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便进入了数九寒天,真正的寒冷这才算降临了。
☆、第七一章
镇山城不但是个景色秀丽之地;亦是个边境贸易集齐之地;平日里两国商人来往密切,现在已入严冬,相对要清静一些。
便是这样,镇山城里也是轻易能购齐所需之物,这回全由齐中尉和晏栖桐买好,临到终于要离开前;齐中尉的笑声也少些;纵使是个大老粗,也有离愁。
齐中尉纵马领路;将马车带到了边戍关口。镇山关原是两山对峙,其口可守;所以在这里建关。面西是宏国的便叫镇山关,穿过关口,行于两山之间;出东口,便是彦国的地界,其山便是向阳关。
交上通关文牒,守边将士也不敢怠慢。这文牒并非普通百姓所有,当然例行检查也还是要的。文牒中以桑梓之名,她虽早不在太医院任职,可皇帝那里赐的金牌未收,以此身份过境,也无不可。在等待过关之时,桑梓与晏栖桐下了马车,与齐中尉道别。
“快些回去,莫叫你家将军担心。”桑梓温和道。
齐中尉点了点头,脸色一直略有阴沉。他是来护送的,可这一路倒没出什么差池。问题是到了彦国之后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他若不在身边,陈大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行。说到底,他甚至都有强闯之心了。
晏栖桐却是看见他眉间的坚毅之色,悠悠道:“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齐中尉怒视她,却见她展颜一笑,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但送君千里还终有一别呢。”
晏栖桐这一笑自是嫣然无方,齐中尉叹了口气,整衣裳朝桑梓抱拳道:“桑梓大夫,我只能送到这里,往后……还请多多保重。”
桑梓上前朝他盈盈一拜:“这一路得了你诸多照顾,桑梓感激不尽。往后也再别提什么救命之恩,会叫我受之有愧。”
齐中尉张张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而该与陈大交待的他都交待了,眼看着三人都似是要先目送自己,齐中尉便不再多话,翻身上马。马在原地踏了两圈,齐中尉勒住缰绳将她几人一一看过,终一抱拳,扬鞭离去。
桑梓站在那看着齐中尉离去的身影,心中突然惆怅起来。久别重逢的朱半仙匆匆相遇离去;一路相伴的齐中尉也走了,等到了云吊磐陈大也会回宏,而晏栖桐,又将在什么时候离开她……
晏栖桐见她伫立在那良久,上前替她拢了拢氅衣:“走吧。”
桑梓捉住搁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晏栖桐的手,入冬后温暖依旧,她微微侧身看着晏栖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垂下眉眼,只随着晏栖桐将她带回马车上。
坐在马车里,若不开窗,自然不知身外世界。从镇山关到向阳关,只不过片刻之间。陈大照例送上通关文牒,彦国守关士兵仔细检查后放行,她们便正式进入了彦国。
而镇山关的大雪刚刚融化,向阳关这头却是未落一片,天气比前者较暖一些。到了彦国,路程要慢慢摸索,也无非是多多打探。向阳关下也有小城一座,他去问了,此去前往下一个城池,却是要足足两天时间。
陈大在城门口停下马车,敲窗询问,桑梓想了想道不在此处停留,往前走就是,入夜到哪算哪里,偶尔一夜也妨。
话虽如此,陈大也还是小心行事。他看到路上有几队人马,或是拖家带口,或有驴骡背驮商物,便赶上去询问。原来临近年关不足一月,这都是赶回老家过年去的。跟着这些人,在入夜之时,陈大便也停下了马车。
原来向阳关离下一个城相距两天,一年四季多有在此地过夜休息的人,所以常年下来,路边开出了空地,甚至还有茶水摊和劈好的柴堆出卖。
陈大松了一口气,这总比真正的野外好些。他到茶水摊那里买了两碗暖茶,送到马车里。随后又忙着引了火,烧起了一堆柴。
而晏栖桐则忙着往桑梓的身上加衣裳,她在镇山关采买的都是皮祆,既防风又御寒。马车里虽然四面无风,但坐在里面难免越坐越冷,到底还是先要到火边舒服些。她先是抱了床毯子下去铺在柴堆边,又把桑梓接下来。受小山亭上的启发,她也买好了一连四扇屏风,只围着桑梓摆了大半圈,既挡风又聚热。
旁边休息的人看着这辆马车是忙忙碌碌,车里先是跳下来一位绝色美女,但居然也只是做丫鬟使用,后又下来个瘦小女子,只因头兜氅帽,看不真切面容,但却应是主人家,被引到火边,只管烤火取暖。
等将身上烤暖之后,还是要回车里睡觉的,晏栖桐取来汤婆子让陈大去茶水摊买热水,先丢进车中小榻里暖被,等确定呆会儿桑梓回来会睡得舒服之后,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下来陪桑梓。
“坐这边些。”桑梓拉了她往自己身边靠。
晏栖桐呵着气挨着她坐下,抬眼看了看四周:“好像这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在野外露宿,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吧?”
桑梓笑道:“这么冷的天,哪有什么野兽,纵使有,你忘了大虫都骑过,怕什么。”
这么一说,晏栖桐心中还真得了一些安慰,略少了一点忐忑。
陈大在一旁听得出奇,但这一路他也是听得多问得少,当下也只顾着如何让大火烧得更猛些。小姐一个劲地只为桑梓大夫忙乎,一坐下来更容易受冷,可不能冻着她。
茶水摊处除了热水,刚煮出一锅牛肉,那香味简直就远飘十里,引得歇脚的人们一拥而上。茶水摊摊主笑吟吟地分割着牛肉,他最喜欢这个时候的生意了,虽然环境是冷了点,可卖起来那是非常的快,并且价格也高,多卖得几天,这个年便可以过得更好了。
有牛肉怎么可以没有酒呢,陈大挤上去买了足够分量的牛肉,又抱了一坛子酒回来,兴冲冲地道:“有这两样,今晚不怕了。”
晏栖桐和桑梓夜里倘可以在马车里休息,陈大却是要守在外头的。晏栖桐便先替他倒了一大碗,道:“陈叔,一路上辛苦你了,我敬你。”
陈大愣了愣,立即十分高兴起来。能得小姐这句话,受点冻算什么,他当下接过大碗一饮而尽,眼中微潮道:“小姐只需知道,小人这片心意,不足老爷夫人分毫,还望小姐日后记得要回宏国……”说到这他顿觉说了不该说的话,便叹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晏栖桐自然是知道他的意思,便也只好默默然。有些话尚不能对桑梓保证,又怎么能对他许诺什么呢。
桑梓在一旁用一把小刀切开了牛肉,缓缓送进唇中慢慢咀嚼。牛肉味甘性平,补气功效等同黄芪,尤其在冬季,更是补益佳品。除此以外,越是嚼的缓慢,那肉香便越是浓郁,对她入冬后胃口不振倒有些刺激。她正吃得满足,转头却见晏栖桐和陈大两人正举碗只顾喝酒,虽然晏栖桐醉酒后颇为招人,但若她两个都醉了,自己却是照顾不来的。她伸手抢下了晏栖桐的碗,把那剩下的半碗倒入口中,黄汤美酒下肚,立即暖了三分,这果然也是冬季必备之物,说罢她也喝了起来。
陈大说错话,又多喝了两碗酒,自知不可再错,便只吃牛肉只烧火,等夜深了,就请两位上车歇息。
这时大道旁基本已经安静下来了。没有马车的人也是在地上铺得厚厚的,再连头带脑地蒙盖住。这似是惯例,倒不需担心有贼匪之流。其实是因为这里还算在边境,周边的贼匪早就被守边的官兵练手抹杀了个干净,想找都找不出来。这大冬天的,只要别被冻死就行,旁的危险倒没什么。
桑梓她们的马车里仍是酒香四溢,桑梓脱了鞋钻进晏栖桐拢好的被笼里,汤婆子还是热的,但因着满身酒燥,一时是不会觉得冷的。
晏栖桐又喝得昏昏沉沉,跪坐在榻边,头只低垂着,在车厢上的罩灯下显露出一段玉般的颈。
桑梓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着那里:“来,你也来。”
那小榻睡一个人长度都差一些,还得蜷缩些脚,两个人如何得下。晏栖桐深知自己已是半醉,万一像上回那样再说些胡话可怎么是好,便摇了摇头,从一旁抽出一床厚被裹在身上,背靠着榻,道:“你睡吧……我就这般……也行。”
桑梓伏在榻上闭了闭眼,头只嗡嗡作响,依然睡不着,便睁了眼眸,伸手压住些被子,看到晏栖桐仰面将头搁在小榻上。她悄悄凑近了些,努力睁大些眼,想要看个分明仔细。车中烛火昏黄,映照着晏栖桐的脸色很是安宁,那睫毛却是微微颤着,便是也没有睡着。可她并没有惊扰晏栖桐,她只是再凑近些,几乎都要把投在那脸上的光线给遮掩了去。换这样一个角度看她,桑梓依然觉得这张面孔美得惊人。那鼻梁直挺,红唇饱满,她真真天生是个凤生相,如今却委屈得要坐在车厢地板上,连睡都睡得不自在。
桑梓全然忘了所谓寒意是何物,她掀了被子,移靠过来,轻轻将晏栖桐的头枕在了自己腿上,免得榻沿硌得慌,又伸了手,缓缓地替她按摩着头部。她知道晏栖桐正难受着,尽管不露痕迹,但正极力隐忍。
隐隐知道桑梓在做什么,那目光,即使闭着眼,好像也会透进来。不知为何,晏栖桐不敢睁眼,车厢内外静如永恒的宇宙,她便在这宇宙的旋涡中心昏眩着,手脚不知何处。从头顶到耳后、从额间到太阳穴,桑梓的手照顾得无处不在,越发轻柔,也让她觉得越发缱绻。晏栖桐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便又望进凝视她的那双清眸里,彼此都毫无睡意,却又偏偏是醉的,连视线都胶着了,无法分离。
桑梓的手停在了那里,她微微有些迷惑,腿上的女子,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的分厘都镌刻收藏,这般执意地凝固,竟让她微微有些紧张,手也轻轻颤着,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揉下去。
晏栖桐终于抬起了手,她现在什么都忘了,眼睛里也只有一小方天地,这天地里,只有那一个人,那一张脸,那一张唇。
伸手轻轻拽住了桑梓的发丝,桑梓虽不明她意,也知道低俯下头去,那一瞬间她还在想晏栖桐是想要说什么么,但不料自己唇上却被轻轻盖印上另一张唇。
晏栖桐扭转了身,便也在她的唇上旋转,轻轻咬了一口那张唇,品尝起来,彼此唇间是相同的味道。
牛肉太香酒太浓,夜色正醇。
☆、第七二章
第二日一早;满树冰霜。
陈大早早就起了身,重新收拾起柴火点燃了;又打了两趟拳热热身,一夜的寒凉也就去得差不多了。
那茶水摊也很早,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和煎饼;虽然简单,但于这样的冬日清晨,却也是十分的美味。
赶路的人们都纷纷醒来;大道旁顿时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机。
陈大一边等马车里的两位醒来,一边与人交谈;他要去的地方叫木苍县,那里有一座竹瑟山,据说,便是目的地了。
一问之后陈大得知,原来木苍县里的竹瑟山便在两国边境,但却不是在这一边。宏国与彦国的边境线长,他们竟然是绕了远路。陈大自然不好说,马车里的人都娇贵着,禁不起颠簸,去木苍县的近路不是没有,但绝大多数都是山路难行,又逢冬季,所以当初就放弃了那条路。
祥详细细地问清了道路,那人笑道也不算远,年前必然是能够到的,可以赶得上过年了。陈大对在彦国过年倒不以为然,但能赶在年前将二位送到,让家中两位小姐团圆,那就再好不过了。
冬日的太阳出来得晚,但光芒一绽,霜气渐收,温度也就慢慢升了上来,陈大与小姐她们汇报了接下来的行程,便继续跟着大队人马赶路。
晏栖桐吃罢了早饭,正在研究她的金沙沙漏。水晶沙漏瓶被工匠挖出了一个极小的入口,金沙便从此流进去,入口处被水晶塞塞住,一粒金沙也不会漏出来。
这一路上她们经过了不少地方,入住的好一些的客栈里,不少摆了铜壶滴漏的。她弄清楚用法识得换算那些漏壶箭杆上的刻度后,便总是在做试验,既要和自己印象与经验中的一分钟对应上,也要与箭杆刻度点相吻合,进到彦国后落的第一个大郡城里,她终于成功了。
现在水晶瓶里的金沙每倒转一次,便是一刻钟,四刻钟为一小时,便是半个时辰。有了这个金沙沙漏以后,晏栖桐终于有了些底气,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具体钟点的日子便过去了。
她心中十分高兴,便举着金沙沙漏去给桑梓看。
桑梓窝在客房中的一把躺椅里,见她把那沙漏瓶颠倒流转,其中的金沙如水般流动,确实有些美感,但放这样一个精确的时间在身边,恐怕只会被束缚住吧。
晏栖桐却道:“你不知道,这时间不长不短,发个呆足够,把握时间才不会浪费时间呀。”
桑梓却道:“我每一日都不觉得在浪费,甚至觉得冬日都很美好,没有你这沙漏,不是一样过得明白么。”
晏栖桐听罢便看了她一眼。自己想要做沙漏,其实只说过一次,为之留了心思的是桑梓,将东西都备齐的也是她,怎的反倒不见她欢喜。晏栖桐想了想,将沙漏轻轻放到桑梓耳畔,道:“你听。”
缓缓闭上了眼,桑梓便果然去听。那金沙流动之声轻幽静谧,若不仔细去捕捉,险些都要错过去。它不急也不缓,就像最最平和的血脉流动,是初初降世的生机,充满无限可能。只因闭上了眼,想象无边无界,桑梓在瞬间回到了那个道旁的马车上,满口的牛肉香与酒香,还有满眼里那双看似痴情的眸子。
她两个人醒来后,谁也没有提酒后的事。
晏栖桐醒后只是呻/吟,只道头痛,桑梓便替她针灸,这次酒似乎醉得要更厉害,她舒服一些后,再次又睡着了。那整整一天,晏栖桐都在睡觉不曾睁眼,而桑梓就坐在她的身边,也看了她整整一天。
她心道,若是晏栖桐立即醒来,我便要打趣问问怎的又吃起豆腐来;后来又想,若她此刻睁眼,还需提醒她可还记得;到最后,桑梓淡淡地想,其实最好便是谁也不要提,酒后的事做不得准,如同情花诱惑,谁都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何况还是那样惊世骇俗。
如此这般,这页便轻轻揭了过去。醒了后的晏栖桐一如常往,思定后的桑梓也还是那般寡言温和。
晏栖桐见桑梓迟迟不睁眼,便也任金沙流动,直到全部落空,桑梓才睁开了眼。
“我懂你的意思,”桑梓喃喃道,“我懂。”
晏栖桐微怔,桑梓的话里似有千言万语,她摇了摇金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桑梓自然不会叫她干巴巴地冷在这里,便从躺椅里起身:“走吧,出去看看。”
她们如今落脚处是在彦国的一个大郡中,木苍县便属治下。临近年边,郡城里相较以往更要热闹,今天恰逢庙会,四邻八里的人入城更多,整个城中处处都是喧哗。
桑梓便与晏栖桐走在这喧哗中,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她们便也被感染上,打起精神一路饶有兴趣地看下去。那些杂耍花样百出,晏栖桐虽然看过更高超技术的杂技表演,但都不是亲临,几步之内看着那一叠碗层层堆上去,那单脚立在人家头顶的小女孩还要做金鸡独立等诸多动作,看着确实有几分惊险。
晏栖桐看到下一个喷火的杂耍,便对桑梓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呵一口气就能喷出火来,而是嘴里面含了易燃之物,那木棍上也是有火苗的,易燃物喷上去后才产生火柱火球。”她又一指旁边吞火的那位,“他也不是把火都吞到肚子里,而是口中阻绝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