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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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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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恩公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如同一张绷紧的绸布,又如一条亮亮的银带,朝远处铺展开去。不一会儿,平静的水面突然出现轻微的骚动。一片片细碎的浪花,开始沸沸扬扬起来,渐渐转成激烈的涌动,冒起白花花的水烟。
火头叔喊:“下家伙喽……‘打旗’的过来喽……”随着他的话音的起落,高竖着背鳍的火头鱼由大到小,成数路纵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银白的水面一刹那变成了黑河。这些火头鱼面对突然的袭击和贪婪的捕捉不惊慌,不停顿,不犹疑,不回头,仍排列整齐,高昂着凶猛的头颅朝网撞击。前边的队伍减员缺额了,后边的立即补充上来,直到把拦网撞得稀巴烂。这些“打旗的”头甲比铁硬,背与肋间的三角背鳍比钢刀利,不论是麻质网、丝质网还是尼龙网,就是拦河扯上铁丝网,也阻扼不了这些开路先锋。
火头叔高喊:“‘扛枪的’过来喽……”
“扛枪的”是戈牙鱼,又称枪鱼。这种鱼靠背后一杆尖锐的长枪自卫,这种鱼无论大小统为黄色,此刻的水面便由黑转黄。
火头叔又喊:“‘耍刀的’过来喽……”
“耍刀的”是螃蟹的别号。
火头叔喊:“‘带子’飘来喽——”
“带子”是鳝鱼。
火头叔喊:“‘镖子’飞来喽——”
“镖子”是泥鳅。
火头叔最后通报的是:“‘压阵的’过来喽——”
“压阵的”是老鳖。成群结队的老鳖,把亮亮的恩公河染成墨绿色。火头叔在上游主要是通报信息,告诉人们啥鱼过来了,该使唤啥家什。一物降一物,啥家什拿啥鱼,这时很有讲究。譬如,对付“打旗的”用撒网;对付“扛枪的”用抬网;对付“耍刀的”用搬网;对付“压阵的”,却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大开绿灯放行,眼睁睁地望着这些“大圆盘”、“小圆盘”们挤挤扛扛地顺水而下。恩公祠精干的渔手们,则神情肃穆,庄重兀立,如同在观礼台上检阅仪仗队。
因为老鳖大补,又能防癌治病,价钱已经涨到几十元一斤,并且还在一路飙升。这满河漂的都是哗啦啦的人民币呀,就有人眼热心动,把持不住嘴开始唧唧咕咕。但立即遭来斥骂:“娘那个腿,光有钱心没有后心,连祖宗都不要了,得罪恩公想家灭九族吗?鹰爷怎么死的没听说吗?不知道吗?”于是,就不再有人敢吭声了,连忙做虔诚恭敬状,行注目礼,望着恩公们大摇大摆地游过去,再游走游远……几十年过去了,此习俗一直沿袭着。

第96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9)

这日,天麻麻亮时,吕叔把我唤醒说:“过鱼哩,快预备逮鱼的家什,火头叔已经扎好架势了。”我麻利地爬起来,掂起一只抬筐,一溜烟儿地跑到河边,只见火头叔和吕叔已经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奋力推着一面簸箕网。这网前边张着一个挺宽的簸箕口,口底紧贴着河底,凡进来的鱼就休想溜掉。因为正是黎明一阵黑时,水面上雾气浓重,看不清过的啥鱼。我攥着手电筒也不敢照,因为在弄不准过的啥鱼时是不能有亮的,否则会使鱼炸群溜号,甚至败兴到连只蚂虾和水拖车也见不着。火头叔和吕叔各持一边的网杆,移动艰难、负荷太重的模样如同两头用劲拉犁的水牛。我问:“过的啥鱼?”吕叔说:“像是带子……”带子就是黄鳝,这玩意儿就一根独刺,一骨碌细白的嫩肉,特别特别香,特别特别嫩。我不由咽了口涎水。火头叔说:“起网吧!”吕叔说:“中!”他俩一声低号,网猛地起来了,网中间一骨堆蠕动的带子,约摸有百十斤。吕叔喊:“快端家伙儿。”我忙把抬筐端过去。火头叔说:“我咋觉得不对劲儿,不像带子哩?快照照看看!”我忙打开手电筒:“耶稣基督我的主呀,捞上来的全是青花皮水蛇!”
火头叔的胳膊上被水蛇叨了三处,吕叔被叨了两处。两人的胳膊肿得如椽子,七天过后才开始消肿。火头叔说:“这青花皮蛇的毒性还不算太大哩,要是让‘土布袋’咬一下,咱哥儿俩的‘喇叭头’就算是比到头了!”
火头叔说过水蛇是百年不遇。他当光屁股小孩时,听鹰爷说恩公河过过一次水蛇。那年是先大旱,后大涝,庄稼颗粒无收。人祸天灾,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土匪恶霸横征暴敛,一拨一拨的,像是过蚂蚱队。天灾人祸使这一带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死绝了。由此,人老几辈子都盛传着,再大的天灾人祸也莫过于“天出扫帚星,地上蛇满坑”了。
还有更厉害的说辞是,“小龙守坑,莫动网罾,惹了小龙,难得安生”。小龙就是蛇,蛇生性毒害霸道,它把守的地盘除老鳖之外,是不容任何异类存在的。
对这一点,火头叔和吕叔算是亲身领教了。
火头叔说:“蛇是鳖的保驾臣,这是基督造化天地时封就的。究其根源,谁也说不清楚,反正鳖与蛇亲如一家。”
吕叔说:“蛇是跟母鳖干那种繁衍后代的事,蛇缩蜷在鳖盖儿上,下身伸向母鳖肚里老长,两颗绿脑袋绞在一坨,这‘背刈绳’,常见的。蛇以为老鳖嬎的蛋是它的种,也就拼了命去护佑。”
火头叔笑道:“别胡扯摆了,也让恩公教使‘方圆梅花印’盖你。”恩公祠有规矩,谁说了不恭敬恩公的话,是要穿耳割舌头的。
吕叔说的情景,听起来逼真逼像,我至今也没见过,只当是笑话。若干年后,我从典籍中看到如是印证文字:大凡鳖不能子,那雌鳖善与蛇交,雄鳖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王八”之号。
说来也真是出奇,自恩公河过了青花皮水蛇之后,平时满河的鲫鱼、泥鳅、白条儿、撅嘴鲢子……连影儿也不见了。火头叔说:“真是邪了门儿了,跟才过了日本鬼子的扫荡队一样。”
大规模的“扫荡队”是不见了,而小规模的“巡逻兵”、“流动哨”却在早晚频频出击。不仅有“青花皮”,居多的还是“土布袋”。青花皮似乎有点憨态憨样地蠕动着,它们或三只一队,或两只为伍,有时把弯成豆芽状的脑袋昂出水面半尺左右,哗哗哗溯流而上,有时贴着岸沿儿迅疾蠕动,它们的肚皮与水草、砂礓碰撞出一溜沙沙簌簌的音响。相比之下,土布袋则显得狡黠灵性,它们不仅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很会疼惜自己的身体,并善于借助外力,或盘踞在顺流而下的一团枯叶上,或是搭乘一根树枝、破木片什么的,它们精巧的小脑袋瓜左顾右盼,扭动频繁,小米粒般的圆眼睛机警地睃巡着四周。
五龟子汤
这天上午,莲花山的郭副县长来了。郭副县长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位一齐吱哇乱叫的破自行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已经磨毛的蓝斜纹布干部制服,脚踩一双打着黑补丁的解放鞋。他气色不好,黄皮寡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咳着喘着。火头叔忙把屁股下面的小凳子递过去让他歇。我最近见郭副县长的一次,是在县政府前的大街上,他剃着阴阳头,脖子上挂着黑牌子,牌子上除了他那打着红叉的名字外,还有三个歪歪斜斜的字:保皇狗。

第97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0)

郭副县长在恩公祠拉过瓜,拉过种子粮,也送过扶贫款、救济粮。吕叔、火头叔都吸过他的金旗烟。吕叔和他还在莲池镇的茅厕里,订过有关报粮食产量的“茅厕协议”,彼此很熟识。火头叔说:“郭县长,咱们可是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郭副县长忙摆手说:“别叫县长了,给撸了,连党籍一块撸的。”吕叔说:“党籍是刻在咱们心上的,多少年头了,都融在血脉里,化在魂灵中了。那哪是谁想撸就撸了?不是谁想撸就撸得了的!”火头叔说:“现在的事不能听野鸡叫,黄泥鳅连党员都不是,可他召集人一宣布,就把老吕俺俩的党籍给开除了,这不是胡球弄吗?你气去!”
三个老头哈哈大笑一阵后,吕叔说:“郭县长,把你发配到哪儿了?”郭副县长说:“在东沟林场劳动改造。”火头叔说:“那可是个鬼不嬎蛋的地方。”郭副县长说:“好地方会叫咱去劳动改造?老地委书记海老也在那儿。他常念叨老家恩公祠,常念叨乡亲们,常念叨要叶落归根哩。情系故土,人之常情啊!海老是咱们莲州地区的老革命、老资格,老百姓有口皆碑呀!这给谁摆理去?咋摆理?”吕叔忙问:“海老身体咋样?”郭副县长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提起来难心哩,海老的身体咋能禁住折腾,身体算是毁了,心脏病、肺气肿一下子全来了,连腰间未取出的炮弹片都加劲气磨他。逢连阴天疼得觉都睡不成,天一冷又并发了哮喘,现在转成了严重的肺心病。看着海老难受的样子,我算是知道啥叫生不如死了。”吕叔和火头叔都急切地说:“那还不赶快送医院治啊?”郭副县长说:“海老是咱们地区的头号走资派,是专政对象,住不进去啊,还有人巴不得他死得快些哩,眼下就跟等死差不多!这样下去我看是难撑过这冬天……实在没法,我才来找你们救急。咱不忍心看着他这老革命功臣就这样去了,这有悖情理呀!”吕叔说:“海老是咱恩公祠的骄傲,同根同祖,血脉相连。”火头叔说:“就凭海老与俺爹的情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关键是用啥法子?”郭副县长说:“有位被海老救过命的老中医开了个偏方,说是保证药到病除,眼下,就是缺药引子。我顺着颍水河堤跑几天了,打听了几十户打鱼的,都没弄成事儿。”火头叔问:“是啥药引子恁缺?”郭副县长说:“两样龟子……”
火头叔一听脸立即转色了。吕叔扫一眼火头叔,一脸紧张,哑口无言。
老鳖下崽分胎生和卵生,胎生的是一样龟子,另一样龟子是鳖蛋。
火头叔与吕叔交换一下紧张的目光后,一齐转向郭副县长。
郭副县长说:“这药引子叫‘五龟子汤’,由四只鳖胎儿和一只鳖蛋儿熬制而成。”
火头叔与吕叔对视无话。
郭副县长表情尴尬地说:“我很清楚恩公河流域的习俗,所以我原打算在颍水河把问题解决了。可是不行啊,我跑了个腿脚断筋,也没有办成事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们,我让你们作难了……”
吕叔盯着火头叔说:“火头哥,你看这事儿?”火头叔咬着牙根,厚嘴唇一绷,继而咬着牙说:“逮鳖吧!只有逮鳖了!海老一辈子为百姓拼天下,这样的好人咱不救谁救?看着好人受难受罪咱不去救恩公还会不依咱哩。恩公它当年不救人能会成恩公?”吕叔说:“逮就逮!反正这不是为自个儿!咱这是救人救命,积德行善,耶稣基督不会降罪!恩公也不会责怪!”
火头叔不愧为“鱼鹰”,他摸索了一套逮鳖的经验。他说:“母鳖在怀着鳖娃时,大都爱静不爱动。它们夏卧浅水滩,冬卧暖水窝。暖水窝,就是在背风向阳的湾汊处。它们还有两不卧,一不卧青泥窝,二不卧深水窝,单卧清水浅沙窝。”
火头叔说蛇是鳖的保驾臣,据说是基督造化天地时封就的。不管基督封没封过,反正蛇与鳖是盟友。鳖窝分水窝和旱窝:水窝在水里,旱窝在岸上。母鳖在水窝下胎,在旱窝产卵。鳖蛋儿属大滋补,民间说:“鳖蛋儿光鳖蛋儿圆,鳖蛋儿贵如金蛋蛋儿。”“鳖蛋儿光鳖蛋儿圆,吃了鳖蛋儿百病完。”寻鳖蛋的人多,鳖蛋遭劫的次数也就多。为此,老鳖与蛇们守护得也特别严,水窝周围有蛇游动,旱窝四处有蛇守护。

第98节:卷八 恩公谣下篇(11)

火头叔还特别告诫:蛇们忠于职守,从不懈怠,不仅有“明枪”还有“暗哨”,更厉害的是摆虚实阵。老鳖嗜睡容易误事,就放权把鳖蛋儿交给蛇来孵,老鳖卧在窝的明处佯装孵卵状,想睡就睡,这为虚阵;蛇在窝的暗处,用身子将鳖蛋儿一旋一旋地盘紧,并举起头再从上边将鳖蛋儿枕牢,这叫“小龙抱珠”,为实阵。这虚实阵尤其难破,弄不好就会伤身体,丢性命,把老本搭进去。
火头叔和吕叔为了海老,不顾“祖规”,孤注一掷,去祸害恩公,而且是祸害鳖胎鳖蛋,还“五龟子”。数量如此之多,这在老家,在恩公河流域,都是亘古未有的。依恩公教规,冒犯恩公,就罪该受诛了,如今连恩公的“胎儿”都不放过,一旦恩公降罪,通常的诛之岂能了结?看得出来,他俩虽然在郭副县长面前拍了胸脯,但拍得底气不足。郭副县长走后,他俩很犹豫,比了一夜的“蚂蚱头”,相视无语。犹豫到最后,仍然是痛下决心:干!
但为了避免引起乡亲们的公愤,他俩赶三顿饭时,悄无声息地下手。
火头叔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铁团长,他提出了一套缜密的“掏水窝子”方案。他先顺河道巡视水面,瞅水下的窝子。外行人看水面,都是一样的波纹,老鳖伏在眼皮底下,还当成是一坨臭青泥。他却能透过这一样的波纹,发现哪里有窝子,哪里卧有老鳖。如今窝子少,又很隐秘,跑半天也难发现一处。终于瞅准一个目标后,他就先对我打个手势,让我把那些“明枪”、“暗哨”、“流动哨”引开。他把这个战术说成是“牵牛鼻子”。他当年打白匪时,就没少牵牛鼻子,眼下是如法炮制,轻车熟路。引开的办法是用长竹竿挑起一只小铁丝笼子,笼子里面是几只吱吱叫的水老鼠。这东西是蛇的美味佳肴,蛇一闻见水老鼠的味儿便乱了方寸,也就会玩忽职守追腥逐臭,把警护的对象置于脑后。
我干这个差事很开心。蛇张着大口,吐着长芯,拼足了劲儿蹿上蹿下。它们扑近铁丝笼时,猛吐长芯,凶相毕露,把水老鼠吓得屁滚尿流。我就在这一刹那将铁丝笼挑高,让蛇们扑空一场,待蛇们落入水中后,我再把铁丝笼放下去,让蛇们听清水老鼠的吱吱叫声,诱惑它们重来。
我把蛇们引开后。吕叔便顺着火头叔的眼神手势,举起一只罩篓,从下水头悄悄蹚过来,若弄出水响就会惊动目标,竹篮打水一场空。吕叔脚步敏捷轻盈,照准目标后,一记重扣,那圆物便被包了“饺子”,成为瓮中之鳖。
我也曾试着体验了一下这活儿,发现这篓中之鳖和成语“瓮中之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瓮中之鳖被诠释为:瓮,大坛子,鳖,甲鱼。大坛子里的甲鱼,比喻已在掌握之中,逃脱不了。
而篓中之鳖,还远不能说逃脱不了。因为篓在水里,有水中霸王之称的鳖是不甘心乖乖就擒的。它最初是惊慌失措,把罩篓撞得“嗵嗵”响,若篓子不够坚实,它便极有可能破壁而出,逃之夭夭。如若它破壁而出不成,就会马上清醒过来,迅速沉至水底,先用如同钢钻般的尖喙,插进罩篓与河底之间,继而是把脑袋塞进去,朝下是把甲盖拖入。如果这一步成功了,它就可以施展优势——扛功。老鳖的扛功令人惊诧,三百斤的石磙,压不住斤把重的鳖。这时稍按不紧,鳖就会从下边拱出,而成脱篓之鳖。鳖的最后一招,是与捕捉者拼老本儿。鳖拼老本儿时的模样穷凶极恶,绿豆眼瞪得圆溜溜的,芝麻牙咬得咯吱吱响,头像出膛的子弹,猛地蹿出一大截子,朝捕捉者就是一击。单看鳖颈这一局部,与蛇颇多相似之处,即可指认它们曾是同宗同祖,难怪现在关系尚如此之深。我有两次都是功亏一篑,眼看要到手的猎物又溜掉了。火头叔说:“捉鳖讲究的就是要手狠,抓住它就要把它攥得皮肉浸血,它只顾疼哩才顾不上伤你,然后像撂砖头一样撂上来,瞧你吕叔瞎狠瞎狠哩,多在行。”
接连掏了六处水窝子,捉了四只鳖娃,都储藏在一口水缸里。等掏了旱窝子弄到鳖蛋后,再往东沟林场送。我朝缸里倒水时,火头叔说:“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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