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人海中,有一戴着斗笠的女子经过。
十一无意地瞧着她,脑海里忽而冒出一张模糊的脸孔,像是映照在平静湖面上的人影一般,原本该平平静静,但却被一块石头打乱,带着波痕的一直一直摆动着的脸孔,那样模糊,却那样让十一不安。
她平静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明明拥挤的人流,硬是为她让开了一条小道,她似小鱼在水间般任意遨游,飘渺、如梦似幻。
“站。。。。。。站住!”过了一会儿,十一才从那种出神中回过神来,猛然站起,撑在窗口对着下头那人喊,但微弱的声音淹没在躁烈的声音之中,下方的人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无人注意她。十一转身欲要下楼去追,她不知道为何,但觉得一定要追到那人。
“对不起,借光。”十一在楼梯口撞到一人,她道歉道。刚踏下楼梯一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只好扶着扶手,站在原地等待目眩感沉淀下来。
“这位姑娘,容许我给你把把脉。”来人忽而道。
十一抬头,方才瞧清楚他。
那是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书生模样,背着一方形布袋,手里拿着一布帆,上面书写着几个黑字。
他竟已看出我是女儿身?十一一笑,摇头道,“我不需要,谢谢。”
“姑娘几年前得过一场大病,昏迷了半年,醒来之后却记不得许多事情,还常感觉体虚,有时候会头晕目眩,心烦躁动,常出虚汗,是也不是?”
十一僵直,回头锁眉,“你怎么知道?”
那人拉开自己的招牌,指着上面的黑子念道,“‘神算子’,在下能替姑娘算命,还能治姑娘的怪病,若是姑娘不相信在下,在下只能离开,不过若是姑娘变得越来越嗜睡,总有一天会醒不过来。”
“未请教——”
“在下姓蒲。”
“蒲先生,”十一将他引进自己定的隔间中,伸出手放在桌上道,“有劳了。”
范十郎推开面前挡道的人,终于在一个灯笼摊子前抓到了他一直跟着的人。那人回头,见到范十郎的脸先是一愣,然后讶然失色,着急要逃,却已经被范十郎死死抓住,逃脱不得。
“还想跑,”范十郎摊开手道,“把我的田黄石还给我!”
那人忽而双膝跪地,对着范十郎苦苦哀求道,“公子,我这样做实属无奈啊,请公子放过我!我家里有病重的老母亲,她还等着我回去为她煎药治病,若我去坐牢了,我的老母亲必死无疑啊!”
范十郎面色松了松,犹豫道,“你家里果真有病重的老母亲?”
那人重重点头,“公子这石头我也不要了,但是公子能不能施舍一些钱给我,我好给母亲治病啊!我要的不多,十两就够,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渡!”
“这——”范十郎从腰间掏出一定银子,交到他手中道,“那你先去替你母亲看病。”他的确曾在药铺中遇见此人,遂信了他的话。
“谢公子!”那人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这是您的田黄石。”他交还了石头,转身就走。
范十郎低头看了眼那石头,觉得有些轻。
“你倒是好心,”有人在身边凉凉地道,“但是你又被骗了。”
“啊?”范十郎转眼一瞧她,顿时喜上眉梢,“姑娘,是你!”
“这根本就不是田黄石,”白衣女子拿过他手中的石头,然后一握,再摊开手,那石头便化作了一摊泥沙,“只是一团染了色的泥块。”
作者有话要说: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故再相逢
范十郎找到十一的时候;见她正悠然地饮茶;面前店家送的花生等物皆不曾动过;在对面的位置上也摆放了一副茶具;范十郎便笑着坐下,端起茶杯就要喝;但见十一伸手按腕道,“你要是渴了就喝水去;这茶若是被你这般老牛喝水般咕噜饮用;简直暴殄天物。”
“这是你带的茶叶?”
“嗯;这是清明之前的第一注茶叶,顾渚紫笋。”十一拿出一绿锦缎子做的小袋,绣工精美,内里翻开着给范十郎看;可怜巴巴道,“我可是一点也没有了。”
范十郎瞥了一眼茶中物,颇为惋惜地放在桌上,然后抓起一把花生扔进嘴里,眼睛却时不时地往下方人流瞟。
十一观察他一会儿,浅笑道,“难道真的有这么巧,又在这里遇见那位姑娘了?”
“妹妹独具慧眼,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范十郎惊诧之后,神情无限向往,嘴角微微勾起,带有甜甜笑意,“我与那位姑娘真的有缘,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些,但是自从见了那位姑娘之后,我便。。。。。。我便有些心不由己了。”
“看来哥哥是——”十一戏谑,尾音上扬,然后一本正经续道,“若是真的喜欢,为何不问明她的闺名与籍贯?如果合适,就打点好带来见过父亲,只要哥哥愿意,十一一定会劝服父亲。”一番话说罢,十一心口一窒,她不动声色地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了闭眼,眉似蹙非蹙。
“十一你莫要胡说,”范十郎羞恼,顿了顿才继续,脸上半是欣喜半是哀愁,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那位姑娘和以前遇见的女子都不同,她好像仙子一般,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会悄无声息地去,就拿今日来说,她帮我拆穿了那个骗子的诡计,但待我开口与她道谢时,她又消失不见,我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姑娘倒是奇怪,”十一深吸一口气,锁眉深思,“若说她对你无意,她也不会三番两次出现在你面前;若说她对你有好感,但又走的那样干脆。。。。。。哥哥,你遇上的必定是一位奇女子,若是下回见到她必定要告知我,我也想会一会她。你知道,有时候女子与女子相交,往往会比男子轻松许多,我若能接近她,你的事情也好说。”
范十郎脸色泛红,甚为好看,“十一,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和这位姑娘也只是萍水相逢,若是。。。。。。若是真的能再遇见她一次,我便知足了。”
“呵呵。”十一轻笑,扭头往下望,随着夜色的加重,外头的人也越来越多,当只要过了这一时间,人流便会渐渐减少,那时候再回去应该会稳妥许多。
思绪渐渐弥漫开来,十一的脑海里绕过许许多多的东西,从房间中的账簿到院前的梧桐,从眼前的点点灯火到远处白雾弥漫的山丘,从湍急的人流到方才一瞥而过的戴着斗笠的白衣女子,最后,耳中响起方才那位蒲先生的话语。
“姑娘只要按照蒲某开的药方治疗,能保姑娘十年无虞;若是姑娘是个不听话的病人,姑娘的病,急切时候短则一日可殁,长则僵持一年。”
“我知道了,幸苦先生。”
十年。。。。。。。
十一苦涩地笑,眼眸中映着万千灯火,明媚耀眼。
只有短短的十年,我还没有活够,还没有呆足呢。。。。。。
“妹妹,妹妹?”范十郎见十一发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嗯?”十一恢复笑容。
“别处你可以不去,但放河灯一定要去。”范十郎开口道,“我陪着你一起,咱们放河灯为父亲祈福,为母亲安歇,也为你的病早日康复。”
十一心里嗑噔一声,见范十郎眼中冒光,对此事有着殷切希望,忍住刚要脱口而出的话,最后点了点头应道,“好,我们去放河灯。”
十一立在河边,今晚的夜色很好,河水很凉,河道上的拱桥之上都是人,两岸也布满了各家的小姐,河面上飘了满满当当的河灯,各式各样,造型别致的有,古朴简单的也有,玲琅满目,应接不暇。漂亮的灯火照亮了河岸两侧姑娘的脸,她们都是盛装出行,带着自己的婢女,有的合十祈愿,有的张目欣赏河灯,还有的则娇羞地看着对岸的少年公子。
十一的出现让几个少女都注目不已,她们眼里透出仰慕的光。十一接到一个少女硬塞过来的荷包后无奈地看了眼身边的兄长,然后道,“我们赶紧放了河灯回府吧?”
范十郎捂着肚子大笑,“若她们知道你是女子,那可。。。。。。”
十一瞪他,他强行忍笑,清咳了两声才作罢,指着身后抱着一坨各式河灯的小厮道,“我不知道哪样好,就都买了些,你喜欢哪个?我们都放放。”
十一拍额,“我的好哥哥,这么多我们如何放得完?”她定睛仔细一瞧,又拍额头拿出一样所谓的“河灯”道,“这分明是天灯,并非河灯。”
“我——”范十郎摸头,不好意思地弯腰去捡起一盏河灯,以火折子点燃之,然后推挤过人群到了前头放灯。
十一跟了上去,半蹲在范十郎边上,以手支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那灯在平静的水中越飘越远,随着水波上上下下轻轻浮动。十一弯起眼角,在那一刻她很真诚地想要去相信有关于河灯能够带来幸福的传说。
“哥哥,我不求富贵,不求权势,只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十一忽而开口,眼神飘远,“那样就足够了。”
范十郎忽而听见十一如此感性的话,先是一愣,再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一定会的。”
二人相视而笑。
人群中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
后头的人群忽而推挤了过来,范十郎勉强稳住,但手和脚背已经被人踩得淤青,他下意识搜寻十一的踪迹,但十一原来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人。后头的人不断往前推挤,只听噗通噗通几声,被推挤到前头的人纷纷落水,一时间,水中河灯熄灭,波澜四起,呼救声不绝。
范十郎焦急地站在岸边,他不会水,只能从腰间抽出银票朗声道:“谁救我妹妹,我出赏金一千两!”
有人闻言,立即再跳下水去,但跳下了之后方才醒悟。
“哪个是你妹妹,你要我们救谁?”
范十郎望了眼茫茫的水面,满满是人,少说不下几十,又都是少男少女,挣扎之间谁还能明确辨明?范十郎急地咬破下唇,只恨无力回天。
忽而一道白影一掠,伴随着人群中的惊呼,她似一道风般轻盈地刮过水面,在众人之中轻松撩起一个少女,细瞧不是,遂将她丢到了岸边。足尖点水面,回旋再飞另外一边,捞起一个尖面公子,那公子呛了水,脸色惨白向外狂吐水。白影又将他拎起送回拱桥上,自己则立在桥头石狮子之上,衣袂轻飘。
“是那位姑娘!”范十郎大呼。他没想到那位姑娘身手如此之好,上到水面竟然如履平地,身子矫捷如同会飞一般!
轻纱拂面,晚风骤起,现出她完美的下颚弧线,樱色的薄唇。
她站在那桥头少许,锐利的眼神扫过水面上的众人,然后略微一顿,脚往前一走,身影便径直往河中垂落。
范十郎清清楚楚地看着她的动作,屏住呼吸。他以为她亦失足落水,遂心焦无比。
众人也只能眼巴巴望着这女侠落入水中,拱桥上的人则纷纷踮脚往下放望去。
片刻后,水花溅起,从那水花的花心漩涡之中升起两个人影来,一个就是方才入水救人的斗笠女子,另外一个则是身着胭脂色衣裳的一位俊俏公子。女子横抱着那位公子,飞身上了拱桥,拱桥上的人啧啧称奇,让开了一处空地。
原来十一已经飘到了拱桥之下,怪不得都不见她!
范十郎拨开人群踉踉跄跄跑了过来,望着斗笠女子手中抱着的人,那正是溺水的十一。几步过去,范十郎探了探十一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生存,遂宽心不少。
“姑娘,她是我的妹妹,将她交给我,我去找大夫!”范十郎道。
斗笠女子却径直抱着十一冷漠地掠过了他,当着众人之面踮脚往空中一飘,轻盈地朝着人群外飞身而去。
“十一,十一?”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有人在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十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一张绝美的面容,她正缓缓靠近自己,长卷的睫毛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扫过,撩拨一片心神。十一只觉得自己的脸有半边都是羞红着的。美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侧开头,十一能够闻见她身上的兰草香味,每寸肌肤都能够感觉到来自于她身上的微凉温度。
一个软软的、略显冰凉的东西覆在了自己的唇上,十一心乱如麻,放在身侧的手抓紧了小草,差点将草连根拔出。能够感觉到她正半跪坐在自己身侧,俯身以唇贴唇为自己送气。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下人的动静,美人停止了动作,在一边静默地呆着,十一隐约感觉到她正在盯着自己,灼灼的视线浇得十一脑袋昏沉,在她的脑海里好像拧了一股股打结了的麻绳般混乱。
为什么,对你,我会觉得如此熟悉,就好像,前世就已经认识了一般。。。。。。
☆、林中密会
夜风猎猎,鹧鸪声满天。
十一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只见林木森森。她靠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一摸周围,是一层又一层铺好的柔软的枯叶。虽然没有府中高床软枕舒服,但也比躺在林间的泥土地面墙。十一嗅了嗅自己的手,有淡淡的青草香味。
只听见虫鸣鸟叫,并未有人在身边的痕迹。皓月当空,西风穿林而过;带走呼呼的声响。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在地上落着斑驳的影子;漆黑林中,似乎有一双双眼睛在冒着光。
十一扶着树干站起,忽而弯腰吐出一口河水来,她擦干净嘴角水迹,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来。她观望四周,神色严峻。记忆中好像有个穿着月牙白衣裳戴着斗笠的女子救了自己,她的身上很香,她的面容很好看,仿佛月中仙子般,但她的身子有点凉,嘴唇。。。。。。
十一出神地摸上自己的嘴唇,有点熨烫。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使劲地摇了摇脑袋。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是那个女子带来的吗吗?可为何又不见她的踪影?她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十一抬头望月,又伸手去探树干上的苔藓。苔藓长在背阳侧,月又当中,所以应然背向苔藓一面才是正南,一直往正南方向走,便可出这片森林。
哪知道才走了几步,面前便簌簌飘下几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十一滞住脚步,望着脚下踩着的叶子,蹲□去捡,背着明朗的月光,她看见了落在地面上那一抹俏丽的影子,她正坐在细细的树枝之上,修长的腿一只曲着,一只直直放在树枝之上,衣袂长飘,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正侧对着十一。
“你要去哪里?”她张口问。
十一缓缓回身,仰头,果然看见一个戴着斗笠,身姿曼妙的女子,如仙如神,虽然隔着面纱,但那女子的目光像是月光般能透过重重阻隔,凌厉地往下注视着十一,既傲慢又孤绝,透出一种天然的冷来。
“是姑娘救了我?”十一盯了她半晌,手攒紧又松开。当她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轻飘飘的羽毛撩过心间,弄的心痒痒地。
“嗯。”她依旧盯着十一。
十一被她这种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盯得慌乱,纵然平日巧舌如簧,此时竟也口拙,正踟躇间,十一听见衣袖被风鼓动的声响,一抬头,惊觉那女子不知道何时已经翩然从高高的树枝上落下,若不是衣袖鼓动声提醒了十一,十一甚至不知她已然悄然来到身边。
她与十一齐高,她靠得那样近,让那双面纱后的眼睛透出的光越发摄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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