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皱眉,忽然从怀中闪电般拔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低声道:“你要再扔下我,我还不如立刻死了。”
我心头一震,叹道:“若水!”微一举手,她没我动作快,匕首被我一下子夺过,卷为一团废铁扔了。
若水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你在这里,可以防我自尽。你走了,可就防不了这么多啦!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吧!”
我沉默一会,叹息:“若水,别哭。我是怕你吃苦啊。”把她搂到怀中柔声抚慰。
若水苦笑道:“我心里明白,在你心中一直不如兰韵。若是兰韵,你不会想这么多,和她同生共死就好。对着我,你这些顾虑,其实也就是变着法儿想和我分开。”
我正待分辨,若水抢着说:“不是么?我们的婚事你一推再推,其实就是怕我是一时兴起。你怕我总有一天会后悔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所以你总是想推开我,免了分手之日的难堪。不是么?”
我无言,沉思良久,只好承认:“是。”
若水幽幽道:“这样疑心我的心意,我还真不如以死明志。你说好不好?”
我拿她没办法,苦笑一下:“不用了。我带着你走就是。”……若水蛮横起来的时候,实在比牛还要固执,我也不打算和她争执了。其实,能有若水这样娇痴凶狠地表白着爱恋,我心中是隐约快乐的。
我的若水,愿意什么都依你,只为了看你明媚的笑。此去北国,我会竭尽全力为护你周全。纵然前途凶险,纵然此生迷茫,我亦何苦。
我和若水离开京师。按照林清锋的说法,我是被送回北天关“好好管教”去了。当我告诉若水,我打算恢复女装的时候,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不,我可不喜欢你穿女人衣服。天戈,你别这么做,好损毁形象啊。”
我笑了笑:“我本来就是女人,穿女人衣服有什么奇怪?何况我也厌倦了老是杀人,如果改变一下打扮可以避免动武,其实也不错。”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清楚若水不会喜欢我做女人。她只要我做她的丈夫。不过,我还是想试一下,她会如何对待身为女子的我。毕竟,那才是我的真实。
若水皱了皱眉,微微噘起嘴,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我在集市上买了几套女子服饰。我在河边僻静的小树林中换了一身淡色衣裙。不过我不会梳头,就把头发用刚买的一串珍珠系住,打了个结,也算对对付付了。
我走出树林的时候,若水有点发呆,神色颇为古怪,却没有说什么。我觉得有点好奇,问:“怎么了?难道我这个样子很奇怪?”
若水摇摇头不说话,却微微侧过了头。显然她不是很愉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估计和我的样子有点关系,就走到水边照一下自己的样子。看到水中人影,我也有点发呆。
原来,我女装的样子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苍白如雪的面容,冷淡沉静的气质,整个人看上去如冰也如玉,却似有隐约的火焰在郁郁燃烧,反而异常诡艳。
看着这个样子,谁会想到我做了多年男人?终于明白了若水不高兴的原因。我让她难堪了。
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若水才真正意识到:她矢志相从的,真是一个女人。这一点,或许她虽早已明白,却从未仔细想过。
我悄悄叹了口气,没有说破,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凄凉。看样子,我或者会失去若水了。她就要回到命运的正常轨道……
我应该松了口气的,不是么?
可我为什么会如此痛苦?若水,多情的无情的若水,难道你已成了我不可解脱之痛?
呵呵,早有准备的啊,但真正面对时,为何还是如此难以忍受?
如果可以求你,我愿意求你一万次。但我不会求你。我宁可让你就这样面对女子装扮的我,好好想清楚一切。当你作出选择之前,就算完成了北国之行,我也不会改回男装。
我什么也不期望,随着命运安排好了。
正自对着水面出神,若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你还真看呆了?好啦,我承认你很好看,但也不要这么自恋呀!”一边说一边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
若水盈盈走到我身边,勾着我的脖子,水中倒映出两张脸。她的明媚如水和我冰焰似的气质竟然异常协调。若水叹息着微笑了:“天戈,我知道你是故意穿女装要我看的。其实不用这样。我一直明白接受你是女人的事实,不管你穿什么,变什么样子,是男是女,我喜欢的只是你,孟天戈。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没有说话,颤抖着搂紧了她。
若水!
明慧的若水啊,从何时起,你竟能如此明白我的心?
我们紧紧拥抱,激狂地亲吻。我觉得晕眩而快乐,几乎无法自持。朦胧中我看到若水也是一脸的甜蜜。然后……
扑通!
动作过大,两个人都掉到了河里。
我从意乱情迷变成了手忙脚乱,连忙浮出水面,顺手捞起若水,游回岸边。我们湿漉漉地面面相窥,忽然都大笑起来。
雄剑挂壁
“独漉水中月,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欲南飞,胡雁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道路……”
我皱眉听着御锦有一句没一句的背书,实在有点烦他。这小子什么不好念,偏偏要念这个《独漉篇》,什么中道失道路?我知道他在取笑我又一次的南征失利。
都怪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北国第一英雄”头衔惹的祸。御锦是我的好朋友,但他无法忍耐我的这个虚名。毕竟,如果我是第一英雄,他算是什么?御锦从来不掩饰他的不悦。对于这一点,我觉得总算谢天谢地。我并不曾为了浮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
其实,御锦的直率都算好得很了,虽然我实在讨厌他念什么独漉篇。
御锦倒是越念越起劲,一边念一边斜眼看着我暗暗的笑。“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雄剑挂壁,时时龙吟。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我听得发腻,说:“够了。”
御锦呵呵一笑:“雷泽,你的涵养还是这么差。”
我没理会他,直接赏了他一个拳头……其实我的涵养倒也不差,多数人认为我深沉酷烈、喜怒不形于色,深符为将者虎变不测的要求。不过那要看对什么人。在战场上和官场上,我或者就是这个样子,面对御锦的时候,我还是难免原形毕露,恢复成那个暴躁的雷泽。
我和御锦老是这个样子,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不过打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没有绝交。
其实御锦武功也算绝顶高手,如果他肯帮我,灭南朝不会这么困难。可惜,这小子就是和我做对,说什么也不肯从军,宁可在京中装神弄鬼的什么做御前大巫师。其实我最清楚他的底细,御锦的巫术说穿了根本是武术而已,他要是可以通神,我也差不多能够扮大仙。
不过我不会揭穿他。毕竟他已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愿失去他的友谊。这么多年来,我对着天下人的崇拜和恐惧,已经受够了。
多数时候,我是绝对空虚的,这一点连御锦也帮不了我。常常是心里空旷到狂热的渴望着吞天灭地。或者,征服一切的过程中,我不觉得寂寞。所以我需要战场。说起来其实我平生无大愿,只是把扫平六合、征服八荒作为唯一爱好。南朝是我盯了差不多五年的目标,志在必得。
林清锋和我交战多次。他已经越来越衰靡。虽然武功和智慧还在,但一个失去了斗志的主帅不可能长久维持。我越来越有把握打垮他。
然,我的运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林清锋虽已意气凋零,却冒出了一个铜脸小子阻碍我的脚步。
这次我输得很惨。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在那铜脸小子的目光注视中醒来。那样闪耀如天火的眼神,似乎升腾着燃烧和死亡的一切骄傲,激起我无限斗志。
输了这次,其实我也无所谓。甚至有点高兴。我知道,我已得到一个最好的对手。
我按照老习惯,晚上到寒玉湖练功。练功之余,我喜欢含一根用特长芦苇串成的细管,一口气沉到湖底,躺在万年寒玉之上,透过水波静静凝望天上星辰,连呼吸可有可无,就这么随心所欲地躺上半天,考虑一些事情。直到月影西移,才回到家中。
有时候,御琴也会过来陪我。但她功力薄弱,湖中奇寒彻骨,她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到岸上等我。
御琴是御锦的异母妹妹,也是当朝皇帝的表妹,被封为锦屏公主,地位尊贵显赫。三年前,皇帝把御琴指婚给了我。要不是这几年我忙着南征,她应该已是我的妻子。老实说,御琴堪称绝代佳人,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喜欢起来,反而总是难以理解她。她虽是人间绝色,性情却令人难以捉摸,存在感非常薄弱,整个人就象一缕融入了空山新雨的琴声,清淡得若有若无。
御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甚至很少说话,多数是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我很怀疑,如果我们要这么过一辈子,不知道是谁先闷死。御琴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子,我很清楚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我,但她还是经常来看我,就象一个多年的习惯。
今天御琴又来了。
我躺在水底,看着她一身淡紫踏波而降的样子,当真是美丽如仙。可惜,这位姑射仙子的脸上总是那么淡静如水,我想大概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理解对方的活法。
御琴游到我身边,对我浅浅一笑算是打招呼,也坐在寒玉石上。和往天一样,她轻轻摩挲着寒玉石上有些模糊的字迹。
我很小就知道寒玉石上刻了字,但不觉得有什么好研究的。御琴却不一样,她好像对这些莫名其妙的字很着迷。
“欲解大道,当悟天心。人间英雄,先证世情。”字是写得很漂亮的,龙飞凤舞气势非凡,而且刻痕圆融流利,看得出来是什么人用手指直接划上去的。这个留字人指力之强确实世上罕见。不过,我对这种故作神秘的玩艺儿一向不感兴趣。
御琴说这些字应该代表一种惊世骇俗的道家心法秘籍。我听了只是笑笑……再厉害的秘籍,也是要有资质才能练成的。我相信我雷泽到了今天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任何秘籍,只需要自己慢慢领悟。至于御琴,她不是这块材料,可惜她不肯信我。
我对我们婚后的情况不报任何幻想。不过,既然御琴都不介意和我过刻板无味的日子,我也就乐得省事了……反正皇帝帮我定下御琴,那就是她了,别的女人只会更麻烦。
我们沉默以对,却没有维持多久,御琴忽然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
湖水非常清澈,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岸上的情况。我看到远远有个女子缓缓走到岸边。怪不得御琴会这么惊讶,这女子虽一身打扮异常简单,却掩不住刺目如九天骄阳的光焰,容貌明光灿烂。这个女子的气势,十足就是一个人间传奇的存在。
看得我心头为之一震:如此人物,竟然是个女人?!
她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湖面,也扫过我的脸。我心头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如此骄傲而冷淡的目光!就象俯视红尘的天鹰。神姿矫然,却又孤影清绝。
我手心微微发热,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我想,也许在久远的梦中,我曾经幻想过她的样子,但我却无法把她的轮廓从迷雾中描画出来。但,我喜欢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今生见过?
还是前世注定?
但我就是知道,隐隐约约地,我似乎是熟悉她的,甚至有一种热血升腾的豪情与亲切。就象盼到一个多年的梦。
御琴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凝视我。她一向清深淡漠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就好像一个无意中看破了命运的人,反而多了忧思。
但我无所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做什么。
我吐出口中的芦苇,双足一蹬,浮上水面,对着她微笑了。
岸边女子看到我破水而出的时候,神色微微惊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霎那间,她眼中闪过一道耀眼的寒光。随即沉寂了。
我看到这刀刃一样的眼神,心头一动,忽然想到:此人武功大是不弱!如此高手,跑到这极北苦寒之地来,不会是没什么打算。想起御琴那有点忧虑的目光,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好歹还是怕我吃亏吧?不过,天底下能让我雷泽吃亏的人,恐怕不多了。
御琴也随着我游上岸。披起她的大斗篷,微笑着走了过来,对那个女子友善地说:“姑娘也喜欢这寒玉湖的美丽吗?”……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御琴实在有点像个很有保护欲的老母鸡,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面想的是什么,似乎很担心我会在这女子身上吃亏,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护住我再说。也许御琴并非我想象中那个斩绝了七情六欲的性情,其实她还是很肯帮我的。不过,她也太不把我的头脑当回事了,我再是好色也不至于不要命。
说起来御锦和御琴的性格真的差别太大,有时候我很怀疑他们怎么成了兄妹。不过,能够看到孤僻清冷的御琴主动开口,我不知道该不该算今古奇观。必须承认,她对人的判断力还是很有一套的,既然御琴如此重视眼前这个光焰逼人的女子,绝对不会是没有道理,我要是只把她看成一个令我心头向往的人物,恐怕就要倒霉。
不过,不管这女子再怎么不好惹,我决定要得到的人和事,绝不更改。就算她是最凌厉风发的神鹰,我也要她为我折翼。就算过程会得麻烦到惨烈的地步,其实也是一个乐趣吧?
女子看到御琴的时候,眼中微微星芒闪动,忽然笑了笑,说:“枯桑神功?现在肯练这个的人可不多了。”
御琴一惊,几乎是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这女子就凭这句话,已经让御琴明白,对方的见识高出她颇多,她不是对手。御琴是个非常善于顺天知命的人,她虽然担心我会有麻烦,却绝对不会为了我给她自己惹出更大的麻烦,既然自知不敌,立即退出。
我也觉得这女子实在有点锋芒毕露。御琴修习枯桑神功我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说穿。枯桑神功虽然诡异莫测,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成功了,御琴将接近不败不灭不破的神人境界,也是一件好事情。我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御锦担心。这女子现在一口把事情说破,反而让我有点尴尬。本来御琴偷练上古邪功,我应该教训她一下,否则可对不起老朋友御锦,可我心里其实又不觉得她有什么错。这下子倒让我有点不好说话了。
我笑了一声,还是把话题岔回了寒玉湖,说:“姑娘,你觉得寒玉湖风物如何?”
御琴偷眼看一看我,浅浅一笑,知道我不会告诉御锦,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清标自负,其实还是很怕御锦的教训。这主要是御锦收拾妹子的手段着实厉害,御家兄妹自幼斗法,御琴百战百败之余,知道苦头,再不肯招惹哥哥。
那女子似乎看出我的尴尬,淡淡道:“寒玉湖虽美,却不是以风光见长。世人知道寒玉湖,只因此间所出之英雄美人冠绝北国。不是么?”
我发现这人说话还是很古怪的,刚才还不动声色悄悄警告了御琴一下,现在又就着我的话送上高帽子两顶。如此不着边际,让我也搞不清楚她的意图。不过,我是听惯了好话的人,自然也不把她这番言辞当回事。何况,我怎么听也觉得她说话的时候隐约含笑,话里似乎有点骨头。我倒也听出来了。所谓冠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