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绣春便又问:“既存于世,那可有命数已尽的活死人?”
国师心中微亮,忙应道:“符术之下有!”
曹绣春原本前倾发问的身子便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冷笑了声道:“符术?”
国师便不敢作声了。他深知曹绣春其实是看不起他这种人的,也曾与人放言符术即是骗术,人生便生,死便死,命脉一绝,什么三魂七魄,那些只因看不见才被人玩耍摆弄。国师想自己在他面前谈巫术与符,那不是正着了他的道么?难道不是曹绣春的意思,是皇帝觉得他们不必要存在在宫里了?
国师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料曹绣春长叹一声,将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曹绣春叹完气,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今日看到了一双手。左手生,右手死。左手的地纹生机旺盛,右手的地纹却被截断,暗淡无光。不知国师可曾看到过这样的手相?”
国师眼神闪烁,略奇于向来不与他合的曹绣春竟然也会相信手相?
“别这样看我,”曹绣春看了他一眼,淡道,“只是你功力不够,倒不是真没有那层境界。”
国师便拭汗道:“曹院使所言极是。曹院使所言的手相我虽不曾看过,却也听说过。人若死,脉火便息了,地纹线失了阳气,至阴则化为虚无。若是谁手中地线戛然而断,自然是已经死了。”
曹绣春点了点头,道:“继续。”
见可能是说中了曹绣春的心思,国师便喝了口茶提振了下精神,接着道:“既然已经是死了的人,却还活着,那肯定是有原因的。曹院使不怕您再笑我,将死之人毕竟未死,凭药物尚还能吊命,可若真是气息全无,就不是药石能医了。人死后魂魄离体,若不及时从黄泉路上奈何桥头追回魂魄来,那这命也就真绝了。若能追回来,再施以符术,倒还有还阳的机会。所以,如果真有这种人存在,我功力虽然不够,可只要瞧瞧其人,也还是能知道是不是施了符术,在不在此列了。”他说的口干,便又喝了口茶,并偷眼去看曹绣春的脸色。会令曹绣春找他问这样的话,必然是因为真有那个“活死人”,若真有,他还欢喜着。终于可以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免得总是得在宗庙祭祀才有他的份。
曹绣春深深地皱起了眉。掌纹里有生死阴阳,他信,可真要说到魂魄黄泉奈何桥,他还真有些抗拒。可是,四年前因为只信医术,桑梓最终只能延缓死期的到来。一个人若一脚永远踏于悬崖之外,其颤颤巍巍可想而知。再见桑梓,听了她的话,又见到那双手,他想,也许是该试试别的了。
也许,这世上真有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人,可以救她的命。
想到这,曹绣春便道:“若真是被施了符术,你能不能解?”
国师便有些谨慎了:“解了符那魂魄必将立即离体,搞不好魂飞魄散。那具躯壳无主自然便是真正的死了。”
“无主?”曹绣春品咂着这个词,终于露出个笑来,“那便再给她找个主人好了。”
国师双眼几欲脱眶,心道这不就成了……么?此乃逆天之事,那词连他都一时不敢说出来。
曹绣春见他神情如此,便满意道:“此事你且办着,若办成了,自有你的好处。不过,”曹绣春话题一转,刚要说,便被国师接过话头去。
“此事天知地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曹绣春笑了:“我只是请你来喝喝茶,叙叙同僚情谊,又怕什么别人知晓。”
“是、是。”国师忙道。
“那你先去吧,到时候如果需要,我派人去请你。”曹绣春站了起来,送客出门。
国师自不敢表露太多,但想到若是办成了此事,不知那好处会是什么,想到这,走路便也神气些。以此为起点,若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像知玉大师那样处处受人敬仰,万人传诵,那便再好不过了。
桑梓与晏栖桐回到宅子里后,桑梓便告诉了她自己去皇后那里的情形。道:“你便安心吧,皇后那里我会替你挡着。现在太子病重,等好转后,我便进言让她冲喜。过段时间再一走,你自然不必再怕什么。”
说着这些话时,桑梓正在帮晏栖桐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撕了。
当是时两人膝碰膝坐在梳妆台前,自是坐得极近。晏栖桐便看着桑梓平和的双眼,这个曾经用绳子绑她,毫不留情的下猛药涂在自己脸上的女人,如今却是这么温柔了。
并且,她师傅说,自己并不能救她。为什么她不失望呢,且也没有伤心的神色。晏栖桐看得久了,几乎都想抬抬手去触碰一下对方的眉心,那里笼着淡淡的忧虑,非近到如此不可察。桑梓是强大的,晏栖桐想,她是强大的,但也有软肋。当然,这才是人,而不是冰冷的机器。
“桑梓,你真的只有抱着我睡觉,才不会觉得冷吗?”
桑梓正撕到她的眼角边,手一顿,有些迷惑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独自一个人睡觉,也很好呀。”
晏栖桐沉默,又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只要你与我同床,必会紧挨着我。想你也不是同性恋,还是因为你的那怪病吧。”
“同性恋?”桑梓奇道,“这是何意,”她又立即理解了去,“同性之间的依恋么,听起来倒很是美好。”
晏栖桐无语,桑梓还挺天真的,那还叫美好,那是被活活衍生出来的另类词汇,且世人所不容。不过她看桑梓未必真的理解了其意,可那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会抱着我睡觉?”
“我自幼便独处了,哪里会有那等习性。”桑梓笑道,但看晏栖桐直直地盯着她,倒也有些犹豫了,“莫非是真的?”
“所以我觉得你师傅说的不对,我其实是可以救你的吧,至少应该能帮你。”晏栖桐淡声道,“不然今天晚上你试试。”
所谓试试,不过就是同一张床。
总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睡在一起,桑梓并不以为自己像她所说的显得那般脆弱。上床后中间虽没有分界线,可两人并排躺着,一时竟谁也睡不着。
帐顶没有花可看,眼睁睁地朝着天,便很快腻了。桑梓侧转身,对着睡在靠外的晏栖桐道:“在想什么?”
晏栖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此刻该想什么。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房里烛火未灭,这双手的掌纹清晰可见,可为什么朱半仙会说那样的话,桑梓的师傅又为何也来看这双手呢。她将这话对桑梓说了,桑梓便坐起身来,将晏栖桐的手拉到眼前细看。
晏栖桐的十根手指圆润饱满血色也充足,这意味着她的身体自然是好的。没听说过师傅也会看手相,但不知他在这双手上发现了什么。并且依晏栖桐而言,只不过是看了这双手,便断定她不能救自己。
晏栖桐闲来无事,便也翻过了桑梓的双掌,相较之下,桑梓的掌中有茧,手指尖细无色,确实不如她的。她也细究了桑相的掌纹然后道:“你的感情线看起来好挫折,智慧线不错,生命线……”她想起桑梓师傅的断言,偏指着拇指旁的那道长线道:“你的命长着呢,别怕。”
桑梓闻言便弯眉一笑:“我倒只听过天地人三线,你竟自编了些么。不过,怎的轮到你安慰我了。”
晏栖桐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力量,一直只靠桑梓活着,便笑了笑打趣道:“也许你真要靠我才能活呢。”
桑梓那抹笑绽定在唇边,她静静地看着晏栖桐,她觉得这个女子真的很美,从前只觉得她徒有美貌,现在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温柔善良,想必是知道自己今天定是难受的,才会说这样的话吧。
“你不生气么?”
“生什么气?”晏栖桐低声问。
桑梓缓缓躺下,与她并肩着道:“突然之间我说你能救我,不奇怪?”
“你连自己其实会依赖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奇怪什么。”晏栖桐道,“我知道你屡次帮我都是有原由的,能猜到一些。”
听晏栖桐的意思,她竟是早知道了。桑梓心中微微郁闷,只怕在她眼里,自己这一路对她的好,不过是因为自己需要她罢了。桑梓想反驳,可又觉得她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被她用这么了然的口吻道出,便总有哪里令人感觉不舒服。
这不舒服上次也有过,难道她说自己半夜睡到她身边惊了她,只是因为发现了自己需要她么。
是,只是这样。桑梓翻了身朝里。她想不出自己还有别的原因了,可又总不甘心地想想出点什么来,然后觉得周身热乎乎的,简直熏得令人昏昏入睡,于是她便睡着了。
桑梓是轻易睡着了,晏栖桐却没有。她嘴角扯出个淡淡的苦笑来。虽然知道是那样,但又希望不只是那样。这些日子相伴,她都觉得桑梓在心中的影子在逐渐清晰起来,可自己在她那里的符号却是单一的。
那么的单一。可单一是好事,如果以后离开,总是要忘了这里的人和事的。与桑梓相遇一场,便说是同性的依恋也罢,总有几分的。
譬如现在,晏栖桐轻轻转头,看到桑梓已经渐渐缩在了她的怀里。热夏已经过去了,夜里微凉。那被子被桑梓踢到了脚下,却会寻找另一个热源。晏栖桐也不觉得自己真有暖炉的体温,可每每在桑梓那里,却能让她睡得安稳。
这等奇事,等到了明天早上,再让她自己看看吧。晏栖桐歪着头,将头搁到桑梓头顶,沉沉睡去。
☆、第四一章
晏栖桐心中有事;故而醒得早。其实她是被压醒的;睡梦里直喘不上气,然后猛一睁眼;桑梓竟是睡得下滑了,几乎睡成了直角,头安枕在自己的腹上。
转头看到窗外已有天光,晏栖桐便推了推桑梓的头。
桑梓鼻间发出轻轻地“嗯”声,懒洋洋的,又埋着脸碾动了两下;这才抬起头来。
“别动。”晏栖桐轻喝道。
桑梓便一动也不动了;然后看看自己,睡意瞬间就全消了。
自己几乎横亘在晏栖桐的身上,双臂还紧揽着她的腰,散发洒了晏栖桐半身,可想自己是将她当成了枕头。缓缓地松了手,桑梓略微呻/吟着坐起身来,直扶后腰。
“你的睡相可真不好。”晏栖桐一本正经地道。
桑梓咬着牙,揉着腰,有些局促地跪坐在床里。她简直不能想象刚才的那是自己,难道晏栖桐所说的每一次与她同睡一床自己都是这个德性?
晏栖桐见她这模样,便又想到她头顶开着芍药的画面,又有些忍俊不禁,可还得忍着:“睡得如何?”
桑梓垂下头,动了动四肢,低“嗯”了一声。
“看吧,”晏栖桐摊摊手,“下回你若再发病,我们再试试,一而再再而三,总不会是意外而已。”
桑梓便抬起头,轻声道:“下回发病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晏栖桐想了想:“在弄明白之前,我不会离开你身边的。”她其实也有点好奇了。
桑梓便笑了,拢着长发道:“吃罢早膳,我去给你调药膏。”
提到那千金复颜草,还是桑梓曾经从宫中某个娘娘那里听来的名字。说是便有这样的草药,于生肌亮颜有奇效,既可外敷又可煎汤内服,尤其对于女子而言,是千金难换的好宝贝。她当年听得兴起,便翻了大量的医书,终于在师傅的一本古籍中找到了些痕迹。那本古籍只扔在角落里,连师傅都不知道年岁,破旧不堪。书中所言地理名称也总对不上现在的,花费了好多力气才一一核实上。她千辛万苦一共也只挖到了两棵千金复颜草,回来后便给那娘娘用了一棵,果然有换肤之效,为她赢得了皇帝的不少青睐。尝到甜头后,她便又在古籍里看到一片残页中记载着北方有个大雪山,雪山深处有“人”字型大裂谷,谷旁便开有一种珍奇的雪莲花。
那页残片记到这里便没有了,可桑梓心中却一直浮现着这样的一朵花。不知它是如何神奇,有何功效,终于心心念念到非去看看不可。
寻常的雪莲花也就算了,本是散寒助阳之物,却不知为何自己吃掉的那株……桑梓调着药膏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也是无益,只能说是古籍残缺,也许其中记录的除了救人之药,还有杀人之毒,只是她没有分辨出来罢了。
这剩下的一棵复颜草被桑梓依古法封存起来,并未使用,现在也算是用在实处了。
将这草药捣了汁水出来,倒进准备好的药膏里,这便是最后一步了,桑梓叮嘱晏栖桐,趁其染作的药膏还呈绿色,每日早晚净脸后均匀抹之,必有奇效。
晏栖桐对药膏没有太大兴趣,她的兴趣放在那支水晶盒上。水晶盒被挖得几近透明,她想到用它做沙漏应该是挺合适的。
想着便问了,桑梓也没有问她为何提及,只道你若要,我去找来给你,有些什么要求,只管提就是了。说罢,便整了衣裳要出门去。
“你是进宫么?”晏栖桐追到房门边问道。
“嗯。”桑梓手上提着那只食盒,转身看她,“你若无事,便去邱缨那里坐坐。”
晏栖桐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去她那里接我,我还不曾看看宏京,想去转转。”
桑梓应了声,走出数步才想到,晏栖桐生在宏京,却说得从未到过似的。不过想她十岁以后大概就束缚在府里,只怕确实没有什么机会到市集中去。她虽与邱缨做了结拜姐妹,却毕竟还是生分着不够熟悉,看来自己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因着如此想法,桑梓进宫后直到太医院,避开熟人找到师傅曹绣春。
桑梓将食盒往桌上一搁,道:“皇后娘娘让我随您一道去看看太子的病情。”
曹绣春正在擦拭他的配剑。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已不是御医,有什么可看。皇后那里我去担待,你坐。”
桑梓便落座,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剑。她师傅最惯使的不是这把剑。只有他心中有事时,才会将这把剑拿出来反复擦拭:“太子的病不好看么?”
“他是被人下了毒,毒好解,但心结难解。”曹绣春将宝剑还鞘,“你应该知道太子妃暴毙宫中的事吧?”
一国太子竟然被人下毒,这不是要动摇国之根本么,不过这些现在跟她也没有关系。
“知道,是皇后为难您了么?”桑梓问道。
曹绣春叹了口气:“徒儿,你真当为师的心是铁做的么。”
桑梓便沉默了,她宁愿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铁口曹绣春,也不愿他皱白鬓发。他于自己有养育之恩,这就够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发病时冻死在你府里的十三个人么。”
桑梓的脸色一下就苍白了,她抿紧了唇,低下眸子掩起心思。
“你为此痛苦了多少个日夜,你可还记得?”曹绣春又问。
桑梓吐了口浊气,眉间一舒,倒是温柔的笑了:“我确是死不足惜的。”
“虽因你而死,却并非是你蓄意害死,你又哪里有错呢。”曹绣春放轻了些声音道,“只是你心肠柔软,所以心结难解,那宅子若不卖了,只怕你夜夜难安;还留在宏京,你也只会担心连累他人。让你走,师傅也没有办法,你自己的身体,也只有靠你自己的学识去克服。”
“徒儿都知道。”桑梓亦轻声应道。
“可我看你让金云柯竟是去取人血做引,着实吃了一惊啊。”曹绣春叹道。
桑梓一笑:“师傅若不管我,他必用此法。师傅若还怜我,当另开药方。”
曹绣春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试探我?”
“只是当年略有埋怨,现在想来,却是徒儿不够懂事罢了。”
“那么,你现在回到宏京,若再发病,若再有人因你而死,你当如何?”
“不会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