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不该死?你丫早就该死,你这孙子应该让驴踢死。”周胖子冲起来,硕大的身躯影壁似的立在桌前。
贾七一也按捺不住了,他冲到周胖子面前,双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纸张、钢笔都飞起来了。“狗杂种,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没完,我不把你弄进监狱去,我姓你的姓!”
小赵又偷偷打开了录音机,刘小灵站在他身前做掩护。
老板从没见刚这么刁蛮的家属,一时间被骂得不知所措了,只得眼巴巴地盯着师爷。
第二部分检查团(1)
师爷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吓了个半死,他使劲揉了揉脖子,喉咙里才发出声音来:“诸位诸位诸位,你们都是北京人,都是有素质的人,我们有事好商量吗,何必非要这样呢?大家坐下来商量。”
贾七一的眼睛在喷火,红光吐出半尺多长,老板怕烧到眉毛,不得不站远了些。贾七一凶恶地哼哼道:“孙子,你真孙子!你不张罗着赶紧救人,倒在这儿处理后事。万一井里还有活人怎么办?就看着他们死里头啊?”
老板应该很长时间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了,他运了一会儿气,牙齿间逐渐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最后这小子梗着脖子道:“我这儿都出了七回事了,没一个活着上来的。我派人下去那不是白填陷吗?万一再搭上几条人命,我还得赔钱,我凭什么呀?有本事你出钱雇人下去,我看他谁敢去?”
师爷拉住贾七一,苦苦地劝道:“兄弟,为大局着想吧!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难处。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得为活人着想啊,是吧?你们闹,可你们能闹出什么来?这地方可不是北京,我们老板在狗子沟跺跺脚,县城都得晃三晃。咱再说句难听点儿吧,县长管我们老板叫兄弟,我们老板管咱当地的黑老大家兄弟,你们明白了吧?啊?”
“呵!吓死我了,我这心那……!”周胖子装腔作势地捂着胸口,仰面就躺在桌子上。他指着屋顶叫道:“我今天就死这儿了,你们拿刀去,拿枪去,把我弄死得了,把我大卸八块喽。我要看看我的肠子是怎么流出来的,我这脚丫子是怎么跟我这腿分开的。”
老板大怒,伸手就往腰里摸,师爷又一把拉住他,神秘地在老板耳边说了句什么,老板狠狠一跺脚,扭过身去不说话了。师爷郑重站在众人面前:“诸位,咱们是解决问题呀,还是胡闹啊?要我说呀,还是解决问题要紧。我先把矿上的底线告诉你们,首先贾六六先生不是我们矿上的人,他下井没通过我们,顶多是和工头商量过,可如今工头也没上来,这事可是死无对证啦。所以我们没有必要给他提供保险、安全措施之类的东西。其次,现在谁也不能下井,主要是安全原因,不能去冒险,人命是第一重要的,必须等瓦斯气体散出来之后。再者,人终归是在我们井里死的,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同意进行一定的赔偿。你们有什么要求,现在就提出来,要是在这儿胡闹,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胖子,先别理他们。”贾七一把周胖子拉起来,冷笑道:“我倒想听听,你们给我哥哥开价多少?”
师爷回头看看老板,老板没好气地点了三下头,师爷赶紧道:“三万。我说过,你哥哥是北京人,怎么也比我们这儿的人值钱。”
“呸!”贾七一这一口粘痰是一点儿都没糟践,正好啐在师爷的眉心上。师爷“嗷”的一嗓子,身子倒退着蹦了出去,三蹦两蹦就躲到老板身后去了。
“你们,你们……”师爷边嚷嚷边用袖口擦额头,额头倒是干净了,粘痰珠儿却挂在胡子稍上,一说话就跟着颤悠。
“该!”刘小灵欢快地拍了下巴掌。
贾七一的手指离老板的脸只有半寸远:“告诉你,我哥是作家,你们知道一个作家卖多少钱一斤吗?”
老板纵了纵鼻子:“天天在家坐着的人能挣几个钱?”
“胡说八道,是真作家!是在中国作协挂过号的。”
老板回头问师爷:“作协是什么东西?生产皮鞋的还有集团呢!”
师爷小声道:“就是写书的,作协里的人全是写书的。”
老板哼了一声:“写书的算老几?缺心眼儿的人才看书呢,你哥要是写钱的还差不多。得了,得了,你哥也挺不容易的,大老员跑我们山西来送死。算了算了,我这人也不黑,五万吧,多一分都不行了。”说着,老板又从桌上拎起一张纸,扔给贾七一。
贾七一想看看那些家属的手印、脚印到底印在什么章程上去了,于是拿起纸来粗粗看了几眼。这是一份事故处理协议书,除去金额部分空着未填外,最显眼的就是如下这几句话来了:
“双方本着平等协商的精神达成如下协议:
1:家属拿到赔偿金后,不得以任何理由,把死者的死亡原因通知政府行政部门和安全生产部门。违者将退回赔偿金,并承担因此给对方造成的一切损失。
2:本协议为一次性了断,一旦生效,家属不得再以任何名义提出任何要求,否则天诛地灭。
3:矿上重新开工后,如发现死者尸体,矿上负责全权处理,家属无权过问。如家属执意要领走尸体,将承担因此发生的一切费用。
4:本协议只此一份,家属凭此领取赔偿金,然后上缴,由矿上保留,家属不得复印、外传。
5:任何一方违反本协议,另一方保留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的权力。”
天衣无缝!这是贾七一的唯一感觉,要不是关系到贾六六他非要高声叫好不可。这是天下所有商人期待的协议,完美得无可挑剔!
“行吧,五万呢,值好几百吨煤了。”师爷又溜了出来,偷偷拽了拽贾七一的袖子。
“可真便宜!能顶上三个河南人了!”贾七一冷笑着挖苦他。
“当然了,你们是北京人,赔偿绝对不一样。您就拿坐飞机说吧,死一个外国人赔多少钱,死一个中国人赔多少钱?不得差十倍呀?您心里明白,咱中国人就是没人家值钱,国家都这么订,咱不能例外呀。”师爷忽然悲痛起来:“咳!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人死不能复生……”
第二部分检查团(2)
“你他妈还会不会说点儿别的?我都听了八回人死不能复生了。”周胖子又急了,他挺着肚子站在师爷面前,似乎要把师爷塞进肚脐眼儿。
师爷根本不理他,依然对贾七一道:“真理说一百回也不为过,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咱们不冲死人,冲活人!”
贾七一看了看窗外被铁条封住的井口,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是啊,那井口太遥远了,遥远得有些迷离,有些不真实。咳!挺争气要强的贾六六就这样人间蒸发啦?总不能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吧?嘿嘿,大哥也真是的,没事跑矿井里干什么去?如今倒好,挺大的活人,装骨灰盒里了。不对呀,要是连尸首都找不到,自己连骨灰盒都抱不回去。
老板看出了贾七一的心思,大度地说:“这样吧,找到了尸首我们通知你,我们负责火化和骨灰盒的费用。这样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等了贾七一拿主意,可如今贾七一是真没主意了,他盯着屋顶不说话。
此时保安头飞奔进来,大汗淋漓地叫道:“老板,大巴子的媳妇疯啦,拿着菜刀要跟咱们拼命!”
“敢!”老板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义愤无比。
师爷尖声叫道:“不好,一定要把她稳住,下午省里的安全检查团就要来啦。”说着,他拉着老板往出跑。跑到门口,师爷回头对贾七一等人说:“你们先找地方吃点儿饭,开发票啊,我们报销。晚上咱们再签协议,钱的事好说。”
刘小灵和小赵立刻跑到窗口,果然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挥着菜刀往院子里猛冲,她目光血红,嘴里叽里呱啦地骂着当地土话。老板怒冲冲地上前说了句什么,女人竟一刀砍向老板的脑门。幸亏保安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七、八只手一顿乱划拉,终于抢下了菜刀。接着六、七个保安再次冲上去,将女人硬生生地按倒在地。刘小灵恨得牙根儿疼,拉着小赵就要冲出去评理。
贾七一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张开手拦住他们的去路:“不能去,你们不能暴露身份,这伙子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刘小灵再次望向院里,众人已经将女人抬跑了。煤屑弥漫的空气里,到处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
贾七一连头都没回,冷静地说:“咱们要稳住,先吃饭。下午我进矿井,看看能不能把我哥找回来。你们三个躲起来,调查团一到就瞅机会把这事捅出来,非把那俩小子弄进去不可。”
“你——你一个人下去?”刘小灵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那是我哥!”贾七一大踏步往外走去。
三人只得跟着他,一时间都没话了。
中午四人胡乱在王老五的小卖部吃了些东西。
饭后,贾七一又拿出五十块钱,塞到王老五手里道:“你帮我们准备手电、电池、钢锯,再预备点儿水和吃的。”
“您这是去哪儿?”王老五疑惑地问。
“我下井,你能不能给带路?不管能不能找到我大哥,我都再给你五百块。”贾七一道。
王老五急得直吐舌头:“我的爷爷,您给我一千块我也不敢跟你下去。好几千米深呢,岔路就跟八卦阵似的,走错一个岔口就上不来啦。再说这里面还跟国营大矿通着呢,国营大矿的井就更深了,人家都挖了几十年了。而且那里面都是不长眼的机器,搞不好就把咱们当煤铲了去。”
“怎么会与国营矿通着,人家能干吗?”刘小灵觉得很奇怪。
“国营矿的煤层厚,质量好,老板偷着挖呗。万一让人家发现了,老板私下里打点不就完啦。”一提起老板,王老五的面色立刻紧张起来。“再说了,我带您下去了,万一让老板知道,不得打死我呀?”
“照你这么说,他都成南霸天了。”周胖子怒道。
“南霸天?”王老五瞪着眼睛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南霸天不就有个水牢吗?犯错的不就是在水牢里关几天吗?这儿的老板可比南霸天厉害,他要砸你的饭碗,你就别想吃饭。他要消了你的户口,你就得成了黑户。你们信不信,人家一句话的事!人家有钱,有钱人什么事干不成啊?什么事不能干呀?要去还是您自己去吧,我可没那么大胆子。”
“哼!”小赵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握着兜里的记者证,面目凶恶地说:“这回,我消了他的户口!我,我剥夺他的政治权力!”
刘小灵赶紧向他使了个眼色,小赵歪着嘴不说话了。
贾七一低头想了想:“那你能不能给我画张图?”
“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那是技术员的事。你只要沿着轨道走就行,就是运煤车走的铁轨。沿着轨道走就丢不了,还有一个就是矿灯线,沿着线路走也没错。千万别瞎拐弯,拐了弯就回不来。千万不能见了明火,瓦斯见火就炸。千万——,对了,井口封着呢。”王老五忽然想明白了,贾七一根本进不去呀。
“那你别管,帮我找一身你们当地人穿的衣服,越破越好。”贾七一坚定地站了起来。
“两身!”周胖子也站了起来。
“胖子,咱别闹啊!”贾七一使劲推了他一把,却根本没推动。
“谁愿意跟你闹?两身破衣裳,我也去,我能让你一个人下去吗?”周胖子也扔给王老五五十块钱。
王老五捧着钱,不知所措:“真是亲兄弟呀!咳!我们这儿的人全穷怕了。人一穷啊,什么亲戚、兄弟就全完了,光认钱啦!”说完,王老五掂量掂量钞票,最终还是放进了口袋。
第三部分消户口(1)
收拾停当,贾七一和周胖子背着满身的工具,在王老五的指点下从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进入了矿区。那条小路在垃圾堆后面,是村里的孩子为了偷煤而踩出来的。他先用钢锯把铁条锯开,然后和周胖子偷偷下去。据说矿井口比较隐蔽,在矿区门口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只有从食堂窗户里才能看见。但王老五告诉他们,老板带着不少人去县城接安全检查团去了,绝大部分保安们正在村里劝导个别不服气的家属,其中就包括大巴子的婆姨。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闹得最凶,她居然敢骂老板是畜生,而且想用刀砍老板,这不是要砍全村的财神爷吗?所以同是村中居民的保安把她关了起来,听说是让她过过凉风,醒醒脑子。当然还有层意思就是不能让考察团看见她,不能给县里的工作摸黑。
刘小灵曾问王老五,难道他们就不怕这几个北京人捣乱吗?王老五道:“外地人能掀起多大风浪来,死了往矿井里一扔,谁也不知道。所以外地人从不敢在狗子沟闹事。”
贾七一闷哼一声,周胖子在后腰里插了把扳子,都是一脸的不屑。二人雄赳赳地绕小路先走了,刘小灵和小赵偷偷藏在小卖部里,只等检查团的同志大驾光临。小赵一直在摆弄自己的笔记本,刘小灵知道他在写稿子,只得不错眼珠地盯着通往矿区的道路。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刘小灵终于看见几辆轿车从山坡上飘下来。她紧张得直哆嗦,嘴唇都紫了,她回头看了看小赵,只见这小伙子也是满脸通红,口中直冒热气。刘小灵比他大好了几岁,只好安慰道:“小赵,别害怕,他们都是政府官员,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小赵嘿嘿笑道:“刘姐,我是兴奋的,我当了三年多记者,头一次碰上这么传奇的事,我能获奖啦。真得谢谢你。”
“能吗?”
“能!我非把这小煤窑整关张了不可。告诉你,我已经把第一篇稿子传回报社了,明天就能见报。我准备再做几回连续报道,让北京人全知道狗子沟的名。”小赵的声音很低,却越说越开心。
“你怎么传回去的?”刘小灵很惊奇,没见小赵打电话啊,更没见他动过小卖部的电话线。
“您真老土,该退休了。我用手机上的网,这叫无线传输。”小赵的拳头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捶了一下。
此时车队已经开进了矿区,刘小灵领着小赵,贼一样的溜出小卖部的后门。后门边有个佛龛,王老五正跪在佛龛前磕头呢。两人没搭理他,绕过平房区的垃圾堆,偷偷从贾七一、周胖子走过的小路钻进了矿区。一进矿区刘小灵就下意识地向矿井口看了看,还好在这个角度能看见井口。真不错,没人,估计贾七一他们已经进去了。
矿区里有不少残破的建筑,二人在建筑中间绕来绕去,最后终于来到了食堂的后窗下。小赵向前门探了探头,赶紧又缩了回来。然后向刘小灵伸出六个手指头。刘小灵明白,前面有六个看门的保安。食堂的窗户很大而且透风,里面的谈话听得非常清楚。
此时老板正致欢迎辞,朗朗的声音自窗缝中传了出来:“感谢省里领导的光临指导。我们这个煤窑虽然是民营企业,规模不大,但却是咱们县的纳税大户啊!国营大煤矿是国家的,人家的税是直接交给国家,跟咱县里没关系。我们才是县里的骨干呢,这两年,咱们县……”
有个声音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