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嗡”地一响,我忙拿下手,嫌恶而又恼怒地在身上狠狠擦了擦。
“喂,你来这里作甚么?是不是来找我?”她也不介意,只吃吃笑着,脸上端的是风情万种,莲步轻移,缓缓将自己的身子朝我怀里靠过来。
我看着她,额角禁不住冒出冷汗,脚下一动迅速闪开身子,横眸看着她,恼道:“姑娘请自重。”
她掩唇娇然一笑,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上我的肩,姿色媚惑:“难道,你不是来找我?真的是来找那个徐娘半老的爰姑?”
原来她早听清了我说的话,我冷哼了一声,侧开肩膀避开她的接触:“我是来找爰姑,麻烦你帮我叫她出来。”
“不巧。原本一路我们是同行的,只不过到了安城后,她就和我们分开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啊。”
我皱了眉,仔细看了看她说话时的神情,虽依然是风流无忌的模样,但媚色迷离的眸中倒些许映出了几丝清朗。想来她不是在撒谎。
原来,门前侍卫将我说的那个晨郡带回来的女子理解成是她,也难怪他说她不会随我离开。到此时,我方体会出侍卫刚才话中的语气来。
“多谢姑娘相告。既是如此,在下告辞。”我抱了拳,掉头便走。
而她居然也没阻止,更没纠缠,只是那妖冶而又祸乱人心的笑声依然随风送入耳中,听得我直想抬手捂住耳朵。
祸水红颜。
此女与那晨郡,还真绝配。
过了木桥,步入梅林中,我狠狠呼吸了几下清新的空气后,灵台骤然明阔开朗。我转眸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不由得苦笑一下,心道:看里今日只能靠自己走出这“迷宫”了。
梅林很大,大得似往昔金城宫廷里的枫林。
我想起
君最后一次带我走出枫林的情景,心念微动,不禁也抬起脚步,直直朝前走去。只要瞄准一个方向,前面总会有出路的。
素心腊梅本该是腊月才开,却不知为何穆侯府的腊梅寒冬未到就已开得如此之盛。漫步走在梅林中,鼻闻浓香,目赏美景,倒也不觉得乏味着急。
一路行去果然有尽头。
梅林的尽头是座高阁,那阁楼看上去修仪清静,似是个不俗的地方,门窗皆大开着,却不见有人看守。
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揉眉想了再想,最终还是堂堂然踏步走入阁里。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现在但凡是与晋穆有关的东西,我似都抵不住会有想去了解和熟知的好奇心。
进入阁里,抬眸四处瞟了瞟,入眼成堆成堆的竹简,繁多却又不显凌乱的毛笔砚台,分明说出了此阁楼的用处。
书房。
但不知是谁的书房?
我虽是压抑不住好奇心进来看看,可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地方,我总不能乱翻乱动非得去刨根究底查出个线索来。那样未免也太没规矩了。
我耸耸肩一笑,正待转身出门时,视线却被左侧墙上的一副画给吸引住了。
画里盈盈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明紫彩纱的罗裙,腰缠悬满了银色铃铛的金丝玉帛,乌黑的发松松绾成了简单而又灵动的双髻,髻上依然系着缀有银色小铃铛的明紫缨络。再看她的容貌,虽五官间依然透着稚气,但凝眸一笑时,青涩而又美丽的面庞上溢满了飞扬的得意。
这……
分明是我……
我微微张开唇,心中一时惊讶不已。
为何我及笄之前的画像会出现在这座阁楼中?
我正胡乱猜测时,门外猛地传来一个清凉似水的声音。
“听门前侍卫说有位持凤佩的公子来到府上,我一想便知是你。只是没想到你竟能找到公子的书房来。”
早该想到这是他的书房。若非是他,有谁还敢在穆侯府挂上我的画像?
我咬唇暗暗想着,却没有回头看来人,只怔怔地瞅着墙上的画,呢喃问道:“为什么……他会有我多年前的画像?”
“你说呢?”
他淡淡笑出声,语带引诱。
我扭头瞥了瞥门外那人,看清他脸上的笑容后,我不禁扬了眉。
想了想,我还是回眸看着那幅画像,唇弯深深:“果然如此……他原来早已认识我。”
夏公子意
他听我如是说,不由得微笑着弯了唇。忽来一阵冷风卷飞了他的墨绿长袍,随带着,那风也吹散了阁楼外一缕缕凝幽寒沁的梅花香。
刹那间,异香绕鼻彻骨。
我闻着花香,侧眸望着夜览,不禁稍稍皱了眉。
如此花香,如此面庞,倒是唤醒了在我记忆里曾被刻意忘却的那段往事中、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难怪墙上会挂着我那时的画像……
我想了许久后,突地眨眨眼,抬眸冲他笑了笑。
见我笑开,他脸上的笑意倒是渐渐淡却了。彻黑深透的眸子瞥向我时,眼里流转着的皆是耀动似锋芒的细碎光彩。目色的冷冽,眼神的犀利,只是在不留余地地窥刺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同时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自己。
我撇撇唇,转了眼眸,移开与他纠缠不休的视线,神情轻松地径直走去书案之后的软椅旁坐下,随手由怀中掏出一方锦帛来,摊展在手上细细观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尽管声音听上去很是无谓,但他眸底的颜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
我暗暗觉得好笑,却还是扬眉看着他,故作不解:“你希望我想起什么麽?”
他冷冷哼了一声,脚步迈入阁里时,清俊的面庞如罩寒霜般地冷。
我嘻嘻一笑,嘲他:“夜大人,你可就要成亲了,良缘娇妻,怎来的如此不高兴?”
他不答,只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再回头一瞥墙上画里的人,眼角唇边慢慢抹去了几分凌厉的狠色。他叹了口气,低眸,苦笑道:“夷光公主,别再装了,我知道你想起来了。”
我挑了挑眉,心中挣扎一下,想了又想,总觉得在人家大喜之前如此捉弄新郎官实在是有失公道。于是便收了收玩笑的心情,点点头,承认不讳:“是,我的确是记起来了……那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对不对?”
他依然不答,只是脚步情不自禁地向我靠近几步,睨眼瞧我时,眸中骤然多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
“你不会是想杀我灭口吧?”我淡淡出声,脸上依然笑得毫无避忌,“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姒是我的嫂嫂,晋穆是我的未婚夫君……”
他猛地停下步伐,略微怔神后,眸色恢复了最初的清朗明亮。
“臣下不敢。”他低了头,抿唇笑道。
我偷偷松了口气,扬手将手中的锦帛扔给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少来。臣下臣下,也亏你叫得出……许多年不见,你这变脸的速度愈发比翻书还要快!道行可真不浅呐!”
他揉揉眉,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难为情。
我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迅速把眼光收回。
谁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装!
此人之心计,我早在五年前——文姒嫁于无苏、他随行来送婚时就曾领教过了。
何况最近还差点被他一箭射中……
幸好是差点。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试图冲散心中所有的郁结。
他粗粗扫了锦帛上的字迹一眼后,笑道:“我说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突然记得我,原来是晨郡通风报信。”
我懒懒地看向他,心中虽恼火,口气还是很温和:“他只说了你不是晋国人而已,若非我聪明,怎能想到昔日那个缠着自己阿姐哭哭啼啼的毛孩子如今竟长成这么狡猾奸诈的人物!难怪连精明如二哥那样的人竟也不能认出你。”
他咬了唇,面容间似有些哭笑不得:“说我是毛孩子?那时候你又能有多大?”
我扬了眸,一挥手,手指指向壁上的画像:“就是那么大。”
他也横眼看向那幅画,笑道:“我记得我比你大两岁,之前不是还叫过我意哥哥的?”
“意哥哥?”我重复着,起身笑看着他,眸光深深,“夷光还敢叫那个曾拿了弩箭射向她的人叫意哥哥吗?”
夜览半敛了眼眸,笑容一下子冷下去:“那箭不是射给你的,我射出箭之后已提醒了让你小心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闪开?还是……你知道聂荆一定会挡在我身前?”我凝了眸,语气认真。
他睁眼一笑,剑眉飞扬时,笑容自得:“只要最终不是射伤你的身体,那么不管那箭意图如何,我都自认为没射错。”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不答话,只伸手夺过他手上的锦帛叠好后纳入袖中。
沉默良久后,我半挑了眉看他一眼,笑道:“不过很可惜,聂荆他没死。”我的声音此时很淡,淡得已听不出任何喜哀。
然而夜览闻言后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和痛惜,反而是早已猜到的笃定。他慢慢勾了唇,低眸细细看着我,脸色有点怪异:“早就知道你会救他……亲疏有别,不是吗?”
同样的话,如今再说出时,我才体会出它当初的含义。
我脸色微微一红,别过头去,笑道:“他是二哥的侍卫,是齐国的侠士。我也是齐国人,自然要救他。”
夜览嗤然一笑,摇头叹息:“夷光,你还是和小时一样,自己心里不想面对的事就去故意装傻……你看了晨郡的信,既能猜到我是谁,又何尝猜不出他不是齐国人的身份?何必欺骗着自己呢,莫非你……”
他话音顿了下来,声虽停,余音却不绝。
有疑惑,更有震惊。
“我没有!”我回过头来望着他,脸色一变,大声否决。
他轻轻一笑,不语。
我垂下头,唇角动了动,解释的声音却不复响亮:“最起码他没伤害过我,而且他致命的那箭无论怎么说都是替我挡下的……”
夜览笑出声,道:“何必和我解释呢。你自己心里清楚明白就好。相信我,穆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你托付终身。”
我抿了唇,笑了笑,小声问他:“他,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神?”
夜览浅浅一笑,点头。
“他,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么勇敢?”
夜览凝了眸,依然点头。
“那……他,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么丑?”我纵然再克制,语音里不禁也多出了一分懊恼。
夜览突地朗声一笑,道:“我只能保证,你在见到他真正的容貌后,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
言罢,他朝我挤挤眼,十分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往昔淘气的模样。
我干笑一声,勉强接受他话中的意思。
意思是晋穆真的丑绝,因为丑,所以才衬得周围一切更美好?
我一想,心就越跳越无力。
我之前猜得没错,夜览非晋国人。而是夏国公子意。
只是我没想到,在四年前夏国发生内乱、意的父王夏宣公猝死于长生殿后,在国内频频被他王叔压迫、追杀的意居然逃来了晋国。不过细想之下也是应该,意的母后是曾经宠盛一时的晋国长公主缳女,当今的晋王襄公正是他的亲舅舅。甥舅之亲,这个靠山总要好过在齐国当太子妃的文姒。
而妍女与意的婚事,也正是四年之前夏宣公在世时定下的。
我回忆往事时,这才想起要恭喜夜览:“听闻四日后便是你和妍女的婚事,我还真是来巧了,正好给赶上了。”言罢,我忽地压低了声音,笑道:“难怪在临淄时她那么着急找你,原来是怕你赶不回来成亲!”
夜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皙的肤色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婚宴时,来观礼吧?”
我摇头,推脱:“不去不去。这次北上,无颜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俩身边一个人也没跟,他的仇家又多,万一被人知道了公子无颜孤身在安城,恐会有不测之祸。再说了……”我眨眨眼,小声道,“若是被姑姑知道了我和无颜现身在安城,后果会大大地大大地不妙……”
要知道我可是偷溜出金城的。我收回声音,在心中暗想。
夜览轻笑,道:“天下谁人不知公子无颜是只最狡猾的狐狸,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可从没有别人能算计得过他。若说他在安城没有后卫部署,我才不信。”
我摊开手,耸了肩,无奈:“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和他的确是二人独身北上,没有跟随,连聂荆……呃……”
提到不该提的名字,我吐吐舌头转过身,看着窗外笑傲寒霜的梅林,神色悄悄黯下,缄默。
“你最好还是忘记他,永远不要再靠近他,”夜览的声音冷冷由身后传来,不带任何情感,唯有疏离和淡漠,“你说无颜仇家多……但聂荆的仇家更多,而且每一个都要杀他而后快。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若越亲近他,到头来只会越伤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迅速接了口。
语气缓了一下后,我回头盯住他的眼睛,慢慢笑出声:“我知道你怀疑是他杀死了你父王……虽然你没说过,但我猜得出那句‘七月七,长生殿上,血溅青龙’的意思。宣公死时是四年之前七月七日的子时,长生殿天下间也唯有夏国的凤翔城才有。那日在洛仙客栈,你看他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他,现在我明白了。你以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夜览凄然一笑,看向我时,眸底已无温。
“看来你还是相信他……”他冷声开了口,神色平静得异乎寻常,叫人看不出此刻的他究竟是失望还是痛心,“我曾经也相信过他,还相信到已与他结成异性的兄弟的地步。可是四年前,正是我将他带入了凤翔城的宫廷,才引起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祸,让父王惨死、国家动荡、王叔有机可趁、甚至连两个无辜的妹妹也受到了迫害牵连……杀父之仇,我不是怀疑,不是以为,而是因为那是事实,我亲眼见到他的刀穿透了我父王的胸膛,鲜血洒满了盘旋青龙的石柱……”
我心神微凛,脑中想起那夜与夜览面对面后聂荆在我耳边的叹息,不由得又是一阵恍惚。
“他有杀你父王的理由麽?”我抬了头,问夜览,而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夜览冷笑,眼中寒光顿闪:“刺客杀王,你觉得最大的理由是什么?”
刺客?
我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夜览,呢喃:“你说他是刺客?”
“楚地的第一刺客,荆侠。这名字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夜览淡淡出声,反问我。
我咬了唇,心里陡然变得冰凉一片。
难怪,他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难怪,晨郡说事关其余两国,原来聂荆竟是楚国的第一刺客荆侠……
难怪,他一直故作神秘地头戴斗笠,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和无颜长得相似而已……
难怪,难怪……
我愈想心愈沉,甚至还隐隐觉出一丝近乎悲哀的好笑:自己竟被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保护”了一路……
这滋味初尝不错,再尝就是苦涩。
想通后,我自嘲地笑了笑,扬眸看向夜览时,神色已然镇定如初。
“这次去齐国你是不是没有去看望一下文姒?四年前,夏国公子意与绛蓉、南宫两位公主同时失踪的消息传到金城后,文姒就央求无苏大哥派人去夏国境内悄悄寻找过,只是他们想尽了法子,却始终得不到你们的消息。这些年,虽然我不常在宫廷里,也绝少见到文姒,但是她心中对你们的思念和牵挂,我却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览微微侧过身,当我提及文姒时,他脸颊的弧度显得愈发地寂寞冷峭。
“我是没去见阿姐,因为无脸见她。父王的死,虽是外人所为,却也是我亲信他人惹下的祸。更何况,如今南宫仍下落不明,而绛蓉为找寻仇人、复兴夏国牺牲了她如斯美好的青春年华,承担着寻常女子难以想象屈辱和罪孽……终有一日,等我重回夏国振兴国威后,我会亲自迎阿姐归省。”
我抿了唇,心中恻然。
尽管此时我心中并不完全相信夜览父王是被聂荆所杀,但是夏国国变,他们兄妹如今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