。”
“直接一点?”她蓦地站直上半身,挑衅地瞪他,“你的意思是将我软禁在你家?”
“这才是成人的玩法。”
“这才不是什么成年人!这根本是……根本是──”她握紧拳,嘴唇咬得泛白,硬生生忍住即将冲口而出的话。
“根本是什么?变态、疯子、神经病?”他若无其事地提供她数种选择。
“你!”她怒瞪他,美眸变换过数道神采,每一道,都足以将他置于死地。但最后,她却强迫自己展露微笑,“你觉得我很美吗?米凯。”
这回她又想玩什么花样了?
米凯轻轻扬眉,不禁好奇。
“妳当然很美,宝贝。”他故意让语气带着七分阴沉邪气。
她听了,果然微微颤抖,可不及两秒,又重新振作精神,“看看我,米凯,我跟萤幕上那个女人有哪里相像?”
哪里不像?
米凯闻言,炯炯眸光迅速梭巡她全身上下。
除了一张脂粉不施的素脸跟一身毛衣牛仔裤的轻便打扮,他看不出她跟萤幕上有什么不一样。
最后,他终于耸耸肩,“我看都差不多啊。”
“当然差很多,米凯,差太多了,看看我!”她再度俯身向前,将一张脸孔凑近他,“瞧,我今天没化妆。”
“我注意到了。”
“你瞧我没化妆的时候能看吗?看这眉毛,疏疏淡淡的,这眼角,还有一点点鱼尾纹呢,还有我的嘴,你不觉得其实它的形状有点畸形吗?”她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脸上各个部位。
看着她急切地想要说服他的模样,米凯几乎有股冲动狂笑出声。
真是太好玩了!他不知道有哪个女人为了逃脱一个男人可以如此作贱自己,把自己的五官说得一文不值。
“还有我的身材,你瞧我的腰,其实有点粗对吧?小胀也突出来了。更别说我的胸部,要是不戴胸罩根本营造不出任何效果……”
是吗?他倒觉得她浑圆的乳峰大小适中,想必能与他厚实的大手完美相贴──
想着,米凯不觉起了生理反应,他连忙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冷静。
“看看我。”裴蓝激动地喊道,“我跟萤幕上那个性感女神一点也不像!”
“嗯,是不太像。”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吧。”她胜利地挑挑眉,“所以你只是被我的外表蛊惑了,事实上我根本不值得你……”
“不,妳更值得了。”他闲闲打断她。
她再度一愣,“什么?”
“在萤幕上,妳只是个高不可攀的女神,现在,才像活生生的女人。”他淡淡地笑,笑容若有深意,“既性感,又甜美。”
微微沙哑的嗓音拂过她耳畔,奇异地激起她全身战栗。
她瞪着眼前神色自若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地败坏形象,他竟然仍能不为所动。
他该死地是哪种白痴!而她,又该死地竟因为他的不为所动而心跳加速!
“我……我的牙齿有点歪──”她屏着气说,还想做最后挣扎,“还有,今天我忘了洗脸,眼角还有眼屎……”
“够了,蓝。”他轻轻唤她,凝望她的眼眸竟像蕴着某种眷宠疼惜,“别再说了。”
“你──一点都不在乎?”
“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似笑非笑,“在我眼底,妳够完美了。”
“你──”极度的挫败攫住裴蓝,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怏怏瞪他,“你能不能放了我?能不能别……强迫我留在这里?”话说至此,已带着微微哽咽,“你为什么要这样软禁我?我不想……留在这里──”
“蓝。”米凯望她,有一瞬间,眸中似乎掠过一丝不忍,但当裴蓝注意时,已是一贯的刚硬,“妳必须留下来。”他说,语气冰冷,“这是妳的承诺。”
“我的……承诺?”她不解。
“妳忘了吗?”他凝视她,嘴角扬起淡淡嘲讽,“妳曾经说过,愿意永远留下来陪我。”
***
“米凯哥哥,蓝永远陪你好不好?”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在朦胧无边的梦境中回荡。
“不。妳不可能永远留下来陪我的。就像妈妈、爸爸还有……弟弟一样,你们总有一天都会抛下我,抛下我一个人。”
“不,不会的,蓝不会的……”
“不会?妳凭什么说自己不会?”幽深的眼眸阴郁地注视小女孩,在她小小的心海里掀起不平的浪潮,“妈妈说过会永远陪我的,结果呢?她摔下山崖死了。爸爸说他会替妈妈好好照顾我的,结果呢?他因为救我死于大火之中。还有安东尼,他从小就讨厌我,讨厌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哥哥……”
“可是蓝不讨厌你啊,蓝喜欢米凯哥哥。”
“喜欢?”他嘲讽地冷哼,“妳懂得什么叫喜欢?”
“喜欢,就是想永远陪伴一个人对不对?”她认真地回答,“蓝想要留下来陪你。”
“妳──不行的,妳爸爸很快要带妳回去的,难道妳舍得离开爸爸吗?”
“我舍不得。”她眨眨眼。
而他俊秀的脸庞,迅速阴沉。
“可我也不要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连忙说,“米凯哥哥跟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回家?妳说什么傻话?这里才是我的家!”
“那……怎么办?”娇小的容颜一脸烦恼与忧愁。
“妳走吧,你们都走吧!”他用力挥手,烦躁地逐离她,“都别理我,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
“走!走!我叫妳走!”
“那……先让我的小熊陪你好不好?先让牠陪你,等我长大了以后再来陪你好不好?”她温柔地问道,温柔地许诺,“我长大以后一定会过来陪你玩,等我哦。”
等我哦──
等我哦──
等──我──
天真的诺言犹如不可思议的魔咒,在遥远的彼方召唤着,召唤着她迷惑不定的神魂。
她缓缓扬起墨睫,让眼瞳映入一片深深浅浅的紫。
小熊。
她迷蒙想着,终于记起自己曾经以一只毛绒绒的小熊玩偶对一个刚刚失去了至亲之人、阴郁暴躁的小男孩许下承诺。
让小熊陪你,米凯哥哥,然后等蓝长大以后,就会来陪你了。
童稚的诺言再度在裴蓝耳畔回荡,她听着,心脏微微一扯。
她原来──真的许下了承诺,而今,是她实践诺言的时候了。
一念及此,她不觉打了个冷颤,眸光一转,落向自己枕畔──
呼吸,倏然一紧。
绘着水雾玫瑰的枕上,安静地坐着一只小熊,牠的神态依旧可爱,身体依然柔软,只有系在颈上的粉色蝴蝶结微微褪了色。
牠,就是她曾经执意送给米凯的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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