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敬业也专程前来了。虽然他不认识阿妈尼,但在这些日子里,吕叔的影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一直纠缠着他。特别是吕叔瞪着眼看他的表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有吕叔临别时指着他的鼻子说的那句话:“毕敬业,我这会儿才知道你的心真黑,你不是共产党,你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我告诉你毕敬业,我跟你的事儿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这一切,使毕敬业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他体验到了惊心动魄的滋味儿。
第77节:卷六 老革命海老(5)
为此,毕敬业非但主动前来,还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主持了立碑仪式。不知是出于内疚、悔恨,还是掩饰,反正在哀乐奏响那会儿,他竟泪水滂沱,抽泣得一哽一哽的。
海老一动,莲州则动。
毕敬业一动,莲花山县全动。
仅从外地赶来的各种车辆,就排满了恩公祠那宽阔的打谷场。各种花圈、挽联、挽幛,层层叠叠地堆满了阿妈尼坟前的荒坡。
立碑仪式的规格如此之高,这是恩公祠人始料不及的。
立碑仪式如此之隆重,慰藉了悲痛欲绝的恩公祠人。
很值得当时及后人反复玩味的是海老亲书的碑文:
革命村民阿妈尼之墓
其实,排查恩公祠饿死人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扯出葫芦带起瓢。
如果说恩公祠事件是扯出的葫芦的话,那么这个瓢比葫芦更大。
而且是出奇的大,大得触目惊心。
这个瓢就是恩公祠水库。
对此,毕敬业清楚,海老也心照不宣。
在莲池现场会上,海老的激情演讲,如同恩公祠水库大会战的动员令。当时乡亲们对修水库,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工地上插满了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这里是人山人海,那里是人海人山,铁锨、扁担、荆条筐、小推车……你来我往,一片声响。
大人小孩老头老婆都会唱:
莲花山呀高又高,
恩公河呀长又长。
修好大水库呀,
再不怕老龙王。
听桩子伯说,这股热火劲儿没多久就撑不住了,为啥?底气不足。连年的大跃进形势,把全县国有的、集体的、个人的家底儿都挖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集全县仅有的财力物力人力修水库,还能不是雪上加霜吗。当时毕书记和县委的决心很大,提出的口号是“大战六个月向元旦献礼”。开始一个劳力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一斤半,接着消减为一斤,后来减为半斤,再后来减为二两……最后连二两的标准也筹不到了。人是铁饭是钢啊,又是跟石头块子打交道的苦重活儿,工程的进度自然减了下来。毕书记在工地指挥部的帐篷里,用手枪点着县粮食局杜铁山局长的额头嗷嗷大叫:“你要是再弄不来粮食我枪毙你!”杜局长流着泪说:“毕书记你枪毙我吧!全县大大小小的仓库都成空壳了呀,工程快下马吧毕书记,赶快打报告向上级申请紧急调拨救济粮吧,要不问题就大了……”毕书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始大发雷霆:“你老杜让工程下马就下马了?是你老杜当家还是县委当家?是你老杜当家还是我这县委书记当家?工程下马了县委如何向地委交代?朝上级伸手要救济?这不是我们县委的做派!也不是我毕敬业的做派!更不是莲花山县八十三万人民的做派!亏你老杜说得出口,我就替你老杜害臊脸红!开弓没有回头箭,恩公祠水库决不能下马!我不管你老杜用啥办法动用哪儿的库存,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粮食给我运来!”
毕书记的枪头儿把杜局长的额头点得鲜血直流。第二天,杜局长把全县仅存的几万斤战备粮运到了工地。这是全县最后的保命本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即使拿也不是他这个粮食局长做得了主的,就连毕敬业这县委书记也做不了战备库的主啊。杜局长深知其中的厉害,当天就跳恩公河自杀了。就这几万斤战备粮也是杯水车薪,当然救不了大急。毕书记仍坚持不让工程下马,他身先士卒勒紧腰带,坚持在最苦最累的工程第一线。三万多民工在他的带领下,反复喊这样两句口号:“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就这样在没有一两主食的情况下,大伙儿吃清水煮白菜帮又硬撑了一个星期,最后连口号也喊不起来了。因饥饿引起的疾病在工地暴发流行,连毕书记本人都饿晕了几次,他这才不得已让工程停了下来。
更大的问题是两个月后,青黄不接啊!真应照了粮食局长未说完的话,出大问题了,八十三万莲花山人剥光了能吃的树皮,挖光了能吃的草根,捞光了河里的草,连观音土大雁屎都捡回来吃了。大饥荒啊,亘古罕见的大饥荒啊,饿殇的人多啊,有的全村不剩一人,不少村都有整户整户死绝的。
第78节:卷六 老革命海老(6)
恩公祠水库工地的情况最为严重。水库工地工棚里、工地、堤坡上都躺着死人,没有人掩埋尸体,也不能露天摆着啊。因为水库工地距恩公祠最近,吕叔对桩子伯说:“桩子哥啊,村里决定交给你个神圣的革命任务……”桩子伯知道他这蚂虾从哪头儿放屁,故意拉着脸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是反革命分子,你交给我革命任务,而且还是神圣的革命任务?你是不是饿晕、饿迷糊了呀村长,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政治前途啊?”吕叔也故做一脸严肃状说:“正因为我关心你,才肯给你这么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桩子伯忙说:“可别这样村长,有好事儿还是先让给别人吧,我可是担当不起。”吕叔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桩子伯归宗故里几十年来,所担任村里的最高行政职务:恩公祠村义务埋尸队队长。
下属的三名队员,都是还有一口气儿的老地主。开始是桩子伯领着他们埋别人,最后桩子伯连他们三个也埋了。那一年,经桩子伯的铁锨入土的共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外地的无名尸一百八十九具,本村尸体四十八具。
桩子伯说,要说最惨的是县委书记毕敬业的一家。当年来保命岗逃荒的金枝子,并不是果果的母亲。果果是毕敬业的亲生女儿,金枝子是毕敬业家的保姆。莲花山县出这么大的事儿,这盖子如何能捂得住?上级的纠偏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金枝子见到的是莲州地委转发中央、省委的红头文件。金枝子说,那天老毕把文件带回家时脸色一直铁青着,不吃不喝就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闷烟,他妻子李宝红在旁边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老毕两口子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后半夜,老毕才说:“莲花山这几年的工作,都是由我决策由我布置的,没想到饿死恁多人。人命关天啊,我这县委书记难辞其咎,十几万啊!十几万芸芸众生死于非命,我是犯了死罪,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杀头之罪!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真后悔呀,我真的是昏了头啊!明明清楚许多村庄都没有多少口粮了,可我为了政绩为了好大喜功为了讨得地委的表扬,说白了是为了最终被提拔重用,竟又上马了恩公祠水库工程!我是把职务把官帽看得太重了,这是我罪有应得呀……当工程进行一半时,我若冷静下来听听杜局长的话,过失也会小得多,起码不会饿死这么多的人……我就是不当这县委书记,也不能对上边说假话,更不能逼着下边的人说假话呀……如今,我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坏蛋……今天,地委书记海老亲率工作组来到莲花山。海老和我谈话时的态度真严肃呀,说我是以革命的名义摧残革命,以革命的名义做出了反动派永远也达不到的恶果。海老还说我的行为实际上是比反革命更反动更罄竹难书……上级这不是已经给我定性质了吗?我现在已经成了莲花山的头号大坏蛋,惭愧呀真的惭愧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啊,也好向那些饿死的冤魂们谢罪……”
李宝红哭着说:“你咋能朝绝路上想呢老毕?你要死了我和孩子们还能活下去吗?你想啊老毕,你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我和孩子不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子女了吗?现在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啊,你看看那些右派,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老毕说:“我自己不死,到头来还得让人插上亡命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死前再游街示众一番,不更丢人现眼?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吧……”
老毕两口子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李宝红就把金枝子叫到跟前说:“枝子,你先回老家过一阵子吧。老毕犯事儿了,并且不是一般的事儿。我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也顾不了你了……等将来要是环境好点儿的话,你再回来……”
李宝红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金枝子只好流着泪走了。出城区走了大约有二里地时,金枝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会儿,金枝子心里直发紧,预感到老毕家要出事儿。连忙一路小跑折转回来时,发现老毕一家人都不见了,金枝子前院后院地跑着喊。跑到后院时,听到高台井里有小孩的哭声,仔细一听是果果的声音。金枝子恍然明白,李宝红把她打发走后,一家人相继跳进了这口深不见底的高台井。
金枝子抓着车水链子下去,把唯一活着的果果救了上来,总算是给老毕家留下了一条根。
第三部分
第79节:卷七 恩公谣上篇(1)
卷 七
40.公元20世纪40年代初
恩公谣上篇
听老辈人说,那阵子的天泼火一般热。月亮烤化了似的粘在当院的椿树梢上,热浪炙燎得鹰爷狗一样大张着嘴往外哈热气,汗珠子顺光脊梁沟拉拉流,屁股下的苇席片子也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鹰爷纳了闷儿了:火头咋了?往常跟大白、桩子他们成夜疯跑,今黑儿喝罢汤碗一推睡去了,绵软软的像条长虫,天都成蒸馍笼了会睡得着?鹰爷想过去看看,又懒得动。脑子开始混沌时,心尖陡地一晃:这浑球能是发疟疾哩?
鹰爷起身朝鞋里伸脚时,触到一袭冰冷气。
鹰爷乍然一惊,缩回脚瞅见两颗晶晶亮的绿豆眼。他认出是条菜花蛇。这种蛇娇气,长大了也不会比筷子粗多少,但个小毒性大,绰号“金刚钻”。再莽壮的汉子经它一咬,也挨不过对时。它通身跟草棵一个颜色,最善隐藏,无鳞,皮薄,肉嫩,是蛇餐馆的佳肴上品。活剥生吞味道更鲜,凡降不住腥膻的人绝无此口福。鹰爷在河边长大,打小就往嘴里撂生虾小活鱼儿,是这些生鲜恩养了他。头回往嘴里塞菜花蛇时,他心尖也颤颤的,但顷刻就被强烈的生鲜味儿抚平了,后来竟不知不觉记住了这强烈的生鲜味儿,且挥之不去。鹰爷也记不清是何时上的瘾,隔些时候不弄条菜花蛇嚼嚼,嘴里就寡淡淡的无滋无味,整个人也没着没落的,跟活不久了似的。
这会儿,鹰爷朝菜花蛇虚晃一下手,这东西体小胆大,昂头吐芯迎着袭来的手就是一击。他却避实就虚,将手臂画了一个圆弧,稳稳地捏住它的尾巴,倒掂着只抖了三抖,它便僵直了身子。
鹰爷手脚麻利地掐去毒芯子,捋净蛇身,朝嘴里一填,咔嚓咔嚓嚼出满屋血腥满院凉气。鹰爷称此为“嚼小葱”,若有凑手的烙馍,卷巴卷巴就着“小葱”吃,就更有滋有味。
“小葱”穿肠一过,鹰爷便神清气爽。再朝地上踅摸时,他的眼也绿莹莹地剔透放光,胸口也空了样哄哄响。他突然发现距苇席尺把远,一泓水流状的活物,泛着粼粼荧光涌来。看清了,是哧哧溜溜蠕行着的蛇群,有“菜花”、“青花皮”、“七步倒”、“灰布袋”……蛇们一批批地循序滑动:“菜花”过来了,清一色菜花;“青花皮”过来了,纯是青花皮。阵势不乱,队列不错,汇成了溪流哗哗地朝屋里泻。
鹰爷的心钳得紧紧的!他明白这是蛇们结伙报仇哩,一定是火头咋戳捣它们了,这浑球!他抄起依在椿树上的竹篙,轻轻一捣地,飞身一个“猴子摘星”,稳稳地落在丈把远的窗台上。
鹰爷知道一条蛇的阴气如一袭井拔凉水。凭这满院阴森森的冷气,他一时也把不准聚集了多少蛇,但又不敢弄亮,逢这阵势,若有明火,蛇们便会发疯般地朝亮处猛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鹰爷借着流泻的月明,环顾四周,蛇在房梁上缠成了疙瘩蛋子,桌椅板凳上盘卧着黑坨坨,吊在檩条下的馍篮子里,扑棱着一簇簇小脑袋。恍惚间,他看见正当门的小软床(用麻绳攀成的床)直摇晃,四堆蛇拥着小床的四条腿,向门口鼓涌。四周床沿儿嵌满蛇头,像葵花朵般叠缀镶边儿,错落有致。而此时小软床上的火头还睡得贼死,有板有眼地呼噜着。
鹰爷心里骂道,都成了一碰就灭的水泡了,浑球小子还当是睡摇摇床哩!这阵势叫“漂葫芦”,百年不遇,鹰爷这也是第一次经历。蛇驮小床滑动着,跟葫芦在水里漂没两样。他清楚:若非惹恼了蛇,蛇们决不会倾巢出动,浩浩荡荡,组成这少见一“漂”的。蛇们眼下这般抬举火头,不是火头人金贵,是火头身上藏的物件金贵。这物件值得蛇们舍命拼抢,这是天性使然。蛇灵性得很,唯恐火头出手毁这物件,就众志成城地去“漂葫芦”。蛇的水性又强似鱼,“葫芦”漂进水里,容不得火头稍有动作反抗,就会把宝物掠了去,再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把火头给零叼了,撕吃了,连一星儿骨头渣儿也不留。
第80节:卷七 恩公谣上篇(2)
这宝物就是鳖蛋。
多少年以后,鹰爷早被一堆荒草蒙盖在恩公河堤上了,而我——本村革命军人海大白的儿子,日里已能割两捆牛草了。那会儿河坡上的牛草密匝匝、绿油油、肥嘟嘟的旺,躬着腰用短把快镰打,眨眼就是一堆,够一捆了,我就去挤吕叔肚子里的“瞎话”。
吕叔和火头叔住在两间堤窨子里,分头守护着十里恩公河堤,还有耸立在堤旁的保命岗。两间堤窨子一模一样,是吕叔一手设计,两人共同施工。火头叔自制的泥坯斗,脱出的泥坯二十斤重,坯泥是用上好的黏土掺麻纰子,比通常的坯多出十五斤。这种大泥坯砌就的墙,敦敦实实,棱棱正正地坐落在河堤上,远眺像小庙,近看像碉堡。我们称之为碉堡,常挂在嘴边儿。吕叔当年接触过美式装备,一脸得意地说:“咱这墙用汤姆式扫不透。”火头叔说:“你用小钢炮,要是能给轰塌了,我服你是个神仙烂眼子。”火头叔当年干团长时,小钢炮是他最中意的家伙。
吕叔爱跟火头叔传嘴。“漂葫芦”成了火头叔头上的小辫儿,吕叔啥时高兴揪就揪揪。火头叔的脸总涨涨的,舌头直打绊:“兄弟,你咋净往疼处戳?这短你打算揭一辈子哩?我记着还不中?”
当年那场虚惊过去。火头叔被扒得精光,倒吊在当院的椿树上。鹰爷用指头粗的白蜡棍,杵着火头叔的脑瓜子逼问:
“说!鳖蛋从哪儿弄的?”
“拾哩……”
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遂凸起一道红紫紫的血埂子,朝外渗着血水。
火头叔咬牙不说。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嗷嚎一声,鬼撵着似的没了人腔。
“实话说,咋弄到手的?”
“河坡里掏……掏的窝子。”
“小乖儿你敢掏窝子?”
“是先用火熏走了把门的蛇……”
“浑球蛋!诡谲得很啊!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又摞起一道血埂子,叠成个“X”形,红紫紫地淌血水。
“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白蜡棍凌空飞舞,上下翻飞,左右闪烁。
火头叔嗷嚎的声音连天:“不敢了呀爹……再也不敢掏了呀爹!”
“叫你掏!还叫你掏哩嘛!”
“真不敢了呀爹!”
“为啥不敢了?”
“会搭上小命哩!”
“咋会搭上小命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