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吗?”
“我当然会相信你。”
——却是一语成谶。
“每天眼里都是你的容貌,这些小饰物也怎么会记错位置?”
晋阳伸手拂上脸颊,那花钿似乎依旧透着她的体温,想到她那细致眼眸中的温柔,唇边真的就泛了笑容,轻声道:“我们回府。”
“公主……”平儿看着晋阳嘴角的轻笑,却落下泪来,“驸马府,已经被太子殿下封了。”
“哦,是吗?”淡淡一问,晋阳却没有惊讶,“那就回寝宫吧。”
宫装的身影拖着日光,渐渐远去,东宫殿内,李治站在门边,与晋阳相似的眉角也是相似的疲惫,面上的神色却并未轻松几分,反而莫名地烦躁起来。
“殿下,沈凌……”长孙无忌从宫外匆匆赶来,却左右未见李绩的身影,正欲再问,却被李治抬手止住。
“舅舅,容我想想,想想。”他累了。
“将军。”战马扬蹄,稳稳停在当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在马上行了一礼,等着面前人的指示。
在他对面,马上之人一身墨黑的铠甲,那上面刻着虎纹,本已经威严自生——只那面上,却是半边纯金面具,把鼻峰之上的面容尽数遮掩了去,只留下一双眼睛,透过那面具,看着面前的人。
过了半响,嘴角牵起邪魅的笑,从那两张薄唇之间轻吐出两个字:“屠城。”
对面的人不禁一抖,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毫无生气地传进自己的耳朵,可他依旧无奈,只能举起军刀,大喝道:“屠城!”
战马飞扬着尘土,潮水般的军士涌入了面前的炼狱中,那金色面具之下的笑容越来越甚,想了片刻,轻扬缰绳,手腕翻动,是那熟悉的刀花流连。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娘子。”一个男人跪在马前,身后,是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
“好。”那金色面具停了马儿,嘴边笑容更深。
却似乎,面前的男子被这一个好字吓了一跳,他本是渺无希望,却不料——得了这个好字。
只是,周围本在屠戮的军士都不经意地偏转了头——太熟悉这个好字背后的含义,如同重放的片段一般。
那金色面具下嘴角的笑渐渐地冷了下去,这句话,这些日子在耳边重复了太多次了,几乎不用去分辨,就知道其中的含义。周围的空气也随着那面容冷却,一个俯身,手中的横刀已经穿透男子的胸膛。
那年轻女子只见丈夫背上带血的刀尖穿透,忽地又没了踪影,只那刚才还生机勃勃的身体缓缓地倒在一旁。
那金色面具把刀尖在那尸体上擦拭干净,轻轻一笑:“这世间,你怎么能信人?”
“义父,沈凌又屠了城!”一身朱红官袍的男子站在虬髯客面前,双手紧握,似是极愤怒,“第三城了!长久以后,那些平民也必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又要多折损多少兵士?”
说话的人,是叶良行的义兄,金天远。
虬髯客皱着眉头,看着他,又转向了一旁的叶良行与沐枫,两人都是略低了头,不敢去看他眼神。
“又在说我坏话了?”那金色面具依旧覆在面颊,只是身上已经不再是黑色的铠甲,换成了熟悉的淡蓝。
“哼!”金天远一拂衣袖,“你也怕么?”
“呵呵,我为什么要怕?”沈凌大笑,坐在一旁,“他们伤了芷琪,我拿他们几城的命来换,有何不可?”
“你……”金天远气结,怒道,“你为一个女子,竟然拿义父的天下来做赌注?”
“哈哈哈……”沈凌拍着大腿,似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弯着腰,连那金色面具下的双眸都泛出了泪花,一手指着金天远:“我不为她,为你?”
指尖点过虬髯客:“还是为你?”
又转向沐枫:“还是为你?”
最后指尖落在叶良行身上,不知道是笑得难以抑制,还是如何,竟然颤抖起来:“还是为你!”
说完,她站起身来:“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休息了,今天也累了。”不等众人反应,已经自顾自地踏步而出。
“义父!”金天远忍无可忍,拔出腰间的佩刀,就要追上去。
“住手!”三声呼喝同时响起。
“你的性格,还是这么急进!”虬髯客看着沈凌的背影,惋惜道,“他一心求死,你看不出吗?若不是高芷琪在这里,他能留得多久?”
“我回来了。”在这异国,或许仅这一方是她的净土。
高芷琪看着她慢慢走近,勉强笑了笑,试探一般:“听说你今天……”
“又是谁来乱嚼舌根?”沈凌转身关上门,摘下面具,淡淡笑了笑,“别说些扫兴的事,我来看下你的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碍。”高芷琪咬了咬嘴唇,面前的沈凌熟悉而陌生,短短时间,竟然变得犹如另外一人。
微笑着牵开她的衣领,这一处伤,为何还是在左肩?那窄窄的旧伤疤似乎把两人拉回了过去——却又如何能回得去?
“你那么固执做什么,战场之上,刀箭无眼,我怎么护你周全?”沈凌取了她肩上已经结了血痂的白纱,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
“我哪用你护?”高芷琪冷哼一声,却是被扯得青疼。
“哪用我护?”沈凌的手为之一顿,神情变得极是古怪,为何我从来到这里,就一刻不得安宁,我要护你们周全,是医者仁心?可现在——她看着自己沾着高芷琪血污的手,又回到了战场上踏着万千尸首的一幕。
她又低下头,隐去了眸子里的光芒,换了干净的白纱,轻轻把那伤口包好。她看着高芷琪,轻声道:“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你此刻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送你回去。”她低下头,伏在高芷琪膝上,无可抗拒的困意铺天盖地而来,只在睡梦之中呢喃,“只有你,从来不曾离我而去。”
她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在牢中七天,无人审过,无人问过,如同被遗忘一般。
李世民来过,李治也来过,却都未曾一言,那眼神中带的是些什么?愤怒?惋惜?怜悯?她看不出。
可该来的人,却一直没来。
可她还是来了……
抬头间,熟悉的馨香伴随着那淡绿宫装下掩盖的双足,缓缓移到身前——宛若初次在晋阳封地中的花园相见。
只是,这一次,她只能看到她的侧面,高贵、清冷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面上没有自己渴望的神情——连她自己也不懂,她想在那面上看到什么,是担忧、焦急、害怕、还是宽慰?只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内侍在一旁低低诵读那道明黄圣旨:“驸马沈凌,自贞观二十年二月初六,与晋阳公主结发成婚,然驸马失德,悖逆朝纲,今革去沈凌兵部侍郎之职,夺逸博候之爵,出驸马之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及重复完这一句,晋阳的步子已经悄然远去——竟不曾看她一眼。
“兕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吗?”
“我当然会相信你。”
指尖触及那圣旨的一角,耳边却是晋阳依稀的话语,沈凌紧咬着牙关,想要压下满心的冲动,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碎了,长久以来自己所珍惜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所有的执念化做了虚无。
忽地,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染红了那至高的明黄。
79
79、第八十章章 。。。
秋蝉阵阵,唧唧喳喳个不停,给这寂静辽阔的地方平添了几分生气,列队巡逻的士兵步伐如一,伴随这火把耀出了须臾光亮。
沈凌着了纱袍,从营中探出身子,伸了个懒腰。身后一双玉凝一般的手臂也探了出来,把一袭长袍披在她身上,耳边是责备的声音:“连日奔波不停,也不将息自己。”
这语气……莫非世间总是逃不脱这份纠葛?沈凌一怔,似是陷入了远久的思绪,过了半响,才低声道:“没事。”
高芷琪手腕翻转,本是给她披了长袍的手臂从她腰间掠过,环在身前,轻轻把头靠在她脊骨上:“在想什么?”
一股清香飘进沈凌的鼻尖,她低头看了看交错在身前的双臂,眉峰蹙紧,又忽地散去:“想着今后的战事,有些烦闷罢了。”
紧贴在她身后,感受她的呼吸心跳,平淡而节律,不带一丝起伏,高芷琪把脸埋进她的衣袍里,瓮声道:“真要与大唐开战?”
却等不到那人的答案,沈凌渐渐隐去的唇角的笑丝毫不抵挡高芷琪竭力挽留的温存,似乎是一切,都变得不再遥远。
然而,一封封新罗的加急求救国书,却如同雪片般地飞向千里之外的长安。李治的面色阴沉,来回走在东宫内,近旁的一干大臣只是皱着眉,却没人出声,都把眼神往长孙无忌那瞅,希望他此刻领个风向。
长孙无忌却是把目光尽数凝在了那一堆折子上——竟然在自己的眼皮下,经营了如此大的阴谋,那些往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啪!”钝物相击的声响乍起。
李治一手拍在案上,脸颊已经绷得极紧,一副神情似震怒又似嘲笑:“好个沈凌,本宫当真是看走了眼,你竟然还有这般能耐!”
此言一出,殿下更是噤若寒蝉,此刻,这名字,已经化作了禁忌,任谁也不能把那温文尔雅的驸马与在新罗屠城灭族的修罗联系在一起,任谁,也不想与这人多几分关系。
“殿下。”长孙无忌适时上前一步,沉声道,“请息怒,陛下这些日子,境况愈下,实在不能在此刻出兵。”
若是皇帝大行,士气一泻,如何能抵得住如日中天的气势。
李治深深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在后者眼中看到的是强烈的暗示与否定,把他方才的气恼血性都压了回去,略做思虑:“居然是本宫当日的妇人之仁,却不料,放虎归山终为患。”
长孙无忌行了一礼:“殿下仁德,只是那狼子,”说到此处,也是顿了顿,看向李治的面色,心中喟叹,“狼子野心而已。”
“你!”金天远怒目圆瞪,就待拍案而起,却被虬髯客的目光止了下去,忿然道,“义父,此人恃宠而骄,太过分了。”
沈凌依旧掩去半边面容,只留下唇边的邪魅:“我要与高句丽郡主成婚,在你眼中,却是恃宠而骄?”
“废话!你明知道义父心怀天下,这高句丽是非取不可。”金天远不去看她,只把目光投向殿上之人,等着最后的判定。
虬髯客微微一笑,却把目光投向沐枫与叶良行,指着沈凌道:“他的路不好走,你们知道吗?”
“义父!”沐枫与叶良行双双跪下,“孩儿知道。”
金天远大骇,不知道其中详情,只能疑惑着等待下文。
却见沐枫与叶良行两人目光悲凉,双双伏地:“孩儿自当尽力完成义父心愿。”
虬髯客又看向沈凌,沉声道:“沈凌,你当真要娶高句丽的长郡主吗?”
沈凌古怪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一眼,心中疑惑不减,面上却不露声色:“自然。”
“你……”似是把握不定,想了许久,虬髯客才继续问道,“以后不可再屠城了,归降之地,自然也是一般的子民。”
沈凌面上的神色越发古怪,轻笑:“若我答应你,你信吗?”
众人都是一怔,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虬髯客心中却是一惊……。
“我自今日归国,有生之年绝不来犯。”昔日的诺言依稀在耳边回荡,面前那似颦似笑的身影宛若触手可及。
数十载光阴流逝,情义皆是如此吗?虬髯客眼中精光闪烁,又渐渐地区域平淡,到最后化作了深深地一声叹息:“是何境遇,竟然磨练你如此的心性?”
沈凌的眉角抖了一下,漆黑的双眸之中闪过恨意,牵起唇角,冷笑道:“是何人造成我今日的心性,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
“你在怪我?”虬髯客望向她的眼眸,沉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怨得够多了,活得也够累了,你看清楚了,在李唐的皇朝中,你怎么可能有如此通天的权势。”
“通天的权势?”沈凌的指尖滑过面具的下沿,清晰的金属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她双手一撑,劲自长身而立,背负着双手,似要平缓这胸中奔腾的怒意,“这生杀予夺的权势?”
虬髯客的眉头紧皱,严厉道:“这自然是好男儿所求!”
“哈哈……”沈凌不自禁地笑起来,眼中的哀伤却越是浓密,这哀伤渐渐化作了控诉,好男儿所求,我却并非——男儿!
“我一生所求,无非安宁两字——而已。”她扭过头,看了虬髯客一眼,摇了摇头,目光犀利冷清,“是你!”她踏前一步,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虬髯客。
“长凌!”
“不可!”
“大胆!”
疾呼之声乍起。
虬髯客脸色阴晴瞬变,一挥手:“让他说!”
“人这一生,所爱天定,身不由己。”种种因由,这命运之轮把晋阳推向自己身边,那日她在夜空中抬头——“晋阳”城,就是这历史的起点。
“想平凡度日,就为这一身所学,为人猜忌。”
“我真诚待人,也为这一身所学,为人算计。”
“我真心爱她,口口声声信我恋我之人,却伤我最深。”
“为何!我命由天不由我!“这么久了,久到那个平素待人温和的沈凌已经消失在大家的心里,换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却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说出了这么多的话,满腔的控诉夹杂着愤怒把所有人都惊得一怔。
“张出尘至死也要修书与你——”沈凌大笑,“你这一生,最惯于就是强加自己的意愿与他人!她,由始至终,都未爱过你!”
“住口!”虬髯客青筋暴起,面上却渗下大颗的汗珠。
“受了伤,又何必如此震怒,”沈凌收了笑容,“你想杀我,不过片刻之间的事,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虬髯客深深呼着空气,缓解着胸中的抑郁,发白的指节扣着衣襟,不知何时,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沈凌斜眼看他,思绪却在这短暂的寂静中飞向了远处,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朦胧起来:“人之一生,哀莫大于心死,莫大于所求而不可得,安宁两字,于我曾经是如此的接近,近得唾手可得,又化作了漫天的星辰。”
“你强于我。”虬髯客紧绷着面颊,“你可夺她回来。”
“不,”沈凌低着头,过了半刻又摇了摇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胸中一滞,面上已经换回了冷漠,“我的婚事,你允了吗?”
“你终究还是有放不下的,若要成就霸业,不能有这样的牵挂。“虬髯客的声音不带感情,透过心凉。
“这世上,欠我的人太多——”她低下头,抿着嘴唇,“我为你征战四方,就权作把这一处封给我。”
“等等。”一阵压抑的咳嗽拖住了沈凌的步子,虬髯客从大殿上缓步走下,惹得沈凌皱了眉头。
“你那么恨我?”问句是悲凉,面上却是笑意。
沈凌却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若是没他的阴谋,这一切,又会是如何呢?她只能看着虬髯客,等他把话说完。
“你拿走我的一切,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虬髯客面色平静,似是叙述与终究不相干的事一般。
沈凌看着他,半响:“你懂了。”她转身而去,“这却不是我要的。”
“各自所需。”
沈凌的步子顿了顿,那单薄的身形在殿门前是那么地突兀——“好!”
马蹄声由远及近,显出那主人的慵懒,沈凌与高芷琪两人一人一马,远远就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