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我还没有追查你的责任哩。你吕卫民真行啊,先来个恶人告黑状,你想推卸责任吗吕卫民?推卸责任是什么概念?告诉你吕卫民,我老毕轻饶不了你。”
有几位机关干部围了过来,其中还有司秘书。
吕叔这时忍无可忍了,他指着毕敬业一蹦大高地说:“姓毕的,你说这话是放屁,我们恩公祠上交的粮食,超额完成了计划,白纸黑字,这有账可查。就拿自留伙食粮来说,我们村三年也吃不完,可你毕敬业为了升官、保官、放卫星,你把莲花山全县放成了一座空城,然后再拿我们村补你捅下的大窟窿。你调完了我们村的伙食粮、饲料粮不说,还调完了我们村的种子粮。毕敬业,我也告诉你,我们恩公祠就是因为你,才饿死了这么多的人……”
毕敬业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白着脸脱身走开了。走出两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说:“吕卫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不在这儿跟你吵架。莲花山知道你的人,谁都知道你吕卫民是个神经蛋。你吕卫民别太张狂了,作为一位基层干部、共产党员,你不带领群众抗灾救灾,而是到处跑着乱告黑状,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吕卫民?告诉你吕卫民,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抹黑,你还得咋给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清洗干净。你咋朝我老毕身上拉的屎,你还得咋一口一口地给我吃回去。我老毕先把话说到这儿,不信咱走着瞧。”
吕叔冲着毕敬业的背影喊道:“毕敬业,你欺上瞒下,你还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味儿吗?你毕敬业一只手遮住了莲花山,可你遮不住莲州地区,遮不住省城,遮不住北京。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毕敬业不就是一个县委书记吗?你不能一手遮天,你的手太小了,你遮不住!我吕卫民今天也把话说到这儿,我吕卫民跟你毕敬业破上了,只要我吕卫民还有一口气,就要反映你毕敬业的问题,不信咱走着瞧!”
司秘书把吕叔叫到一边儿说:“老吕啊,我给你透个信儿,你知道毕敬业来干什么的吗?昨天才到了一批救济粮,地委海书记昨天就把分配方案敲定了,也有你们莲花山县十吨,毕敬业就是来领这批救济粮的。”
第70节:卷六 你就是只笑面虎(2)
吕叔为之一愣:“这,这是真的?”
司秘书说:“这事儿没错,分配方案就是经我的手通知下去的。本来这是要严格保密的,刚才从你与毕敬业同志争吵的话中,我认为你说的是实情,加上我对你比较了解,对恩公祠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从内心讲,我是同情你、同情你们恩公祠的。不过老吕你得有思想准备,刚才你与毕敬业同志吵得这么凶,从情感上说,他还会分给你们恩公祠吗?”
吕叔木然发呆了。
司秘书说:“别站在这儿发呆了老吕,你快去想法子吧,救人要紧啊。”
吕叔抓耳挠腮说:“司秘书,朝下我该咋办好呢?”
司秘书想想说:“我觉得当务之急,你还得去找毕敬业同志,诚恳地检讨自己,也不妨先向他承认错误。不管咋样,弄到粮食救人最关紧,你说呢老吕?”
吕叔忙乱地点着头:“救济粮这会儿在哪儿呢?”
司秘书说:“在一号仓库,你快去吧老吕。毕敬业同志是带着车来的,这会儿没准儿就装好车了。”
吕叔转身就跑。
吕叔万万未曾想到,此刻,近处二楼的一扇窗户后边,自始至终都闪动着一双关切的目光。确切地说是从吕叔一开始在门卫处登记,到吕叔与毕敬业的整个冲突,再到后来司秘书的出现。
是海水清海老。
而司秘书的出现,是海老特意关照的。
对吕叔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吕叔匆匆赶到一号仓库,打听到莲花山拉粮的卡车五分钟前才开走。
吕叔不容细想,拔腿就朝莲花山的方向跑,遇着顺路的车就拦,能坐一段儿就坐一段儿,没有车他就一路小跑,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整整跑了一夜。天亮时分,饥饿疲惫过度的吕叔,倒在了毕敬业的家门口。
毕敬业开门见是吕叔,忙让家人给吕叔端来了一杯水。等吕叔醒过来后,毕敬业说:“卫民同志,家里不是办公的地方,咱们到办公室谈去。”
在办公室里,毕敬业安排吕叔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卫民同志,有啥事儿你说吧。”
吕叔惊讶于毕敬业的面带微笑,想起十多个小时前在莲州地委大院,彼此撕破脸皮、剑拔弩张的争执,那会儿的他与这会儿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吕叔说:“毕书记,昨天在莲州地委大院,我的态度不对头儿,希望你能原谅。”
毕敬业把手一挥,乐呵呵地说:“卫民同志,你要不说,我就忘了。同志之间,因为工作发生争论,情绪上来时,说些过头的话很正常,这没有啥卫民同志,我的态度也有问题。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提了,尤其我们做领导的,更不能怨恨下边的同志,怨恨下边的同志是什么概念?”
吕叔被毕敬业这番话,弄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想想说:“毕书记,听说分给咱莲花山县十吨救济粮?”
毕敬业微笑点头:“有这事儿。”
吕叔有些急不可待地说:“毕书记,拍着心口说,我们恩公祠的情况您是了解的,那我们恩公祠……这次分了多少?”
毕敬业做无可奈何状说:“很对不起卫民同志,这一次分给其他乡村了。唉,僧多粥少啊,真没有办法,我这做县委书记的真难办啊……”
吕叔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分完了?毕书记?一点儿也没有了。毕书记?”
毕敬业点点头说:“分完了,一点儿也没有了。拉粮的车还没有回来,等着分粮的人都围成山了。”
毕敬业说着,将桌子上的一张分配名单掂起来,在吕叔脸前晃晃说:“这次莲花山县直机关一两粮食也没有留,全分给了最困难的基层乡村。”
吕叔急不可耐地说:“毕书记,我们恩公祠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们咋办?”
毕敬业叹口气说:“等下一批吧,下一批很快就会到的。下一批来了,我首先考虑你们恩公祠,这样总可以了吧?卫民同志?”
吕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毕敬业递过来一杯水说:“卫民同志,你喝口水。”
吕叔没有接杯子,他直盯着毕敬业说:“我们恩公祠难道不是最困难的乡村吗?你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粒粮食,毕书记?”
毕敬业微笑着说:“卫民同志,我不会再与你争吵。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站在恩公祠的角度上说话,而我必须站在莲花山全县的角度说话。对其他乡村的情况你没有我熟悉,这一点儿你承认吧?”
吕叔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毕敬业说:“你不是说其他乡村还没有饿死人吗?而我们恩公祠已经饿死十几个了……”
毕敬业将手一挥,打断道:“这个问题现在不谈。不过有一点,作为县委书记,我可以向你说清楚:这十吨救济粮,包括原来从你们恩公祠调来的粮食,我老毕连一粒也没有多吃多占。当领导的多吃多占是什么概念?作为莲花山县的主要负责人,我的心坦然得很。”
吕叔冷笑着伸出剑指,直指毕敬业的鼻子说:“毕书记,你的心没有放正,你是在报复我。你是在笑眯眯地报复我,你就是只笑面虎……”
毕敬业仍保持着微笑说:“卫民同志,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与你吵架。当领导的跟下边的同志吵架是什么概念?这一点儿我是很清楚的。卫民同志,你要有意见的话,你可以向莲州地委、向省委、向中央反映,我老毕听候上级对我的处理。”
吕叔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朝毕敬业的笑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后,摇摇摆摆地走出毕敬业的办公室。
毕敬业冲着吕叔的背影,用很温和的语气说:“卫民同志,你这会儿要是还想去莲州地委告状的话,我会给你派一辆车的。”
第71节:卷六 悲壮的阿妈尼(1)
38.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悲壮的阿妈尼
此时此刻,绝望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完完全全地淹没了吕叔的身心。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一桩蠢事:正如司秘书预测的那样,如果不跟毕敬业在莲州地委大院吵架,毕敬业也许会人性未泯,给恩公祠分一些救济粮。就是分上几百斤也能救救急啊,可现在一粒也没有。我吕卫民当兵的出身,恪守服从上级的天职,一辈子服从领导,一辈子听上级的话,上级指哪儿就打哪儿,就今天没有服从,竟招来如此的严重后果,我对不起恩公祠的乡亲,对不起那些被饿死的,更对不起即将饿死的,我这个村长不称职啊,我是个大傻瓜大混蛋啊……深深的自怨自艾、痛心疾首的懊悔,彻彻底底地攫住了他。
吕叔猝然转过身,指着毕敬业说:“毕敬业,我原以为你的心只是有一点黑,还没有完全黑透。这会儿,才知道你他娘的心不是一般的黑,而是真真黑透了。恩公祠村饿死这么多人,完全是被你愚弄的结果,面对这些饿死的亡灵,你竟然无动于衷,心冷如冰,你他妈还是共产党吗?你他妈还有一点儿人味吗?不过我告诉你毕敬业,你今天犯到我吕卫民手里,你也算碰到茬子了。你不要把我们当草芥,以为我们的命都不值钱,饿死了也是白死。这你就想错了!告诉你毕敬业,恩公祠人是不会白死的,这事儿我吕卫民跟你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毕敬业一直保持着微笑,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
毕敬业的微笑,将吕叔心中的怒火升腾到了最高点。他咬牙切齿地说:“毕敬业,你笑吧,尽情地笑吧,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溜溜转,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灰头土脸,你将我吕卫民治得生不如死,你将我吕卫民治得无脸再面对恩公祠的乡亲……你这会儿应该笑,应该得意啊!你知道我马上要去做什么吗?我要以死向饿死的乡亲们谢罪!对这一点我吕卫民是坚信不移的,真正的共产党是爱人民的,而且真正的共产党人占大多数!我这就去死,找一个值得我去死的地方。我还要告诉你,莲花山县委大院门口太小了,我要选择一个更大点儿的地场。你等着为我吕卫民的死承担罪责吧,我的毕敬业毕书记毕大人!”
毕敬业始终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吕叔的背影,直到吕叔跌跌撞撞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还在冷冷地想:你吓唬谁呀吕卫民,你以为我老毕是三岁的孩子?我这县委书记是能轻易被吓住的?
第72节:卷六 悲壮的阿妈尼(2)
从告别恩公祠、告别阿妈尼时起,吕叔已打定主意,这次要不来救济粮,他就以死相搏。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地饿死,他这村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为他的愚蠢,乡亲们才死于非命。真的是知夫莫若妻啊,阿妈尼当时照他心窝打了个十环。如同钻进他肚里的蛔虫,将他的五脏六腑透视得清清楚楚。她真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最贤惠的妻子啊。
此刻,已经对毕敬业绝望的吕叔,义无反顾地开始实施死的构想。正如他所言,要找一处值得他去死的地场,这个地场其实是他早已选择好的,就是在莲州地委大院门前。在他贴身的衣袋里装着一份自杀告白书,简单地说明了恩公祠村的遭遇,以及他为何要如此选择。他深信人非草木,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在地委大院主政的海老是恩公祠人,有道是叶落归根、故土难离、血浓于水啊。海老被恩公祠人敬奉为基督现世,当下恩公祠遭受劫难,海老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其实,人是很脆弱的,死是很简单的事儿。他的包里就装着两瓶汽油,到时朝身上一泼,火柴一点,也就完成了。
出了莲花山县委大院,朝前走了不远,他就成功地拦住了一辆去莲州的拖拉机。途经县城最热闹的十字大街时,拖拉机被堵住了,密集的人群将宽宽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开始,吕叔并没有为之所动。他躺靠在拖斗中闭目养神,想着如何才能死得悲壮,死得轰动一时,从而才能死得其所,达到救助乡亲们的目的。
后来,从围观者惊诧的话语中,吕叔捕捉到了“自杀”、“恩公祠”、“朝鲜女人”的字眼。他这下幡然猛醒,飞身跳下拖车,发疯般挤进人群,发现了吊死在临街法桐树杈上的阿妈尼。
她身着朝鲜妇女最普通的布拉吉,胸前挂着一只破香烟箱皮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大大的毛笔字:
我叫阿妈尼,我是朝鲜人,我是莲池镇恩公祠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吕卫民的老婆。我们恩公祠人累得汗珠儿摔八瓣儿,粮食丰收了……要说我们有足够的伙食粮,我们村原本不该饿死人的。可我们的粮食包括种子都让毕敬业掏净了,掏得一个粮籽儿也不剩,眼下我们村已经饿死了十几个人。我男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已经写好了自杀告白书,让我偷偷看到了,我知道他想以死救乡亲们不死。我男人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想替我男人死。他是村长,他活着比我用处大……请上级党组织、上级政府救救我们恩公祠人吧……
阿妈尼的死,在莲花山县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来,阿妈尼一直尾随吕叔,她跟到莲州,又跟到莲花山县,目睹了吕叔与毕敬业争执的全过程。自她洞悉吕叔要以死相搏的心迹之后,就决心先行一步。她清楚:以她朝鲜人的身份,她之死与吕叔之死相比,会更悲壮,会唤起更大的社会同情,会产生更大的轰动效应。于是,她灵机萌动,让珍藏多年的布拉吉,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她这一天才的构思,形成诸多新闻要素的亮点,使其影响成几何倍率猛升:
一女子在莲花山最热闹的大街上自杀了。
而这个女子是朝鲜女人。
她不远万里,嫁给了恩公祠的村长。
恩公祠原本是不应该饿死人的。
因为粮食被县委书记掏空了,掏得不剩一粒。
恩公祠已经饿死十几个人了。
作为村长——这个朝鲜女人的丈夫,他得罪了县委书记,他弄不来一粒救济粮。
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有以死相搏。
而这个朝鲜女人,决定先死。
这个朝鲜女人为的是中国的丈夫不死,更为了恩公祠的中国人不再饿死。
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朝鲜女人!
在这个了不起的朝鲜女人面前,那些制造这起大饥馑的中国人,不该扪心自醒?不该自责自咎?不该自觉无耻?不该在这些死于非命的亡灵面前深深谢罪吗?
39.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第73节:卷六 老革命海老(1)
老革命海老
阿妈尼的死,震惊了莲花山全县。
随之,震惊了莲州。
很快,震惊了省城。
接到毕敬业告急的电话后,海老回复的第一句话很低沉,但态度不乏强硬:“慌什么?沉住气,天塌不下来。”
毕敬业如同一只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舨船,正面临颠覆之际被一股强力推进避风的港湾。他突然有了底气,有了支撑,拨电话前的惶恐顿时烟消云散。
接下来,海老思索稍许后,作出了简练得仅有九个字的三条批示:高姿态。做大海。冷处理。
毕敬业对这三条九个字似懂非懂。但是凭直觉,他体会到了其中丰富的内涵。若非海老这样屡经政治旋涡的历练,并极具丰厚文化底蕴的老革命、老干部,是不会作出如此冷静、客观、正确的决断的。
通过具体的操作,毕敬业对海老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老亲自押着紧急调运来的粮车,还有运送阿妈尼尸体的车子,连夜赶赴恩公祠。
对海老三条指示第一条已心领神会的毕敬业,立即作了三点明确指示:其一,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以及县直机关各局、委、办一把手,包括莲池镇全体班子成员,集体陪同海老前往恩公祠,任何人不许以任何理由缺席;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