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脆地道,“哥哥,别扫,我来捡。”
此男子正是范十郎,匆匆过去十载,他苍老了许多,下巴上也有了胡渣。而侧房内的自然是十一。十一推开面朝院落的窗户,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朝着范十郎脚步的方向盈盈一笑道,“下回再落花你都别扫,不是说好了吗,都由我来捡。”
“十一,你的眼睛不太方便,要捡的话还是我来。”范十郎撩开前摆,跨了出去,小心翼翼地不去踩地上的桃花瓣,来到十一的窗前,余光瞄见摆放在窗后的一方刺绣机,而十一正趴在窗台之上以手支着下巴调皮地、无辜地“望着”自己。
“你还在刺绣?”
十一听罢往侧边挪了一步挡住,“没有,只是摆放在那儿。”
范十郎拗不过她,抬手按在十一的眼睛之上,动容道,“十年了,我们一边躲避通缉一边为你寻找良医,可就是看不好你的眼睛,不若,我们回京城去吧,那儿有很多名医,一定有人能看好你的眼睛。”
十一按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哥哥也说都有十年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不需要再去改变。”
范十郎苦涩地笑,他知道十一心内在牵挂什么,每回刺绣,她也只会绣一样东西,那便是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花。
芍药花……
那是那个人与她的定情之花。十年的日日夜夜,十一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刻也未曾。
“大清早的,这一地的落花,看来二位又需要孟某帮忙了?”一人郎声而来,撩起衣袖,揭开前摆正要蹲下去捡地上的桃花。
范十郎急忙道,“不可,孟大人,您这是……”
孟安仁抬眼笑眯眯地看了窗口一眼,然后一边捡着花瓣一边道,“范兄,若是没有孟某你一个人要干到何时呀,今日的铺子还未开张吧,你们兄妹该不会想捡一天的桃花不顾铺子吧?”
十一温和道,“孟大人也不顾公务了?若是在这里捡一天的桃花瓣,传出去想必整个杭州府都要震惊了,堂堂的杭州祭酒孟大人为一个瞎了眼睛的女子捡花瓣?”她嫣然一笑,刚好一阵风过,吹落桃花片片,仿佛下了一场粉红色的小雨,与她鬓角飘起的发丝一起,在这小雨中迷离着。
孟安仁看着她,目光一顿,手上的动作放缓,“范小姐的容貌,还是与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范十郎侧首回看,点头应道,“的确,十一这十年一直没有变。”
十年前,他被人安置在了这里,十一是后来才到的,被送来的时候,一个黑色劲装的女子抱着她,将她交给自己,然后转身便消失了。范十郎知道此人非比寻常,他回屋看十一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在十一的眉心,有一片金光闪闪的羽毛印记在浮动着,范十郎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那道印记才消失。
等十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之后,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东西,遇到强光便会刺痛流泪,故而只能以黑布蒙着,到了晚上才稍微可以放松一些。
起初的日子,十一不言不语,几乎滴水不进,范十郎眼见着她越来越憔悴,便越来越心焦,深怕十一会就此离开。直到有一日夜里,范十郎自己发了高烧,十一这才猛然醒悟,从她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反过来去照顾范十郎。
兄妹二人在杭州府外的一个小渔村安了家,做起了小生意,开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不久之后,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问到了此处,等此人站在范十郎跟前数刻,范十郎才认出此人乃是当年偷了田黄石的小贼孟安仁。
而此刻的孟安仁,已经高中并且被派遣为杭州府的祭酒了。
自那以后,孟安仁几乎每隔几日便会登门拜访,这一敲门便敲了十年,十年如一日,范十郎看得出孟安仁对十一的心思,但可惜到了十一那处,四两拨千斤,每次孟安仁一开口,便会被十一死死堵回。
孟安仁从未娶妻,十一从未允诺,但范十郎知道,自己的妹妹绝不会嫁给孟安仁,因为她心里只有那个女子。
又一日,风和日丽,清风徐徐。
范十郎出门去了,留下十一在院子中,隔壁的老王会经常送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来,十一微笑礼貌地回应。
“对了范姑娘,”老王在替十一打水,边拉起井绳边歪着头道,“村里近来出现一位白衣姑娘,漂亮地跟仙女似地,只是脸臭了些,似乎一直在找人。”
十一心头猛然一跳,手指在绞着。“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在找何人?”
老王褶皱的眼角张了张,想了半天答道,“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己在村里转着,似乎还在你院前停留了一会儿,范姑娘,如果是……如果是衙门派来的人,你可要小心一点呀。”老王知晓十一的身份。
“好的,谢谢您。”十一颔首,手越绞越紧,直到老王离开时松手的时候,十一才感觉到手心的汗。回屋关上门,十一靠在门上,如果不靠着,她便会倒下。
是你吗,是你下了玉皇山来找我了吗?
夜色渐沉,鸟儿在林间叫着,在黑暗的庇护中,很多生物都钻了出来,凭着天性去寻找食物,开始活动。
安静的院落里,闺房开着窗,正对着清朗月光。
一个人儿身着素衣,端正地坐在刺绣架后,一针一线熟稔地穿梭。
啪地一声,窗户拍了一下窗框。十一抬首,面对着窗户院落,轻轻地问,“谁?”她方才似乎听见了衣袍猎风的声响,但却没有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空气静默,没有人回答。
十一伸手朝前,但空空如也,她叹了口气,抓住窗框想拉上它,却不想那头竟有人按住了窗。
“到底是谁?!”十一惊慌,刚要大叫,却听到了对面那人轻轻幽幽的话语声,“是我。”
十一闻言一怔,呆滞片刻后喃喃问,“你是谁?”
那人靠近了一步,身上散发的幽香沁人。“青丘国灵狐,封三娘。”
☆、大结局
十一嘴角轻弯;含着笑道;“从前门进来。”
曾挂念多久的人终于重新回到了面前;十一倒茶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听见她轻轻地迈入门槛;然后默然地停留在身后;十一感觉到身上落了她热热的目光。握着茶杯;十一转身面向她,将茶杯送出去;但她的声音却从另外一边传了过来。
“你的眼睛……”
“没事,只是见不得强光。”十一脸上闪过尴尬之色;侧转身子,这才感觉到有人将那杯盏接过,“屋里简陋,你随便坐坐,我去关窗。”
十一刚要走的时候,袖子却被身后那人拉住,心中蓦然一顿。
“我听说你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是真的吗?”封三娘问。
“你是听闻此事才赶过来找我的?”十一抿住下唇,半晌后回过身微笑,“是紫湛身边的女仙告诉你的吧?”
“是。”
十一装作不经意地笑,轻轻抽出衣袖,道,“原本被告知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但是她们设法救了我,否则你如今见到的只是一堆坟土。”她走到窗前合上了窗扇,然后背抵着墙壁道,“你下了玉皇山,还回去吗?”
那边陷入一片寂静。
十一清咳一声,轻柔地问,“红玉怎么样了?”
封三娘答,“她回了崂山,不过,每年都会来。每回见她,她总是一个人在裂缝边缘喝着闷酒,一醉就是月余。这些年,她功力长进不少,但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便去抓妖,她改变了很多。”
十一垂下头,黯然道,“是紫湛改变了她。”
如此一番话说罢,气氛又陷入沉默。
十一心里堵着东西,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想开口了。
“封姐姐——”
“十一——”
二人同时一怔。
还是三娘道,“你先说。”
十一颔首道,“你这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好吗?你听闻我得病要死便匆匆赶来了,可见你对我还是放心不下,紫湛为我们牺牲,我心中很感激,但我们若这样隔阂,岂非枉费她的一番心思?封姐姐,天上有那么多人在看着我们,竹送、白玉、紫湛……虽然她们一个个都离我们而去,但是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十一泫然欲泣,眼睛上蒙着的黑丝布条被泪水浸染,脸颊上滑下两行清泪,哭的寂静无声。
黑暗中,有人轻叹了一声。
封三娘走到十一的面前,伸手按上她的眼睛,然后,身子前倾,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之上,淡淡地问,“那孟安仁呢?”
“呃?”十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安仁?”
封三娘道,“他不是要娶你吗?”空气中带了一点酸味。
十一捧着她的脸微笑道,“是呀,他是要娶我——”尾音拖长,看起来封狐狸是吃醋了,这样也好,总是自己为她吃味,如今让她来尝试一番未尝不可。
“你!”封三娘愠怒,打开十一的手别过脸去,“那你还——”
十一勾住她的下颚,让她正面对着自己,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画着,“他是要娶我,但我不嫁他,我是你的人,怎么会嫁给别人?”
封三娘一怔,抬手按住她的手背,深情地望着她的脸,那一句“我是你的人”让她感触良深,她的十一一直都是她的,薄唇轻启,“此生容不下两件事情,一件是与你天人永隔,第二件就是见你另嫁他人。”
“若不想这样,便看着我,让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十一说着,踮脚亲吻了封三娘的唇角,含着笑望着她。
三娘一摸嘴角,环住她的腰身,低头深吻了下去,唇齿交缠,肆意侵略,仿佛要将对方吞入肺腑,仿佛要二人融为一体。
这样,当然好。
繁华闹市,街上的小贩在拼命招揽生意,一个僻静的巷口,一个中年书生摆了一个算卦摊子,后面支了个白布帆,上书“神算子”三个字,书生戴着纶巾,一袭青衣长袍,面色发黄。偶尔有几个人过来推算,他便悻悻地只收一个铜板落卦。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去,却不想有一日,有两个女子来到了他的摊位前,书生抬眼一瞧,面前的两个女子一个戴着斗笠面纱,月白衣裳,窈窕身段。另外一个则是作男装打扮,但面容已然出卖了她的女子身份,长相颇有异域特色,但可惜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
“蒲松龄,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了你。”十一负手笑嘻嘻地落座,“怎么样,替我们算一卦?”
蒲松龄直想丢了摊位逃走,但甫一转身,身子便僵直了,原来被人施用了定身之术,他流着冷汗哆嗦道,“封姑娘,范姑娘,饶了我吧?”
封三娘只是站在一边,静的像是一棵树,而十一却微笑道,“饶了你?”她睨了一眼桌案上的批命,再看了一眼白布上的字,托着腮帮饶有兴致道,“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蒲松龄听着她的腔调,越发觉得惊悚,背上冷飕飕地。
十一有节奏地以食指敲击桌面,托腮想了一会儿拂袖起身,然后吩咐道,“蒲松龄,你演技不错,编故事的本领也不俗,在此处摆摊不是长久之计,或许另谋出路才是正途。”
蒲松龄听罢,百思不得其解,“姑娘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十一的声音变得遥远,等到蒲松龄能够动的时候,转过身,却早已经不见了那两个女子。他追了几步,但茫茫人海之中,哪还能到这两个人?停住脚步,蒲松龄扭头看着自己的摊子想了想,心中蓦然冒出一个想法。
既然功名不就,不如就自己的经历写点什么,即便不能传诵千古,也能博世人一时欢愉。
如此想罢,蒲松龄转了脸色,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打包回家,又在自己破房前摆了一张桌子,几张板凳,泡上一壶水,等着过往饥渴的行人停留下来说话,听着他们的奇异见闻,回家便都写下来,久而久之,便杜撰出了一本书,名曰《聊斋志异》。
公元2000年,孤山附近一处私宅内,落地窗户的窗帘被人唰地一声拉开,那人穿着白色睡袍,揉着迷糊的眼睛,甫一接受强光便眯了起来,随手绑上黑色丝带,转身,隐约见到一个人影靠在沙发上,修长的腿随意地搁在透明玻璃茶几之上,长发柔顺,散在肩头,穿着丝绸睡衣,扣子只扣了三颗,露出白皙的颈部和精致锁骨,意态闲闲地随手翻阅着时尚杂志。
十一压抑住翻涌的血气,假装镇定地走了过去,爬上沙发,下巴靠在她的肩头撒娇道,“早上吃什么?”
封三娘随意地指了指厨房位置,淡淡地道,“鸡。”
十一嘟着嘴,“早餐要清淡。”她边说着边开始用小指勾掉三娘前襟的扣子,“我们都来到这里了,你还念念不忘你的鸡呀?”
封三娘媚眼如丝,合上杂志轻轻地问,“今日这么有空,给你约好的眼科医生不去看了?”
“不用,”十一继续暗中下手解扣,“我们来到这个时空不过是避开我们的灾劫,又不是来看眼睛的,我的眼睛只是不能受强光,该看的地方还是能够看得到的。”
封三娘冷不防抓住她钻入睡衣的手,“十一,”呼吸略促,“窗帘。”
十一以为她也想,于是便从沙发上迅速弹起,连蹦带跳地去拉窗帘,再屁颠屁颠地冲到沙发前想要将封三娘一举拿下,却不想“嘭”地一声头上撞了个包。十一摸着脑袋咆哮,“封三娘,将护身罩气解开!”
三娘嘴角浅笑,干脆利落地道,“不——”这家伙,昨晚折腾的还不够?今天一早起来满身都是青紫吻痕,看来今日是无法出门的了。
“三娘——”十一转为柔软攻势,“封姐姐~”
封三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解。”说罢,便见十一气呼呼地朝着厨房去了。封三娘余光瞄着,听着厨房里的声响,心想十一要干嘛?
再过了一会会,听见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封三娘又佯装在看杂志,余光还是瞄着。等待十一出来的时候,三娘双目一直,瞠目结舌。
只见十一找了一柄某品牌的菜刀,号称削铁如泥的那种,高高举着气势汹汹地朝着封三娘来。封三娘无语,这家伙以为凭这就能破了护体仙气?
“铿——”菜刀裂开了一道口子,十一怔怔地看着菜刀,然后瘪嘴道,“封姐姐……”
封三娘叹气,终于放下手中的杂志,心中默念了一声法术,护体仙气即开。
”过来——”三娘无奈道。
十一急忙冲了过来,这一回她老老实实地抱腿蜷在沙发上,陪着三娘,然后,缓缓靠在了她的肩头,“岁月静好——”
封三娘以为她老实了,便也朝着她靠去,听着她的声音渐渐闭上眼睛。却不想,胸前一凉,她猛然一怔,随即将要发怒,“范十一娘!”
“叮咚——”一声门铃阻断了她的怒火,两个人目光一触,工作都已推掉,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