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匀过气来,慢慢往楼下走。刚七点,医院八点半上班。做八点的班车还早……嗯?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麦医生顿悟,楼下多了一个人。他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下走。
厨房里有蒸汽。毛玻璃上映出一片移动着的黑影。麦医生走进厨房,米晞晖回头看他一眼,然后端出一碗大米粥,一碟酱菜,一只水煮鸡蛋。
麦医生看他系着围裙的样子,愣了愣。米晞晖在他对面坐下,开始吃早餐。麦医生看着热气腾腾的早餐不知所措。
“吃。”米晞晖言简意赅。
麦医生拿起筷子,搅动碗里的粥。粥煲得很粘稠,香气四溢。米晞晖坐在对面,捧着碗,用筷子赶着粥。空气渐渐热起来,充斥着一股食物的香气。麦医生家的厨房终于不再是摆设,有人用它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
“几乎没有东西。下午去超市买。”米晞晖突然道。
“啊……啊。”麦医生应道。
气氛归于静默。但有了食物,总算并不空虚。米晞晖不爱说话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时一天也未见得他能说上三句话。
吃完饭,米晞晖站起,把碗收拾进厨房,出来套上大衣,换上鞋子,站在玄关看麦医生:“收拾一下,我送你去上班。”
麦医生换上大衣,看着米晞晖拿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串,打开大门道:“我下去发动车。你不必着急。”
……看上去,他才像这个家的男主人。麦医生拍拍自己的额头,不要胡思乱想。
天太冷。车要提前一分钟发动暖一暖发动机。米晞晖坐在车里,等着麦医生下楼。麦医生换好皮鞋,锁上门,一步一步蹭下楼。白色的别克停在楼下,因为里面的司机,连带着整辆车的气场都冷峻起来。车身被他擦过,白森森的。天色还是凝重的铅灰色,大早上的光线晦暗,白色的别克车像是镂空了灰色的背景,招摇地停在那里。
“锁门了?”麦医生开车门坐进来,米晞晖问。
“锁了。”麦医生坐在副驾驶上,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子。
“中午几点下班。”开出好远,米晞晖突然问。
“十一点半。”麦医生道。
“中午想吃点什么。”米晞晖又问道。
麦医生一愣:“没什么……我想吃蒸罗非鱼。”
米晞晖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
一路无话,到了医院,对麦医生道:“你把你上下班值班之类的时间列个表格给我。”
麦医生没说话,看着米晞晖开车离开。
他觉得诡异。什么都诡异。或许一开始事情就很诡异,米晞晖搬进他家,早上起来做好早饭,送他上班,问他中午想吃什么,还要接他下班。
这场景很像……夫妻?麦医生被自己的遐想吓了一跳,冬天的冷风灌进他的衣领子,终于把他弄清醒。他跺跺脚,走进医院。
米晞晖也是十一点半下班。麦医生略略等了一下,楼下开来一辆白色的别克,姿态潇洒而且漂亮。麦医生换了衣服就往楼下走,和同事们打招呼,下班回家。
回家。
这个动词以前在麦医生看来有些滑稽。中午十一点半下班,一点半上班,两个小时,路上倒要花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家坐在房子里也是吃外卖,他自己不做饭,不大会也懒得弄。所以中午一般在医院对付了,晚上再看看去哪里解决晚饭。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自在,也孤独。今年三十五,明年三十六,一年一年加下去,过了四十,五十,然后退休,他的计划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然而这下突然来个人,强行介入他的生活。他在照料他,很明显的。他打破了麦医生的领地,他进来。麦医生有种自危的感觉,昨天晚上原本后悔的,今天早上无论如何要赶走这个家伙。可是今天早上他看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精心措了一晚上的词,就着粥喝了下去。
或许他只是看上了这个房子。麦医生自我安慰,而且他也需要米晞晖的热气——厨房给他一用,烟雾缭绕的水蒸气环绕,房子里略略添了点人气,和热气。
再等等。麦医生想,现在不合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合适。找到机会就跟他说,呃,把他请出去。
麦医生现在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快步朝别克车走去。坐在车里的米晞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中午的午饭是清蒸罗非鱼,醋溜大白菜,还有一样黄瓜鸡蛋汤。麦医生在客厅略略等了等,十二点半的时候正式开饭。米晞晖进门就做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麦医生洗了手,米晞晖解下围裙,到玄关脱下外衣。中午出了一点太阳,好歹暖和了些。
“材料太少。”米晞晖道:“没来得及。还得再买一些。”
麦医生夹了一筷罗非鱼肉。他一直觉得罗非鱼肉吃起来很像螃蟹肉,一丝一丝条理分明,很有嚼劲。能把鱼蒸的漂亮不太容易,米晞晖蒸出来的鱼形状色泽都好,而且鱼身上点缀了玉白翠绿的葱丝。鱼肉入味,香而不老。并且隐隐透着一股酒香。
米晞晖低头吃饭,麦医生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捧着碗。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指节略略突出,看上去很有力。
“表格写好了么。”米晞晖闷声问。
“嗯?”麦医生一愣。随即又想起来:“啊……忘了。”
米晞晖慢慢道:“下午几点去接你?”
“今天我六点下班……”
米晞晖嗯了一声:“我六点半下班。你稍微等一下我。”
麦医生嚼着醋溜白菜。白菜炒得很脆嫩,酸甜适度。似乎加了一点点辣椒面,提味。
回到家,能吃上饭菜。关键是,现做出来,热的。买的盒饭必须得趁热吃,否则冷了的话表面便浮上一层猪油,一片一片,蜡似的。
麦医生那种诡异的感觉又上来了。这种感觉渐渐在他周围缭绕着,越缠越多,越缠越多,渗进毛孔,浸入骨髓。麦医生吓得几乎跳起来,米晞晖看他一眼:“怎么了?”
麦医生略带惊恐地看着他:“没……没。”他顿了顿,把筷子搁在碗上:“我说,有件事情必须和你讲明白。”
米晞晖淡然道:“说。”
麦医生道:“你不能住满一年。我算你免费住一个月,在此期间你赶紧找房子。”
米晞晖食指点着太阳穴,上下打量他一眼:“为什么?”
麦医生道:“因为我要结婚了。”
第 19 章
19
麦医生一言既出,满室皆静。米晞晖食指还是不急不慢地点着太阳穴,看着麦医生。薄薄的唇抿得很紧,唇线颜色加深,唇角锐利起来,微微向上挑着。
“结婚。”他重复道。
“对,结婚。”麦医生正色道:“所以……”
“那就一个月。”米晞晖干脆道:“一个月之后我就搬出去。”
之后也没有再说话。午饭过后,米晞晖把碗筷收拾进厨房。
麦医生坐在客厅里听钟摆来回荡。米晞晖泰然若素,收拾好之后解下围裙,走到玄关,换上外衣皮鞋,平静道:“到点了。我下去发动车子,你换衣服。”
大门门锁被米晞晖上了一层油,关门时声音不大。柔润地“个多”一响,接着是米晞晖隔着层门板的下楼脚步声。麦医生撑着头,坐在客厅里。钟摆还在摇晃,正点刚过去,嗡嗡响。
接下来的日子没什么可说的。米晞晖每天按时做饭。接麦医生上下班。医院大门前多了一辆白色别克,擦得很干净,潇洒地一拐弯停在停车场上,准时等着麦医生。
麦医生有种快要产生依赖的错觉。米晞晖,那个男人。这样不好。麦医生想。不好。
家里多了个人。以往麦医生从不记得要烧水,暖水瓶里的水不知是几天前烧的,喝着都是冷的。米晞晖来了以后全都是热水,再没有用冷水冲茶的尴尬。早上起来有热饭吃,一早上精神都很好。不用吃外卖,胃里也舒服不少。有个人做饭其实是一件顶要紧的事,民以食为天,食欲实在是最原始的,最不可抗拒的 欲 望 。
“吃吧。吃完还得去上班。”米晞晖温声道。虽然他一直没有表情,呆的久了就发现他其实是个挺温柔的人。沉默,寡言,温柔,爱好照顾人。坐在麦医生对面的男人有着平直的肩线,肩膀很宽。麦医生最喜欢的一本时尚杂志上说,有这种肩膀的男人扛得了辛苦艰难。这家伙二十六岁。自己二十六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米晞晖已经蜕变为一个成熟的大男人。麦医生承认,米晞晖很吸引人。
“我收拾了一下。你屋里地面上的东西还要么?”米晞晖突然道。麦医生一愣,扔了筷子跑上楼。卧室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板上堆着两堆……一堆劲爆女郎的杂志,一堆……咳,卫生纸。
“憋了很久了。”米晞晖跟在他后面,看着一堆卫生纸评价道。
麦医生深吸一口气,干笑道:“我个人认为,婚前要保持忠诚。”
米晞晖点点头。麦医生气得咬牙,找了个垃圾袋,把地上两堆物体全部都装了进去。
米晞晖已经吃完饭。他把碗筷收拾好,麦医生瘫在沙发上。最近太阳一直睡不醒的样子,一层云之后昏昏地晕着淡黄色的轮廓。每天中午吃完饭,麦医生往沙发上一倒。米晞晖收拾完厨房下楼热车之前会叫他。等他换好衣服,下楼刚好。下午下班,米晞晖先接上他,然后一起去超市。开车的人大多头痛停车问题,米晞晖却是无论多小的空位都能开得进去。在停车场停好车,米晞晖推着大推车默默跟在麦医生身后。
超市略带坡度的矮货架上码着整整齐齐的新鲜蔬菜,还有水果。米晞晖很熟练地挑挑拣拣,偶尔抬头问麦医生想吃什么。超市新进一种洋蓟,通体黛绿,直楞楞的短杆上插着一丛圆球,顶端肥厚的一片一片炸着,倒像是自由女神手里的火炬。麦医生瞧着新奇,一旁的促销员看他拿着,笑道:“这是新进的洋蓟,口感很不错。”
麦医生拿着晃了晃,还挺沉。米晞晖问促销员如何烹制这种东西。促销员说这是洋蓟还未开的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掰下来,短茎切片,凉拌也可,用蒜茸清炒也可。味道很像竹笋。
米晞晖挑了几株大一些的,打算回家做做试试。麦医生突然回头笑道:“我们很久没有吃海带丝了。”
超市里的海带丝一向用染衣服的保险粉腌过,为了保持碧绿的颜色。米晞晖不大买海带,麦医生却突然想吃。碧绿滴翠的海带用机器切成丝,一大团放在雪白的冰层上,颜色对比看着都冷。麦医生瞧米律师的神情都有股哀求的意思了,米律师才略略买了一把。回家用水泡一泡再焯一焯,凉拌起来不脆但吃着总归放心。
买了海带丝麦医生很愉快。米晞晖很会拌菜,同样用盐醋香油拌起来,全然没有他的那种味道。米律师做菜从来不放味精,其他调料也极少放。以前一直带着宝宝,饮食上总是格外小心。
“倒是可以买一点鱼。”米律师轻声道:“我们明天喝鱼汤。”
超市里嘈杂依旧。人来来往往,那边似乎还有油炸什么点心的油腻腻的香气。灯火通明,映着他的眼睛。
麦医生点点头。
十二月份,快到一半。在办公室里,麦医生特地放了一个台历,今年只剩几张纸,明年的日子整整一沓。在一月一日那天打了个重重的圈。只要熬到一月一日,那个男人就会搬走。以他的性格,一天都不会多停留。再也没有无穷的热水冲茶,或者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永远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客厅。所以一月一日值得纪念。
下午,那个男人打来电话。临时有事要加班,叫他不要等他。略略叮嘱他乘公交时注意安全不要抢。嗓音经过手机过滤,突然柔和了很多。
或者,他声音本来也不硬。不过是他总一本正经的样子,莫名总觉得他应该很无情。觉得好笑,这世上无情的人多,却一定不是他。
下午下班,天已经暗了。中午出了太阳,因此傍晚天暗的速度缓了些。麦医生突然想走走。一天过去,桌子上的台历又撕下去一张,距他离开又近一步。台历在变薄,明年的第一天,他离开,他照旧。
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几站。突然听见路边孩子的哭声,很大,哭得很惨。麦医生本能地想去凑热闹。穿过马路到对面一看,麦医生几乎觉得头皮一炸:那个孩子是米律师家的小混球儿。肉肉的小手捂着眼睛,旁边站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麦医生推开人群跑到宝宝身边,周身检查一下:“小混球儿,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宝宝正在干嚎,一听是麦医生的声音,放下小胖手,抿着小嘴,眨着大眼睛,泪水渐渐蓄了上来:“麦麦~我害怕~”
看到宝宝这副被遗弃一样的小模样,我们麦麦的灵魂顿时又熊熊了。他抱起宝宝,怒视着对面的高个子年轻人:“妈的你有病啊?欺负个六岁孩子你很有成就感?”
那年轻人一愣,随即道:“你认识他吗?”
麦医生不耐烦:“你到底想干嘛?”
年轻人苦笑。他在上衣兜里掏出个警察证来:“您好,我叫高泽谦,我是警察。”
麦医生接过蓝黑色的警察证反复检查,觉得应该不是大街上那种“办证”办出来的。便没好气道:“我们宝宝犯事儿了?逮捕到小学来了?”
高泽谦掐掐鼻梁:“那个……我是他爸爸,刑龙若的……呃,同事。我是帮忙来接孩子的,你看……”
年底,扫黄打非打黑。紧要关头又出了件命案。刑龙若被林局叫到办公室一顿狂骂,然后踢他去办案,他几乎脚不沾地。等想起来要接孩子放学,已经快到点。他把宝宝的照片给了高泽谦,拜托他去接孩子回来——但是他们都疏忽了一件事,宝宝没见过高泽谦。等宝宝一出校门,却看见个陌生男子朝自己走来,当即嚎啕起来。
后来高泽谦跟刑龙若笑道,小家伙行,鬼精鬼精的,我要真是人贩子被他干嚎得满大街人都看我,我也无从下手。
麦医生当即决定把宝宝抱回家。高泽谦一愣:“唉你……”
麦医生翻个白眼:“回去跟你们刑大队长说,他儿子我抱走了,晚上让他给他弟打电话。”
高泽谦一急:“你不能就这么抱走孩子啊你是谁啊?”
麦医生道:“宝宝,告诉他我是谁。”
宝宝抱着麦医生的脖子:“这是~麦~麦~”
高泽谦连忙拿出手机给刑龙若打电话。麦医生一把夺过手机来,道:“刑~大队长吗?您好,我叫麦威,目前是米晞晖的房东。宝宝我先抱回家去,你给米晞晖打个电话吧。”
小家伙抱着麦医生的脖子,这会是真哭了,小眼泪簌簌的:“麦麦~我想叔叔~也想你~”
高泽谦拿过手机讲了几句,哭笑不得地看着麦医生抱着宝宝雄赳赳地离开。
米律师接到他哥的电话后立即往回赶。刑龙若在电话里有点不好意思:“这事儿闹得。”
米律师往公司的地下车库走。旁边没有人,他沉默半天,道:“哥,你这是何必。”
车库里一团黑,声音传出去荡起几层回音。
两边都在沉默。
他们俩之间,存不存在欠与不欠?
“哥,小时候你到哪里都背着我,多累都背着。我那时候没觉得我欠你的。你是我哥,应该的。”
“现在,我所做的一切,也没觉得是你欠我的。我是你弟,应该的。”
“你明白没有?”
米晞晖到家之后,宝宝像一枚小炸弹一样撞进他怀里。米晞晖抱起宝宝,荡了几圈。麦医生跟在后面,茶几上放着两袋肯德基。这一大一小吃得还蛮哈皮的,一地包装纸。
“叔叔~麦麦家好漂亮~我们就在麦麦家住下来好不好嘛~”
看着宝宝渴望的大眼睛,米晞晖平淡道:“不行。”
宝宝问道:“为什么呀~”
米晞晖换衣服换鞋子:“麦麦半个月之后要结婚。”
宝宝立即扑回麦医生怀里,小肉手抓着麦医生的胳膊,大眼睛里又莹莹的:“麦麦~你不要我们了吗~~~”
……你们俩原本也不归我吧……
麦医生囧着脸看米律师。米律师木着脸。低头看看宝宝,宝宝踮着小脚