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日暮渐黄昏。
我怀中的身体忽然动了动。
我大喜,叫道:“若水!你醒了啊?”小心翼翼把她放到床上。
那女子慢慢睁开眼,眼色滟潋如秋水,低声道:“天戈妹妹,我是在做梦么?”
这一次,我是真的愣住了!
……兰!这个眼神我绝无可能错认!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兰!
若水,难道你真的以生命实现了你的承诺和成全?凤凰涅盘密卷?!或者,你只是在骗我而已?毕竟,鬼神之说,本来就没有凭证。是若水,就是若水。
我颤抖地轻轻抚上眼前女郎的脸,一时恍惚了。
是若水?!
是兰?!
然,在我心中,又希望她是谁?
心之忧也,于我归处
又是这样清清冷冷的琴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也,于我归处。”我曼声和节而吟,心头不免茫然:“为什么她总是弹着这样悲伤的曲调?”一会儿是《蜉蝣之羽》,一会儿又是《葛生》,琴音凄切,神色虚渺,但眼中却已经没有我了。
她说她是兰,我也觉得应该是。她的神韵就是兰,一颦一笑也是兰,一动一静都是兰。但我也清楚,她其实还是若水,只不过已经不是那个痴痴恋着我的若水了。她心中,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兰。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凤凰涅盘,其实就是一种强烈的自我精神暗示,也是最高明的催眠术。它可以最大限度激发人的生命潜力,但也有一个可怕的后遗症,或者说特异功效……使用了凤凰涅盘的人,其实相当于脱胎换骨,和过去不再有什么联系了。
若水使用凤凰涅盘时,她的自我暗示就是:变成孟兰韵。所以,她现在就是孟兰韵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兰的资料,都被她承袭下来。无论是思想还是习惯,她都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兰。这样的若水,是可怜可惜的。然,我清楚知道,我爱的是兰,这种蛊毒一样痴切的情感,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法解脱。多情痴情如若水,却也无法走入我心。
其实我佩服若水的聪慧和决绝。
为了一份不可得的爱,她可以做到这样干净利落,舍弃自我,换来和我一生相处的机会。想必,若水是清楚我的……我根本无法拒绝兰。只要是兰,就算是一个虚像,得到的待遇也会比作为若水要好。她变成兰,实在是个令我难以抗拒的决定。我愿意叫她兰,愿意弥补过去悲伤的一切。
只是,若水和我都没料到,变成了兰之后,她反而失去了对我的痴迷。
兰说,她妒忌若水。当我用柔情辗转的目光凝视她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看的是若水的脸。她无法忍受。
我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
这是兰,却已经不是那个天火一样热烈多情的兰了。偏偏,她却有着兰的一切,那样强烈的爱,转为妒忌的时候,也是强烈的。兰说,她甚至有些恨我,恨我毫无原则的温柔,恨我的虚伪和自私。有时候,她会恨到呼吸困难,心痛如绞。所以,她宁可不要看见我,倒还好过一点。
我无言以对。
呵呵,这果然不是若水。可是,我的兰呵,我的芳兰瑶草……难道这一场荒唐大梦,醒来之时,竟然是如此的难堪结局?
不,这不是兰。
兰是我唯一可以怀念的温柔,她不会如此待我。
然,看着她脉脉如水的眼,我如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兰?
她是兰。然,她的心不属于我了。
很想笑,可我笑不出来。很怕看到她淡如月色的忧伤,更怕听到她的《蜉蝣之羽》和《葛生》。我终于体会到兰为什么说宁可不要看到我……其实,如果不看到她,或者我也会好过一点?
我无可奈何,拼命练武。没事就到演武场去,这一点让林清锋非常满意,甚至许诺,如果我能想办法打退雷泽,他就提拔我做他的副将。
我只是苦笑。
雷泽围城十天了,战事呈现胶着状态。我们北天关的粮草供给出现困难。林清锋开了几次秘密会议商量突围运粮的事情,但暂时不得要领。这种情形下,我也顾不得兰的情绪了,天天忙着和林清锋应付战事。
林清锋几度征求我的意见,我却没有回话。……要我单枪匹马冲出雷泽的包围到还可以做到,但要运入大队粮草就实在是个难题了。思来想去很久,我忽然有了一个朦胧的打算。
从这一天起,林清锋按照我的献计,每天从狱中提出几个死囚,换上老百姓的衣服,用麻布口袋闷死,然后小心的在尸体上制造一些溃烂斑点,看上去就像瘟疫死掉的人。这些尸体都被士兵秘密地从城头抛到了城外。同时,我飞鸽传书通知我们安排在雷泽军中的细作,制造瘟疫谣言。几天之后,我开始悄悄潜入北国军营,每天杀掉几个士兵,也弄成死于瘟疫的样子。我的武功总算不错,小心着没去招惹雷泽军中大将,只是悄悄的零星杀一些小兵,好歹也没惊动北国军队。
这样没多久,北国军中开始流传瘟疫的说法,恐慌气氛逐渐蔓延。
然后,细作按照我的要求,在上游水源中投了毒。
北国战士开始生病和死亡,而且越来越多。他们国人向来游牧为生,本来就缺乏高明的大夫,只道是瘟疫引起水源问题,连就近的水也不敢喝了,每天要到七十多里外取水。我们就经常派人截击破坏。北国人供水不足,同时每天都有病人慢慢死亡,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军心动摇。
我早就做好准备,给每个士兵和老百姓发放了一点草药,是以北天关的供水和军力没受到什么损失。北国人却开始无心恋战了。
我认为时机已到,请求林清锋下令开城迎战。林清锋应允,要我领兵出战。我知道自己样貌俊俏,作为武将其实不够威慑,就学着当年的兰陵王,在脸上戴了个很有点狰狞的青铜面具,并特意挑了一把特别沉重巨大的青铜剑作为武器。那时候,其实我不知道这面具和巨剑会伴随我整个战场生涯。因此,我甚至成了日后人们传说中的青铜战神。
战云当前。那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匹马当先,带着士兵潮水般冲出,席卷向北国部队。
有战将提刀迎战。我一剑击出,砍飞了他的头。血雨飞溅,浇湿了我的衣裳。我顾不上感叹,顺手回剑,剑光到处,砍死了两个打算偷袭我的士兵。
遇到我的人,当者必死!
不过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杀而已……直到一把闪亮的关刀狠狠格开我的剑。火花四溅,但刀光却寒如水意。
雷泽。
我忽然悄然微笑。这个平生难得的对手,又见面了。
他嘴皮干燥开裂,想必很多天没有好好喝水,这个人倒也身先士卒的很。不过,对我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好事情。缺水虚弱的雷泽,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我必须乘机杀死他,否则以后不一定有机会。
我笑着,剑气如雷霆万钧,一波一波袭向雷泽。雷泽沉着脸,却是从容迎战,每一刀都那么闲淡,却恰到好处的化解我的攻击。这个人实在聪明,知道现在力气不够,就力求守势。虽然一时奈何不了我,但我也难以杀他。
如此人物,可惜却是北国第一大将。我再欣赏他,也必须杀他。
芳兰应门,不得不锄。
雷泽样子异常虚弱,看得出来缺水对他的不小影响,整个人比初见时干瘦了不少。他和我恶斗半响,到底虚弱久了,力气渐乏。忽然一打马,掉头逃开。我如何肯舍?紧紧追杀。雷泽挡了我几招,忽然闷笑起来,低声道:“铜脸小子,你武功不错啊。可惜,这是没用的!”声音中居然有点得意。他俊伟如神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说不出的讥诮,就好像一个看破世情的人,冷漠傲然面对所有的烽火烟尘。
我微微一怔,忽然觉得有点不妙的感觉……雷泽如此狼狈,居然还笑得出来,想必他有什么意外的布置。
几乎与此同时,收兵的金锣响了!
我吃了一惊,简直无法理解林清锋的打算。这个最接近胜利的时候收兵?为什么?!!我答应林清远要一辈子做他哥哥的帮手,自然不能违反林清锋的军法号令。然而,就这样放弃机会?以后雷泽有了警惕,只怕我再也无法杀掉他!要知道这个人可是北天关最大的威胁啊!
雷泽眼中现出嘲笑之色,悠悠道:“你还不明白吗?林清锋是舍不得杀死我的。我要是死了,他这个功高震主的北天关大帅,也就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官场上的事情,哼,铜脸小子,你还差得远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无法应答!沉了一下心神,我笑了:“不管如何,我不会放弃这个最好的杀你机会!”一边说一边狠狠一剑劈向雷泽!
雷泽竭尽全力,挡住我这一剑,猛地喷出一口血箭!
我也被他的反震之力推得一个摇晃,虎口流血,手臂麻痹得几乎没有知觉,心口一阵翻江倒海。这人如此虚弱,居然还有余力还击,果然强悍异常。
雷泽面色苍白如雪,却大笑起来:“小子,如果你想害死林清锋,不妨杀了我。反正你们南朝谢丞相早就想杀他了。哈哈,没有我的威胁,林清锋也没必要活着啦!”
我心头一震,忽然明白雷泽说的都是实话。
原来如此!
怪不得雷泽不怕死,他根本算准了他死不了的。怪不得我总觉得以林元帅的智慧,应该不在雷泽之下,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解决北国入侵的威胁。
原来如此!!
我忽然有点心寒,淡淡冷笑一下,徐徐道:“雷泽,算你厉害。我收兵。”
……这样的北天关,这样的林清锋,又值得什么?
雷泽双目锐利如鹰隼,静静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子,我们后会有期。我记住你了。”最后一句的口气隐隐有风暴般的凌厉。
我不作声,知道算是和这人杆上了。他挨了我这一剑的重击,已是受了内伤,估计不养个半年很难好转。看来北天关可以清静一段日子了。
不过,等到他的卷土重来之日,只怕更难对付。雷泽是个聪明人,现在他对我有了防范,我要应付他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我这一辈子如此沉闷无聊,有了这个要命的对手,也不算坏事情吧?
我回到北天关。
林清锋亲自迎接我,笑容满面。我淡淡看着他诚恳亲切的笑脸,忽然有点荒谬的感觉……如果把这张脸扯下来,他会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我居然有点手痒。真的好想……把他的笑脸一把扯下,看一看下面的血肉。
我慢慢举起手,伸向林清锋。林清锋忽然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双目闪亮的看着我,说:“珂平,你如此英雄了得,本帅十分喜欢。如不嫌弃,我们结为兄弟如何?”他眼中闪出焦切而恳求的神色。看来,他是看穿了我的愤怒和杀气。我忽然冷静下来。
不可以。
这是林清远的哥哥。我答应林清远的事情,必须做到。何况,他只是一个为自己性命打算的普通人。我又怎么能说他就该死?我悄悄叹了口气,有点心灰意冷,淡然笑道:“随便你高兴吧。”再没心思应付他,掉头就走。
林清锋在我身后叫道:“珂平,这次靠你的奇谋,我们大获全胜,雷泽退兵了。你不要走,我还要给你开庆功宴!”
我懒得回头,淡淡道:“我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庆功宴就恕我不去了。”
回到房中,我几下子脱了战甲,和衣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神思撩乱,渐渐如梦。梦中依稀有琴声缥缈。
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慢慢为我擦拭脸上的血水和汗水,然后抚平我纠结的眉头。动作很轻,我却可以感觉到她温柔而踌躇的心意。
呵,兰。
我悄然叹息了,握著她的手,低声道:“不要走。”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低下身子,把脸儿贴向我的手心,却没有说话。我觉得手上有点潮湿,有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手心。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把她搂到怀中,轻轻说:“何苦来?这么想不开,到底是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呢?”
兰没有作声,静静躺在我身边,缩成一团,就像一只悲伤的小兽。我心中却慢慢升起一种宁静而满足的感觉。其实,我这一世,要的也不多。北天关,林清锋,雷泽,武当山,天南孟家,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不怕。然,我不可以没有兰。
我这辈子原本荒唐,喜欢上一个女人,也不过是在荒唐上面再添上一桩。就让世人笑我疯癫骂我狠毒又如何?看到兰,我总是可以弯起一抹笑容。
然而,我的兰,为什么你的心意如此缥缈难测?我愿意摘下星辰取悦你,收揽万花装饰你,费尽柔肠怜惜你。可我却已经无法明白你的心。
我揽着兰纤弱的身子,陷入沉思。朦朦胧胧地又要睡着了。
忽然觉得眼皮有点儿刺痒,回过神来,发现兰居然在拨弄我的眼睫毛玩。她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几乎是茫然的,却越发有种天真得可怕的妩媚。
我被弄的有点痒,微微一笑,低声求饶:“兰,好好睡觉好吗?我很困。”
兰摇摇头:“不成的。你害得我好多天都不高兴呢。我也不要你高兴。”说着嫣然一笑:“天戈妹妹,我忽然发现你的眼睫毛很长呢,像蝴蝶翅膀似的,漂亮得紧。所以我要拔几根下来看看。”
我叹了口气,知道她是成心作弄我,只好由得她去,苦笑道:“那你轻点拔,别把我弄醒了。”实在累了十几二十天乏得狠,忍不住又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兰低声嗔道:“哼,你对着云若水就这么温柔。怎么磨折你都百依百顺。我不服气呢。”
我实在拿她没办法,迷迷糊糊叹道:“兰,兰韵是你,云若水也是你,我真不明白你在计较什么。”翻了个身又睡。
兰恨恨推了我几下,我只是不答应,忽然肩膀一痛,啊哟了一声,原来是兰狠狠咬了我一口。我肩膀有点痛,却比不上我的头痛,无奈之下只好坐了起来,苦着脸说:“是我不好,惹你烦恼。咬高兴了吗?不高兴还可以换个肩膀咬。”一边说一边很诚恳地把另外半边肩膀凑了过去。
兰噗嗤一笑,随即瞪了我一眼,没有咬我,却用双臂搂着我的脖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笑。
我松一口气,看着她微微晕红的笑颜,心头一动,侧过头,吻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慢慢一路吻上去。
兰的脸更红了,忽然挣扎着推开我一点,幽幽道:“天戈妹妹,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惘然的哀愁,轻轻说:“如果你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她的神色变得非常认真,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不要这样待我。如果你变了,我一定活不成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揽紧了她。
兰星眸半合,幽幽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快说。”
“兰。”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的眼中慢慢滑落一滴泪水,颤抖着倒入我怀中,轻若无声地低叹:“你要我是兰,我就是兰了”。
我心头一紧……这句话分明是若水了!
但我却没有回答。我已无法忍受失落之苦,那么,就算是自我欺骗,就算是一场幻梦,我只要梦里有兰。
所以,若水,对不起。
我拥着兰,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她的缀泣声。我衣服前面潮沁沁的,想是被兰的眼泪打湿了一片。兰就缩在我怀中哭得微微颤抖。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她。
兰发现我醒了,微微一惊,忙乱地擦去眼泪,却还是掩不住一双红红的眼。我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抹去她的残泪,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