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级的理解?不说理解吧,牛顿力学、量子力学、相对论是正确的,这不足够了吗?这本小书的确想尝试回答或至少尝试澄清这些问题。不过在这里,我们也许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正确和有所理解之间虽然联系紧密,但也有着多重精微而重要的区别。
人们常说,不是真理证明了自己,而是反对者死绝了。这话可以从进步论来理解:真理必胜,真理之一时受挫,是因为坚持谬见反对真理的人在加以阻挠,这些人死光了,真理终于畅行于世。然而,为什么是反对真理的人死光了而不是支持真理的人死光了呢?尤其重要的是,这里所谓反对“真理”的人,不是指那些为了保住权威、利益、权力而争的人。他们也是为了真理而争。我们必须重新把这话理解为:一种真理畅行于世了,另一种真理,随着一个时代被遗忘了。“笛卡儿主义者确信……科学绝不能把无法理解的事实当作自己的基础。然而牛顿的科学却正是用无法理解的吸引力和排斥力而取得节节胜利的,而且是那样地成功!但是胜利者不仅造就了历史,他们还编写了历史。对于那些已被征服的事物,他们少有仁慈之心。”
数学取向
科学营造自己的概念。这不完全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营造是在一种总体规划下进行的。科学史家逐一追溯近代物理学中每一个新概念的专利权,这些概念最后在牛顿体系中配置成为一个整体,但牛顿之所以能够具有这么伟大的综合力量,原由于伽利略、开普勒、笛卡尔以及其他很多科学家已经在原则上选择了一个共同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科学的数学化。
伽利略从日常语汇中取用了力、阻力、运动、速度、加速度等等,为它们提供了新的定义。伯特这样描述伽利略的定义方法:他“赋予它们以精确的数学意义,也就是致力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定义它们,以便于它们能够在数学家们已经熟悉的线、角、曲线、图形等定义的旁边取得其地位。”笛卡儿把自然的本质规定为由长宽厚组成的广袤,他已经从最根本的存在论上把世界的本质规定为必须由数学通达的东西了。
为了进行定量研究,首先必须对世界进行测量。迪昂在说到偏好模式的科学家时说,他们不去单独考虑和研究所涉的概念,而是利用这些概念的最简单的性质,以便用数来表示它们。柯瓦雷在《牛顿研究》中详细分析了牛顿的三棱镜实验,指出这一工作的一个典型特点是“进行测量”,并说明何以数学化使得牛顿具有格外的说服力。
物理学要求其概念尽可能是可操作的,而可操作无非是说,我们能找到某种办法用测量值来定义这一概念,这种测量至少应该在原则上是可能的。我们的自然概念不是为测量而设的,例如日常的自私概念在物理学意义上是不可操作的。不妨说,自然概念本来是些定性的概念。科学面临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把这些自然概念转变成可测量的概念。迪昂曾概括物理学理论的四个操作特征。其中第一个是,物理学概念要求它能够令物理性质的每一个状态都和一个符号相应,因此,这个概念标识某种维度〔dimension〕。新物理学逐步把它所借用的自然概念转化为量度的维度。为建构理论而新创的概念,例如质量,则一上来就是维度概念。“近代科学的历史就是逐步……把关于光、声、力、化学过程以及其他概念的模糊思想转变为数量关系的历史。”到今天,离开了数学就无法正确陈述物理学的定律。“物理定律的正确陈述涉及一些很陌生的概念,而描述这些概念要用高等数学。”
数量化当然不仅是把模糊转变成为清晰,伽利略的加速度概念的主要功能不是把我们平常所说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慢变成确切的快多少慢多少,它把这个日常的描述说法转变为某种近似于动力学的概念;更重要的是,通过加速度概念,不同类型的现象获得了齐一性,例如,加速和减速由同一个公式来表达,又例如,圆周运动和直线运动之间的区别被消除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角动量的数值不同。从而,曲线运动和直线运动就服从于同样的公式,成为可直接比较的。相反,自然语言中的概念必须安排在互相不能比较的多个客观性平面〔planes of objectivity〕上。
事物、属性、现象等等的可测量度不等。本体是不可测量的,性质是多多少少可测量的;长宽高是最适合测量的。通过种种技巧,我们能够测量重量、时间、温度、压力、动量。郁闷、偏好、音色、神性、幸福,这些是不可测量或无法精确测量的。但若要对它们进行科学研究,我们就必须想方设法把它们转变为可测量的概念。在物理学里,正如普朗克所称,物理学家必须测量一切可测量的事物,并且使一切不可测量的事物成为可测量的。而在物理学范式的强大作用力下,我们为了进入科学的圣殿,无论研究什么,迈出的第一步就是测量。我们用体液的涨落来确定爱情的强度,我们用一系列指标来确定某一国家人民是否幸福,GDP或GNP等等都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我们要求每一个概念都必须具有测量标准,我们用论文的篇数、字数、引用率以及很多更为复杂的指标来确定一个思想家是否优秀。
那些可以精确测量的概念成为最重要的概念,那些不可以精确测量的概念成为依附的概念,我们用前者来定义后者、解释后者。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事物的性质取代事物本身占据了视野,为什么事物被理解为性质的总和。而各种性质又被区别为第一物性和第二物性,像伽利略所做的那样,所谓第一物性恰恰就是那些可测量的性质。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笛卡尔把广延视作物质世界最基本的属性。它们最适合测量,这一特点使它们成为最终的解释者。长宽厚是本质的东西,爱与恨是些副现象。
然而,挑选那些表示维度并因而可以测量的概念只是科学概念数学化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重要的方面是,通过把所使用的概念定义为数学表达式,作者就免除了该概念的自然含义的约束。牛顿在《原理》的定义8的解说中说明,吸引、推斥、〔趋向于中心的〕倾向这些词,“我在使用时不加区分,因为我对这些力不从物理上而只从数学上加以考虑;所以,读者不要望文生义,以为我要划分作用的种类和方式,说明其物理原因或理由,或者当我说到吸引力中心或者谈到吸引力的时候,以为我要在真实和物理的意义上把力归因于某个中心(它只不过是数学点而已)。”
实际上,牛顿一向用词谨慎。他当然知道这些语词在实际用法中有不同意义,并且在选词时颇费斟酌,例如他一方面把向心力说成是引力,另一方面又声明“虽然从物理学严格性上说它们也许应更准确地被称作推斥作用”。把所涉的力称作推力〔impulse〕、引力〔vis attractive〕、拖曳力〔vis tractoria〕、重力〔gravity〕、活力〔vis viva〕还是物体的某种固有的倾向,体现了作者对世界的不同看法,对物理世界的不同理解。牛顿在这里所谈论的究竟是推力、引力、拖曳力还是物体的某种固有的倾向或努力〔conatu〕,它们是同一种力还是几种不同的力,关于这些问题,在牛顿之前、同时、之后一直存在剧烈的争论。牛顿自己也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些问题。他最后决定暂时不再纠缠于这些概念的异同,干脆把它们视作一种数学表述。它们也许是不同的物理力,但它们在数量上是恒等的,所以从数学上考虑,它们都是一回事。他说明,他使用“引力”这个词来讨论向心力,因为“这些命题只被看作是纯数学的,所以,我把物理考虑置于一旁,用所熟悉的表达方式,使我要说的更易于为数学读者理解。”
牛顿在这里专门谈到熟悉数学的读者。但我们大多数人不熟悉数学。自然语言在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实际上确实“望文生义”。很多科普书都会在“序言”里声明:本书中一个数学公式都没有,或者声明:我将尽量少用数学公式。这无非是表明,只有去掉数学公式普通人才能读懂。然而去掉数学公式之后,就产生了牛顿在这里所说的望文生义,很多科学概念就成了漫画。“求助于直觉或使用通常语言去解释新的以数学为基础的概念或预言……经常是十分有用的……但却不总是正确的,而且有时会严重地误导。物理学普及读物中充满了让读者以为他们已经理解了的伪解释。”我们有黑洞、空间弯曲、超弦这些概念,电视科普节目上说到超弦,还特别闪出一个大提琴手演奏的镜头。然而,只要稍稍读一点物理学,我们就会明白,这些概念都是数学概念,例如,超弦概念所依赖的超对称并不是直观的对称图形,超对称说的是“如果考虑到量子的自旋,诸自然定律就不多不少只还有一种对称在数学上是可能的”。数学不是达到这些概念或解释这些概念的辅助方法,而是这些概念的核心内容。除非你通过数学方程来掌握空间弯曲或超弦,否则你就不可能正当地用这些概念来进行思考,你就不可能通过这些概念进行正当的推理。
尽管关于牛顿的用词以及他的真实想法,在牛顿之后又有很长时间的讨论和争论,但渐渐的,这类讨论平息下来了。所争论的问题在数学上并无歧义,这就够了。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牛顿、惠更斯、莱布尼茨这些人都热衷于字词之争。变化的是时代观念,在一个以数学解决为答案的物理学中,关于引力抑或是推力的争论变成了字词之争。
我们刚才说到,和自然语言中的概念相比,科学概念较少偶然性。但毕竟,科学概念是在这个时代或那个时代形成的,是这个科学家或那个科学家定义的,我们无法保证科学语言具有唯一性。然而,数学化消除了科学概念最后残余的偶然性。因为这些概念的最终有效性不在于它们具有何种理解的内容,而在于它们能够在数学上互相换算。
这种做法却留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牛顿不得不放弃“真实的物理的意义”。尽管在用数学原理取代形而上学原理这个巨大转折中牛顿起到了关键作用,但他仍不得不承认“数学的”和“物理的”两者之间的区分。即使今天,人们普遍接受了数学物理,这一区分仍隐隐对物理学的实在性提出质问。
《哲学 科学 常识》 第二部分
数学化
章六
数学化
科学家和科学史家大都把数学化视作近代科学的主导因素。丹齐克一部名著的书名即谓“数――科学的语言”。一个世纪之前,迪昂在“物理学理论的结构”一篇,开篇即明称“理论物理学是数学物理学”。他接着说,到今天,健全心智几乎不可能再否认物理学理论应该用数学语言来表达。近代早期,尚有培根、波义耳等少数论者持不同看法,但不同看法逐渐消散。因为,如克莱因所称,到18世纪,“自然科学的分支整个地转变成基本上是数学性的学科了。科学也越来越多地使用数学术语、结论和程序,如抽象、推理等,这些被看作是科学的数学化。”同样的说法也是科学家挂在嘴边的。这里只引一句霍金:“一个物理理论即是一个数学模型。”我们还可以继续引用,以致无穷。实际上差不多没有哪位物理学家或科学史家不认为数学化是近代科学的主要特征。明末清初西方科学渐入东土之际,有识之士也慧眼明见数学的枢机作用,徐光启是中国人最早领悟并介绍西洋科学的前贤,大概也是他最早认识到西方科学的精髓或基础在于“度数之学”,四库全书总目也说:“西洋之学,以测量步算为第一”。
要了解科学的性质,我们就不能不对科学的数学本性做一番考察。
科学是在希腊…欧洲传统中发展起来的,应能设想,数学在源自希腊的西方思想…文化传统中具有特殊地位。克莱因在《西方文化中的数学》一书的前言里开篇即说:“在西方文明中,数学一直是一种主要的文化力量”。就古代数学的发展来说,我们不会否认巴比仑人、埃及人、印度人、阿拉伯人、中国人的贡献,不过,我们这里谈论的主要不是数学学科的发展,而是数学在观念整体中的位置。古希腊的智慧取了一种特殊的形态,我们称之为哲学。希腊人的哲学兴趣和古希腊人对数学的偏爱显然密切关联。众所周知,柏拉图把算术和几何视作培养哲学家的最初两门预备课程,照柏拉图的说法,“数的性质似乎能导向对真理的理解。……学习几何能把灵魂引向真理,能使哲学家的心灵转向上方”。据记载,柏拉图学院的入口处写着:不懂数学者不得入内。
到中世纪后期和近代早期,欧洲复兴了哲学…科学的热衷,这个时期对数学的重视越发显眼。中世纪晚期,柏拉图主义在一些智者那里获得重要影响。库萨的尼古拉宣称,数是事物在造物主心中的第一模型。不过,他仍然认为不可能用数学方式去把握自然。而罗吉尔·培根则相信大自然是用几何语言写成的。达·芬奇称说:“欣赏我的作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数学家。”哥白尼革命的一个主要动力是新柏拉图主义的信念:他的体系将揭示上帝创世的和谐对称的设计。罗吉尔·培根的话经伽利略重述而家喻户晓:“大自然这部书是用数学文字写成的”。在科学的数学化进程中,伽利略是转折点上的人物,因为他远不止于再次表达了新兴科学家的一个基本思想,而是开始实现这一思想。开普勒宣称世界的实在性是由其数学关系构成的。笛卡尔明言他最热爱数学,他记述了他1619年11月10日的那个著名的梦,在梦中他得到真理的启示,从此要把整个物理学还原为几何体系。“给我运动和广延,我将构造出宇宙。”笛卡儿把物质世界还原为由长宽高三维构成的广延,这是因为广延可以充分量化。物体的运动归根到底是力的机械作用,真实的世界是一个可以用数学表达出来的在时空中运动的整体。整个宇宙是一架庞大的、和谐的、用数学设计而成的机器。
近代科学首先在天文学和天体力学领域发展起来,这一事实与天文现象、天体运动适合数学处理关系极大。我们身边的事物极为繁杂,即使一片落叶,也受到无数因素的干扰,而相比之下天体的运动就“纯粹”多了,天体的实际轨道和理想的几何图形之间极少差异,因此最适合用数学来处理。正是数学在天文学中的成功运用鼓励牛顿把数学扩展到一切物体的运动上来。最后,达朗贝尔等人主张把力学视作数学的一个分支。
数与实在
数对我们来说是数字、用来进行数学推论的单位,但“数”另有一重含义,我们今天仍然能从命数、天数、气数、劫数这类词中体会得到。这里,数和命运、和某种超乎人们感知、掌控的客观者联系在一起:“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命运等意义不是附加到数这个概念上的,数的原始观念包含命运、神秘的规律之类。
在中国,数的观念是从筮占发展出来的。用龟甲牛骨之类占卜和筮占都是前理知时代的活动,两者是同时发展起来的抑或占卜在先筮法在后,学界尚有争论,但公认,到周朝以后,筮占越来越流行。从本书的论题看,龟卜和筮占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象征,后者是推衍。龟象自然成纹,个个有别,龟卜无须推衍,只凭直观,而卦象则是一些类别,分成八类或六十四类或某些类,筮占是通过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