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呢?”“睡了,托东屋奶奶帮忙听着。”晓雪把衣服、吃食找地方放好,又收拾起钟锐散放在各处的脏衣服。钟锐则站在原地,随着她的走动不断转动身体的方向。
晓雪看了他一眼,“你忙你的。”
“噢。”钟锐坐下了。
晓雪收拾好衣服,又把几只没洗的碗盘收到一个盆里端着向外走。钟锐叫着”我来我来?”起身去夺盆,不当心把盆碰掉在地上,碗也摔了。两人都吓了—跳,同时抬头看看对方。四目相对时,钟锐马上移开了自已的眼睛。晓雪看着他的四面几秒钟后,转身去屋角拿来了扫帚簸箕,把婉碴扫起来。
“谭马几点来?”“该来了啊。”
钟锐回头去看计算机上的表,又向窗外张望。晓雪看着他,不做声,心里在冷笑:不会有什么谭马来的,或者说,要来的人不会是谭马。那么是谁?从来不敢想的问题此刻逼到了面前,她的心剧烈哆嗦了一下,接着就开始往下沉。把扫帚等效回到门后的角落里,她面壁停了几秒钟,才回头镇定地面对钟锐说:“我来的时候,学校大门关了。”
“老吕一放学就关门。噢,给你开门的那个人姓吕,老吕,人挺好。”
“再好也不能总麻烦人家。估计他现在休息了,我明天早晨走。”
“晓雪!……这,不行。”
“怎么不行?我已经跟看门的人说了,咱俩是夫妻。”
“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过,今晚有人来。……”
他神情语气里的焦急令晓雪心如刀割。
“谁要来?”她问。为了声音的稳定,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呆板。
“谭马啊!”事到临头了他还死咬着不放I晓雪笑了,神情有些悲凉。
钟锐紧张地看着她,分析着这里面的含意。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传来,两个人都听到了。钟锐想去开门,被晓雪一把拉住,抢着去开了门。
外面,月亮升上中天,瘦瘦小小的谭马称浴着月光,沿着露天长廊走来。
很重很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轻得如—片羽毛,似欲随风飘去。晓雪泪水涌满了双眼,真正是喜极而泣。她转身回到屋里。
“谭马来了,我回去了。”她低头拿起包。
钟锐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晓雪向外走去,直到门口才站住,头仍然低着,说:“你安心工作,不用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家里有我。……对了,别忘了十八号是丁丁的生日,你一定争取回去一下。”
“好的。”
晓雪拉开门,正与站在门口的谭马撞个正着,两人同时“哎呀”一声。
“你这个家伙,站在门口干嘛?”钟锐声音很大地说。
“给你们留时间啊,好话别。”潭马说。
晓雪笑着指了谭马一下,踏着轻松的脚步溶进了屋外长廊的月光。
王纯怀孕了。
她是在出差去河北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开始她以为是胃不好,恶心,什么都吃不下。后来她在街上药店买了瓶胃药,吃了后似乎好些了。后来,当该来例假却没有来时,她才突然警醒:可能出问题了。她马上从河北打道回京,出了北京站就直接打车去妇产医院,挂号、就诊、查尿。等结果出来了,拿着那张画着加号、表明妊娠阳性的化验单时,她一阵绝望。得赶快把它“做”了,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她拿着化验单走进诊室,给了那个给她开单子的医生。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他接过单子看了看,头都没始,问:“是头胎吗?”“嗯。”
医生站起身:“上那边去,做一下检查。”
“那边”是一个被屏风遮着的床,医生边戴医疗用的手套边让王纯“把裤子脱了”。
“……怎么脱?”王纯问。
“什么怎么脱?”王纯愣了几秒钟,突然离去了。
医生见怪不怪地对门口的护士道:“下一个。”
医院门口有一处公用电话,一个女孩儿正在打电话,操着一口抑扬顿挫滑溜溜带着卷舌音的京腔。王纯站在她身后排队。
她要叫钟锐来,她一个人无法单独面对这一切。
看着女孩儿乌黑的后脑勺,王纯心急如焚。她下决心打断她,提醒她自己在等电话。她刚要开口,一阵恶心再次由胃里翻涌上来。她闭紧嘴巴快步跑到一个背人的地方一阵干呕,呕完后四处张望,眼睛里满是焦虑恐惧。
街上阳光灿烂,到处是匆忙或者悠闲的人们。迎面走过来两个显然是刚刚来京的农村少女,深棕色的脸,玉米榴样的头发,透明的尼龙红上衣里套着汗衫,黑裤子下露着明黄的尼龙丝袜子。在时髦的都市人群里,她们的装束是那样地刺目突出。
王纯却很羡慕她们。此时此刻,她羡慕着一切没有怀孕的妓娘们。
她返回公用电话处时,那儿已没有人了。她赶快拨打电话。
先打到了小学校,请老吕帮忙找一下钟锐。她想等万不得巳时再呼他。她不想等他回电话。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者吕却说钟锐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去那里了?回家了?有好几次了,王纯去找钟锐,他都不在,都是回家了。他跟她说:“住平房,家里有很多女人干不了的力气活儿。”她知道,但她心里仍很不好过。“我不会破坏你的家”,这当时的确是她的心里话,但当时的她已经不是现在的她了。
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和她相爱的人结婚,哪怕她是个大明星、大名人。不管爱的时候怎么想,爱上之后,婚姻永远是女人的追求,不是她们贪得无厌,而是天性使然。没有婚姻的爱好比没有穿衣服的人,不能出门,见不得人,得不到身心需要的任何滋养,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之后,这种爱最终会葬送在苍白、单调、脆弱的重复之中。
她呼了他。七分钟过去了,电话仍静静地趴着不响。
一个小伙子来打电话,王纯差点哭出来。她决定去小学校等他。
钟锐在计算机展销会上忙得一蹋胡涂。谭马躲起来了,因为看到了方向平。谭马是座钟锐的邀请而入伙的,用业余时间干,白天仍在方向平那里脚踩两只船。必要时三只四只船他都踩,尽管他毫不怀疑钟锐的能力、为人,但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面包没有到手之前,他绝不会扔掉手中的糠窝窝。
钟锐的展台成了热点:他在机上演示,人们在他身后围成扇面,十来只眼睛盯住了闪烁着的荧屏;所带的资料和名片全发完了,还不断有人闻讯赶来索要;一家报社的张姓先生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拍出了现金定金。
钟锐的呼机响了两次。第一次是晓雪呼的:“今天是丁丁生日。”他并没有忘记这个,不会耽误的。第二次显示的是“王小组,请回电话。”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王纯去河北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会是谁?潭马回来时钟锐请他帮着回个电话。谭马回电话了,对方电话占线。五分钟后他再拨,通了,是一个老太太接的,她告诉他这里是公用电话。
当日交易结束的电铃拉响了,谭马回来把呼机还给了钟锐,说:“呼错了。”钟锐接过呼机塞进兜里,把张先生给的定金拍到谭马面前:“定金!”两个人相视而笑。
从展销会出来时已近傍晚,钟锐直接去商场给丁丁买了生日礼物。
丁丁生日晚会是在姥姥家举行的,姥姥亲自下厨、妈妈进进出出地端菜、小姨点的生日蜡烛,生日蛋糕上有五个奶油浇出来的大字:“丁丁五岁快乐!”旁边一个八音娃娃也在摇头晃脑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丁丁却一点都不快乐。爸爸说好要来的,但到现在还没来,看来是不来丁。
生日蜡烛点起来了,像五朵金灿灿的花,丁丁双手托腮看着,不肯说话。三个大人互相看了一眼,极力制造欢乐气氛。
“丁丁,吹蜡烛!”“一定要一口气吹灭啊,看我们丁丁行不行!”
“快啊,丁丁,再不吹蜡油要滴到蛋糕上了!”
丁丁使劲忍着泪,大声地、一字一字地说:“爸、爸、讨、厌!”
“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钟锐到家了。
丁丁眼泪汪汪地说:“你说好五点钟回来的!”
“我是要五点钟回来的,就为办一件大事给耽误了。早知道你这样,这事不办就好了。”钟锐提起手中的玩具盒子,“为买这个我不知跑了多少商场。”
丁丁愣了一下才扑过去,动作急切地解盒上的绳却解成了死疙瘩。晓雪拿剪子把绳子剪开,丁丁打开盒子后果愣了,片刻才欣喜若狂地大叫:“姥姥,你快来看我爸爸给我买的什么呀!”
那是一辆推炒惟肖、做工精致的仿真汽车,标价八百元。
晓冰叫了起来:“嗬,八百块钱买个玩具!姐夫,我们中国儿童就是让你们这样的父母给惯坏了的!”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晓雪的眼睛闪闪发光。
天黑透了,钟锐仍没有回来,王纯心里越来越慌。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件事上,她能够理直气壮地求助的,就只有这个人了。这个人却不在,呼他也没回音,他去哪了?
只能是在家里了,只有在家里时他才不好给她回电话。他不愿意家里人知道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把他和他的家分开。
自尊心使王纯不愿意有哪怕是一点要挟的嫌疑,于是她决定自己想办法,她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年轻的男医生和他职业化了的神情和口气。能有个人陪着会好得多。
她给小老乡燕子打了个电话。燕子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她说她为郁然化妆品公司推销香水时结识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的妈妈是妇产医院的主任。燕子先天子宫后倾,每次来例假都痛得要死,那女孩儿带她去妇产医院找过她的妈妈。
燕子让王纯放下电话,她马上跟那女孩儿联系。
六分钟后,王纯的呼机响了,燕子通知她现在就赶到学校门口,那女孩儿也将赶到那里。
临离开前,王纯写了张条儿请传达室老吕转交给钟锐:“我已回来。务必尽快跟我联系。有要事。王纯。”
夜幕笼罩时,王纯和燕子已站在学校门口。一个人匆匆地向这连走来,飘逸的的直发,颀长的腿。她一直走到王纯和燕子的面前。
燕子为她们双方做了介绍:“夏晓冰。王纯。”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你去找我妈妈。”晓冰直截了当地问。
“明天,可以吗?我想尽快。因为,”王纯停了停,“他是别人的丈夫。”
“我懂。”
王纯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七章
老乔等一批人失业了。方向平并不想这样做,但没办法,他还没有能力开养老院福利院。单拿老乔说,五十多了,就是早年间的国有企业,也得裁他。事先方向平没找任何人谈,深知人在个人的问题上,想法难与旁观者一致。于是在公司发聘书的头一天他出差去厂外地。心想等他回来时,被裁者最初的冲动、偏激将会被时间销蚀,或顶多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尾声。他不怕谁,伯麻烦。
这天老乔像以往一样来公司上班。他进大门,上电梯,边走边对遇到的所有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走进办公室,他放了包,拿出杯子,给自己泡上茶,盖上盖捂着,然后拿抹布,去水房仔细地洗了,回来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时在对桌的桌子上看到的聘书,当然不是他的。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发聘书的日子。他镇定地走到自己桌前田找,开始时还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后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动作越来越快。没有!他抬起头,求救地看看他的同事们,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对视。
“……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天天在一个屋里坐着……”他硬住了,眼圈发红,扭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没人替自己解释。人们对比自己不幸的人,向来宽容。
像只受了伤的乌儿,老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寞中。妻子的反应令他黯然神伤:她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啊,这会儿,却像一个绝望到了极点的小孩子,不说,不动,也没有泪,就那么傻了一样呆呆坐着。他本来还想倚仗着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励,等待她为自己舔舐滴血的伤口。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这件沉重事件中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强打起精神梳理心绪。男人不能让女人对自己彻底失望。
“明白了。”老乔仿佛在对自己说,音量却足以让许玲芳听到。
女人把眼球转向他。
“……钟锐要走的时候,我上他屋里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看到方向平从门口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他听到了我跟钟锐说的话。”
“你跟钟锐说什么了?”“无非是几句好听的话,比如,公司不能没有他之类的。”
女人生气了:“你说你这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气比失望好。老乔心里轻松了些,“我不过是想安慰安慰钟锐,送人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事。要知道有这结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着闻。”
“后悔了吧?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训!”
“以后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又有兴趣对他指指点点了,”哎,我说,钟锐呢,走了以后于什么?”“干什么?……搞公司吧,他不能闲着。”
“找他去。你被炒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老乔心里一动。
许玲芳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找钟锐。……我做饭去。现
“我的事儿你也听说了?”钟锐并不明白老乔说的啥,老乔也没理会,只顾自己继续说:“但我不后悔,既然已经做出来了。路见不平仗义执盲是每个正派人起码的品格。……”钟锐忍不住道:“老乔,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没听说?”“听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税正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老乔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设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时才刚刚知道的:公司没发给我今年的聘书!”
“为什么?”“为你。”
钟锐一愣。老乔把刚才跟许玲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有他做的分析。钟锐自然不信,但又不便跟老乔较真,心想,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能对他是个安慰,对老婆有个交代,就成。老乔说完了,闭了嘴,两眼望着钟锐,等他说话。钟锐只好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早离开他未必是坏事,王纯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定了?……王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王纯和你情况不同。”钟锐断然道。又说,“老乔,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老乔摇摇头,巴巴的眼睛里诉说着期待。钟锐感觉到了,却想不出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试着安慰老乔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看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好多才三十来岁,比起他们……”“你的意思是——就叫我认了?”钟锐没吭声。老乔只有把话往自里说:“你不能帮帮我?”见钟锐感到很意外的表情,老乔失望了:“那……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锐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那些话的用意。片刻后,他坦然道:“我来找王纯。”
老乔颓然地用两手捂住了头,身心虚弱得再也无力应材客人。钟锐同情地看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悄悄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时,老乔在他身后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她不在。”
钟锐回过身:“出差还没回来?”“回来了。现在不在。”
钟锐心里不由一紧。
昨天给丁丁过完生日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就住在了娘家。钟锐回小学校时,学校大门已经锁了,老吕屋里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就翻门进了学校,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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